“不就是……”徐宛竹蓦然一顿,生硬地改口,“礼部的侍郎。”
“你错了。他不只是礼部侍郎,更是我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英武侯拍着木扶手,道:
“你当真以为官家这次迁他入京,只是想让他做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暂且不说他平原陆家祖上出过多少大官大儒,就是他前些年在江南做转运使时立下的功绩,便已足够得官家重视了。”
“如今官家新立,朝廷新旧两派博弈不休,其中明暗,我也不指望你一个年纪尚小的闺阁女子能理解,总之你给我记住一句话——必要同陆家交好。即算不能修好,也不要惹出事端!”
侯夫人给英武侯顺了顺气,接口道:“是呀,那陆姜氏的母族,扬州姜家,也是世代簪缨的大姓。小四,这些话,想必以往是没人同你说过的,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你需得牢牢地将你父亲的话记在心里了。”
“女儿,知道了。”
主座的英武侯疲累地揉揉眉心:“这次念你是初犯,便自己去祠堂跪两天反省罢。”
“爹爹!”
徐宛竹满目惊愕。以往她犯了再大的错处,也不过是挨几句骂、打几下手板,可这次……父亲竟让她去跪祠堂!还是两天?
“侯爷,不可啊!”
厅室外,一道柿色身影闻言终于按耐不住,疾步跨进门将挨罚的徐小四护在身后。
“竹儿她年少不知事,铸下大错,侯爷罚她是理所应当。可她自幼文弱,连皮都没破过,在祠堂里跪上两天,那还怎么得了?”
侯夫人捏着手帕掩在唇前,视线轻飘飘地与堂下那美目含泪的尹小娘对上,咳了声:“听尹妹妹这话的意思,是侯爷处置不当了?”
“奴婢绝无此意。”尹小娘身段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只是,只是……竹儿身子毕竟娇弱,还望,主君开恩。”
“父亲。”
门外倏忽又传来声音。
却是徐家大郎背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了。
英武侯本就不胜烦扰,见得来人,更添几分冷怒:“怎么,你刚下学,便也赶来为你妹妹求情了?”
“小四有错,受罚也能长些记性。儿子是来劝小娘的。”
徐大说着,蹲身在尹小娘身旁不知讲了什么话,但见那本还欲要垂泪的美妇神色渐渐由不安、转为释然,护在徐家小四前方的身子也晃了晃,最后挪开了。
英武侯皱成疙瘩的眉头终于松弛了点:
“带你小娘和妹妹下去罢。宛音也在门外,叫她进来。”
待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去,候在外头的徐宛音便拘谨局促地迈进房中。
“父亲,母亲。”
“宛音,你又可知错?”
英武侯问。
受责难的少女突然感到身体泛凉。
她眨了眨眼睛。
不是父亲的问候、甚至也不是对于事发情况的打听,而是一句单薄的、飘乎的、不容置喙的……“你可知错?”
按照惯常经验,她本该伏跪下身去,努力地给自己寻找罪状,譬如“见妹妹即将犯错却不知劝阻”、又譬如“没有尽好姐姐的责任,在觉察到妹妹与外客不和时就该从中调解”……
可是。
凭什么?
她想到缩在门外一角时,偷听来的堂内寒暄——那对陆家的父母话里话外对自家女儿尽是偏袒和爱护。
诚然,她的父亲也是疼爱女儿的。
只不过偏疼的不是她罢了。
徐宛音眸中蓄泪,深吸口气,颤声道:“女儿不知自己何处有错。”
英武侯对这句回答很是惊诧,仿佛他那个平日乖顺的女儿忽然消失了一般。
“在学堂里,徐家的姑娘就数你年纪最大,眼见自家妹妹要丢脸,你一个做姐姐的却不加以制止,还冷眼旁观,你还敢说自己没有错?”
徐宛音双手紧攥,望着座上的父亲:“小四落水,是她先推搡陆家妹妹咎由自取,连小四的贴身女使都阻止不及,父亲要我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何况父亲,我是小四的姐姐,不是她的嬷嬷、婢女!”
“放肆!”
英武侯被这一席话激怒,气息不稳地扶着木椅站起身,挥着手就想走下堂去。
却闻此时,厅堂门外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喝骂——
“你才放肆!”
年近古稀的老太太被女使搀扶着,气急又颤巍地冲入房中,指着英武侯的鼻子啐道:“你个逆子!这些年你偏宠妾室冷落我音丫头,叫她受了多少委屈?而今你竟还有脸为了那妾室之女对她动手?”
