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贵妇也用手帕点了点唇,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在你家茂哥儿还算乖巧省心,公爷对你也颇是不错……半大的小狼崽子,养不熟便养不熟罢。”
“妹妹又说胡话。”隋夫人佯怒道,“意哥儿素常最与我亲厚,不过是,少年心性,恣意放纵了点,等他再大些,便也晓得懂事了。”
“好好好,左右妹妹我里外不是人。”妇人恨铁不成钢,柔柔地剜了隋夫人一眼,“我这就使我府里的下人去后山,一块儿去找你那心肝意哥儿。”
“这……真是多谢妹妹。”
其余的妇人们见状,也接连扬起帕子招来自家小厮,给添了一份力。
隋夫人感激得挨个儿道谢。
陆宜祯趁机同隋夫人告了个礼,从妇人堆里钻出去。
小姑娘的心头塞满惊异。
原来隋夫人竟是意哥哥的继母——早先见他们融洽的模样,还以为是一对亲母子呢。
意哥哥也很古怪。
本以为他头脑那么聪慧,在学堂里的功课定然很优秀。可如今他连这般重要的御考,都说缺席就缺席了……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好学生能做出来的事。
唔,他还经常逃课。
可他为什么要做坏学生呢?
陆宜祯百思不得其解。
适时,宝蔻出声询问:“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为何跟着那几家的下人走?”
陆宜祯抬起双眼。
她现在跟着的,是去帮忙找人的小厮们。
从看台下来,他们便走到了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现下还是石板路,只是稍窄,仅能容纳三人并肩同行。
两旁的草丛经人修剪过,平整雅观,樟树香椿相映成趣。
陆宜祯:“我也想去找意哥哥。”
宝蔻闻言微讶:“姑娘……”
瞧见小姑娘期望的目光后,她心想,横竖带了这些许人,靖国公世子素来又与姑娘亲近,帮个忙也是应当的。
“那就一道去寻罢。”
陆宜祯如意地翘起嘴角,背负双手,不远不近地随附在小厮们的后方。
离远了马球场,林间小道显得极静,风吹叶子的响动都能毫无阻碍地灌入人耳,前后两队人的脚步声错落交叠。
大约以为跟在后头的也是哪家派来寻人的仆使,前头走着的小厮们并不避讳,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开。
“我听说,三年前,先公爵夫人隋王氏坠楼身亡以后,那隋家的小世子可生了一场大病呢。府里请遍了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小世子的怪病,后来还是眼下的这位隋夫人衣不解带地照看着,才慢慢地把他的病给调养好的。”
“是呀,此事我也听讲了。这位隋夫人虽说是妾室扶正,但那心胸肚量,可真是不一般!”
“可不?纵使是妾室,那也是名门出身,这位隋夫人的母家——梓州燕家,固然不及琅琊王氏那般享誉天下、有派头,但毕竟是个地方豪贵。要不是这隋燕氏对公爷用情至深,也不至于甘愿在王氏底下做了小。”
“正是正是,只是据闻隋家的老太太重门第,不大看得上梓州燕家。”
“要说这隋小世子也是,隋燕氏都这样尽心待他,竟也没养清正,出落成了个浪荡子。”
“哎,有一回我可见到了,那小世子投壶的本事是真真不赖!”
“投壶厉害有什么用?正经的课业一塌糊涂,连大考都旷了,成日只知道吃酒听曲儿,年纪再大点,岂不是要成了秦楼楚馆的常客?”
“到底还有爵位可袭,有倚仗,未免荒唐些。”
陆宜祯听到这里不大高兴了。
先前的事情还能当做秘闻嚼一嚼,可后面的话,哪里是见过隋小世子的人能得出来的评判?
“你们不要信口胡说。”
她打断道。
前方的小厮骇异地收了声,回头一望,只见一个粉装锦饰的漂亮小姑娘正气鼓鼓地盯着他们。
“陆,陆姑娘!”