老太太忿而拨开周身沉冗,挥打着英武侯,边打边骂:“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个孽畜!”
“母亲,母亲息怒!”
英武侯欲抬手格挡,又不敢反抗,只盼着仆役们能早将老太太拉扯开。
烛光影绰的房厅内,徒剩一室混乱。
第5章 青梅第五 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陆宜祯在夜里发起了热。
大约是落水后受了寒,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折腾得整个陆府彻夜灯火通明。
日上三竿时分,陆宜祯才从被窝里悠悠转醒。
喝过药,她抱着汤婆子懒在小院的竹椅上晒太阳。恰是休沐日,并不用去书塾,也省了一番告假的功夫。
初秋的日头并不毒辣,晒多了叫人不禁升起浓浓的倦意。
陆宜祯眼皮直打架,正半梦半醒间,骤然听见“啪啦”两声脆响。
她强撑着睁眼,往声源处一望,却是一枚落在竹椅脚下的小石子——这是怎么掉下来的?
不等她细想,又有一枚石子砸下,磕在椅子脚上发出脆声。
陆宜祯顺着石子落地的方向往上瞧去。
小院高高的青石墙头,迎光坐着一道清隽的人影。
是隋意。
他今日着了一袭青衫,鸦黑的发丝被檀木簪子高高束起,流畅俊秀的面部线条沐浴在日色里,桃花眼倦懒地睨着她,如同一只怠懈散漫的猫儿。
手里还抛玩着几颗小石子——
那应当就是用来博她注意的物什了。
“意哥哥。”陆宜祯直起腰,仰头问候他,“你怎么不走正门?”
“规矩太多,我懒得走。”
隋意歪了歪头,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一个奇怪的东西。浓黑的瞳仁里像是揉进了一层雾色,同往昔的温柔亲切竖起一道泾渭分明的屏障。
他慢悠悠地开口:“怎么,哥哥给你出的主意不好用吗?何苦惹了一身病回来?”
陆宜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你……你都知道啦?”
“昨夜的动静那样大,今早向徐大稍一打听,他便都告诉我了。”
“其实我有好好想过的。那两个办法,虽然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徐小四吃一个大亏,但是——”
陆宜祯用力地抱紧汤婆子,诚实地道:“我就是想让她省得,欺负了我,我是一定会还回去的。我才不藏着掖着呢。明明就是她做错了事。”
墙头少年的眼神蓦地微变。
好似被日光刺伤了眼。
他久久地望着墙边树畔、竹椅之上、挺直腰板同他对视的小姑娘,乌黑的眼眸中翻涌出复杂至极的情绪。
似是羡慕、似是妒恨、又似掺杂了些许亲近之意……
陆宜祯直觉此时的隋意令她倍感疏离。
“意哥哥。”
她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少年闻声敛了敛心绪,凝眸朝她一眨,仿似在问她“有什么话”。
陆宜祯哑然,好一会儿,她终于发觉了他身上的疏漏处,于是松快地扬起笑,对他道:“入秋了,天凉,你今日的衣裳穿得这么薄,当心别和我一样生病啦。”
被叮嘱的少年微一怔。
他打量着墙根底下那张稚气未脱的俏生生的脸蛋,忽地,展眉笑了。
天生的桃花眼本就媚人惑心,不笑时还堪道一句“孤傲绝艳”,这一笑,便仿若风雨初霁、冰雪消融,温雅感直浸润进人心里,勾带起微微的痒意。
“祯儿妹妹还想不想吃金鱼酥?”