有人把她给认了出来。
小厮们惶惶地躬下身去,低头折腰地,寒蝉般噤了音。
陆宜祯提高声气:“我父亲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又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们又没有亲眼见过小世子,也没有与他长久地交往过,怎么就能随口污蔑他呢?”
小厮们讪讪地互视了眼,把头颅垂得更低。
小道一片寂然,唯余初冬的簌簌风声穿林而过,明淡的日光自密枝间筛下,拂打在树皮和林中人的发梢之上。
蓦地,陆宜祯听到了一声轻笑。
这声音……
她愕然地扭头一望。
一个脑袋从树丛里的黄石后露了出来。
这不是惊动了一大班子人寻找的隋小世子又是谁?
小世子的眼睫微微耷着,双手以分外闲适的姿态搭在黄石上,下颏则抵着手背,仔细一瞧,还能瞧见那半阖的眸子里泛有润润的水意。
整个人熏然如软风。
他方才应当就倚在黄石的后端。
意识到磕闲牙的主角儿,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把背后的散言碎语给全听进了耳中,小厮们很是骇恐,一张张脸都浮着牙酸的表情。
隋意侧了侧眸,仿佛是纳罕他们还杵在原地,弯起桃花眼,疏懒地笑问道:“怎的也不动?难道是……还有话没说完?”
小厮们惊惶地摇头,不一会儿,便全跑得没影了。
叶子又飒飒地轻响。
隋意就在这时,转眸看向了幽径上的小姑娘,慵倦地朝她眨眨眼。
“祯儿妹妹要来晒晒太阳么?这黄石后头恰好迎东,很是舒服暖和呢。”
陆宜祯走到他身边。
小世子又松松散散地倚坐下来,眉眼迎着日色,润雅且温煦。
陆宜祯从他的衣裳上嗅到了极淡的酒味。
“意哥哥吃酒了?”
小世子回应了她一个懒调子的鼻音。
她于是又问:“吃醉了吗?”
隋意闻声,阖着的长睫微动,缓缓地睁开了。乌黑的瞳眸一偏,望向她。
他朝她勾勾手指头,唇角梨涡浅浅地,惑道:“祯儿妹妹凑近些瞧瞧不就晓得了?”
陆宜祯默默地退远了些。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少年,比之话本里的狐狸精也不遑多让了。
她板正地教训他:“小世子,做男子也需要矜持的。”
隋意像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舒眉笑开,末了,还问:“祯儿妹妹莫要平白冤枉人,我哪里不矜持了?”
稍一顿,他又回味过来小姑娘话里的称呼:“你将才唤我什么?小世子?”
他把“小”字的音调拖得格外长。
陆宜祯暗道不好,一不留神就把平日在心里对他的称谓给抖了出来。
她发虚地低下首去:“就,就是小,你也不过只比我大了五岁。”
隋意不说话了。
陆宜祯忍不住偷摸摸地抬眼打量他,只见这隋家的小世子拿着一片枯叶,正摆在头顶看纹路。
叶片脆薄,被照得隐隐透亮,里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他眼瞧叶子,低悠的声音从喉中传出。
“祯儿妹妹觉得我母亲如何?”
陆宜祯对这问题感到奇怪,回想片刻,实话实说:“隋夫人很和气,又心善,浑身好似没有短处缺欠。”
隋世子捏着叶子转了个角度。
“不过……”她苦恼地停了停,偷偷地端量了眼少年的神色,到底还是继续出声道,“我爹爹曾与我说过一句话,叫‘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隋意的指尖顿滞住。
半晌,他才抛开枯叶,把手枕到脑后去,低低地笑了一声:“这话极对。”
第9章 青梅第九 那你做我哥哥罢
陆宜祯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年脸色的神情一怔,颇有点呆愣。
本以为后来的说法,小世子是不会爱听的。她连后头道歉的话都想好了。
小世子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他透过枝桠分辨了眼天色,对她道:“时辰不早了,马球那边也应当都散了场,祯儿妹妹不回头找陆大人吗?”