少年人的嗓音柔缓如春风拂面。
陆宜祯被这一问牵引回神,立马胡乱地点了点头。
“那你要好好养病,哥哥明日给你捎来。”
陆宜祯觉得此话熟悉,想了想,恍然记起自己初次遭人哄骗的事情,仰首便朝墙头的人要保证:“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放心,这回我一定记得牢牢地。”
隋意说罢,懒散地向她摆摆手,握着一把石子便翻下了墙去。
随着最后的青衫袍角从青石墙头缩离,他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
……
陆宜祯在家养病的第二日,赶上了中元节的假。
因为不在祖籍故地,也不必大动干戈地祭祖上坟,只在宅中烧了信香焚了纸钱便算成事。
这日礼部也休放节假,陆琮闲居在家,夫妻二人一商量,决定入夜后带闷在屋内的小女儿上街游玩。
陆宜祯从早晨开始就在期待着。
听闻京城夜市繁华,勾栏瓦舍热闹非凡,是扬州老家远远比不上的。可惜她入京这些天一直无缘得见。
不过没等来入夜,她倒是先把探病的姑娘们等来了。
段毓儿和徐宛音是结伴来陆府的。
陆宜祯甫一见二人,还下意识地往她们身后张望了一眼。
徐宛音善解人意道:“四妹妹正在家中祠堂受罚,不方便过来呢。”
陆宜祯了悟。
同窗几个聊了会子天,吃了盏茶后,两个来客便姗姗告辞了。
隋意后脚到来。
更准确地说,是翻.墙来的。
他仿佛把小姑娘昨日的关怀听进去了耳中,今日改穿了身绀青色的袍子,比之昨日要厚实不少。
少年人的身量颀长俊挺,尽管罩着几层锦衣,也丝毫不折损他通身清贵润雅的风度。只消往那一站,便活脱脱似一位风仪秀整的画中神仙。
隋意应约捎带了一包金鱼酥。
陆宜祯鼓动着腮帮子吃糖的时候,他就枕在石几上、歪着脑袋看。
小姑娘生就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眼似清泉,皮肤白里透红,宛若一只盈润的水蜜桃。
满心欢喜地朝他笑时,杏仁眼眸便似月牙儿般弯起,娇娇娆娆地,好像要甜进人的心里去。
叫人无端地想破坏。
枕于案上的少年眯了眯眼,倏地直身坐起。
他一手撑着腮,一手向前伸去,轻而易举地便把小姑娘正要往嘴里塞去的糖给截了下来。
“……意哥哥?”
陆宜祯惊讶地望向对桌。
少年却毫无愧疚感,眼尾扬起一点笑,在被抢者的注视下,他堪称是安闲自得地将那金灿灿的糖块一把抛进了嘴中。
“瞧祯儿妹妹吃得那样满足,我胃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呢。”
咽下喉中甜腻得过分的糖食,他莞然笑道。
骤闻此言,陆宜祯起先一呆,而后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懊恼。
是了,她初见甜糖一时喜悦,竟然忘记了要分一点给意哥哥:这哪能算是一个懂礼貌知进退的姑娘能做出来的事呢?
“意哥哥对不住,我一下子把你给忘记了。”
小姑娘软乎乎地道歉。
隋意笑意微顿,略显茫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便见小姑娘从纸袋子里捧出一把鱼儿似的蜜糖,递到他跟前。献宝一般,像是掬了满手星子。
“你先吃这些,若是不够,我们后面再分……如何?”
隋意愣住了。
不是疑惑,不是委屈,不是嗔恼。
只是一个小姑娘单纯的、稚嫩的、柔软的善意。
和设想中的结果大相径庭。
“金鱼酥虽然不腻味,但是也不能吃多,要是牙疼就不好啦。”
小姑娘边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着,边把他的手翻过来。
细碎的星子流进了他的掌心。
隋意沉默地吃糖。
一颗。
又一颗。
陆宜祯吃到一半,想起来今天日子的特殊。
“意哥哥,中元节的晚上,京城里会不会很热闹呀?”
“中元节不设宵禁,街头巷尾当然会很热闹。”
他懒洋洋地说道:“内城最热闹的地方约莫会在潘楼街、州北瓦子和兴国寺桥这三处。离榆林巷最近的是潘楼街,祯儿妹妹大约可以去瞧瞧。那一块儿,乾明寺和灵公庙往年都会布置道场,汴水河边的各种小玩意儿也十分有趣。”
陆宜祯被她说得神往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天立马黑了去。
“意哥哥今夜也会出去玩儿吗?”
“……不。”
隋意静了静。白玉一般的手指捏着最后一颗糖,往空中一弹,即刻又接住。
“我有件事情要做。”
……
喝过今日的最后一顿药,窗外的天色恰好完全擦黑。
陆宜祯含着甜蜜饯,任由宝蔻给她抹面梳妆。
今夜出行,陆夫人给她挑了一身浅葱色的碎花襦裙、外罩缥色褙子、以及一支银蝴蝶步摇,自己则着一袭相同配色的妇人装、外搭空色披帛,使人一瞧便晓得这是一对母女。
一家之主陆琮也换下朝服。
三口人手拉手跨出府门,走向京都倍受盛誉的夜市。
潘楼街人如潮涌,夜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