自然也不必问他为什么会知晓“她是同父亲一道来国子监”这件事。
毕竟上回在明景楼外的街上,也是一样的情形。
陆宜祯道:“我是帮着来找人的,肯定要把你带回去呀。”
“可此地舒坦,令人称心畅意,我不大想离开呢。”
“那就等着祭酒来抓你罢。”
“祯儿妹妹好狠的心哪。”小世子懒洋洋地,“这时候不该说些哄劝人的话么?说不定我心一软,就跟你走了。”
“那好罢。”陆宜祯坐到他跟前,从善如流地哄道,“我家中有糖,比酒更好吃;院子里有竹椅,比石头更好坐。怎样,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不够。”他道。
“……哪里不够?”
“还差个能陪我解闷儿的人。”
“我陪你。”
小世子凝着眼瞧她,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要个妹妹了。”
陆宜祯被他这不经意的一语说得心头微动,脱口而出:“那你做我哥哥罢。”
话毕,不仅不觉失言,反而还对这突如其来的妙想十分满意。
小姑娘眼巴巴地解释:“我书塾里的几个同学都有哥哥,就我没有,正好你也没有妹妹,我们可以凑一凑。”
隋意不言不语,奇异又好笑地盯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开声调侃:“小妹妹,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我很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那,我也认真地考虑考虑。”
陆宜祯便见眼前姿容俊秀的少年曲起腿、扶着腮,状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等了少时,不见回音,她看看鞋面、又看看枝柯,最终将视线落回少年的脸上,按耐不住发问:“意哥哥考虑好了没有?”
玉白的指尖轻轻一点眼角,隋意散漫地应道:“唔,考虑好了。”
“那你答应不答应呀?”
小世子目光深注地望着她,墨色的桃花眸里只映入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沉缓地道:“我试试罢。”
试试……那便是答应的意思!
小姑娘骤闻此言,简直喜不自胜,灵动水亮的眼眸如获至宝般端相着面前的少年,看得后者罕见地有些耳热。
隋意别过脸去。
静谧空幽的山林间,依稀有鼓点似的脚步声飘荡而来。
“哎呀,听着像是祭酒他们赶过来了。”
他语气惋惜,对小姑娘说:“祯儿妹妹快些走罢,不然叫你看见了我被祭酒怒斥的场面,我这做哥哥的脸就没地儿搁了。”
那你早先不做偷酒的事情不就好了?
陆宜祯心中暗暗地被逗乐了。
“意哥哥不走吗?”
“方吃了酒,浑身没力气呢,想来也躲不过他们。”
“那好罢……意哥哥多保重,我先走了。”
同他挥手道过别,陆宜祯便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山下走。
隋意的耳力真是极好的,走到半途,她果然碰上了前来捉人的祭酒一行,不仅如此,再后头还跟有忧心忡忡的隋夫人。
陆宜祯与这两队人道了几句问候,便领着自家的小厮女使们去寻陆琮了。
……
小雪节气那日,赵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陆宜祯起身时听宝蔻说了一句,梳完妆,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木凳,推开了房里的窗户。
廊外小院中的盆栽、香椿、假山和青石墙砖都覆上了一层银粟。
天色昏蒙蒙地,还在往下洒着雪沫子。
被宝蔻催着来到正厅,和父亲、母亲用完早膳后,陆宜祯回到自个儿的小院,翻出几颗盘扣和其它的小饰物,欢欢喜喜地开始堆雪人。
这初雪虽降了一夜,但积得并不深厚。陆宜祯只捏了个堪堪比她巴掌大点的雪娃娃。
用两颗黑曜石做眼睛、一根枯枝做鼻子、一颗绯色的一字扣做嘴巴,一个简单的小雪人便落地成形了。
在堆第二只雪娃娃的时候,宝蔻前来通报。
“姑娘,隋小世子到了。”
这是陆宜祯万万没料到的。
她停下手中动作,立在薄雪地里,亮着一双眼往院门口张望。
少年人的身影很快便被她盼来了。
隋意今日很是应景地着了一袭素白的裘衣,绒绒的毛色和雪絮相融于一处,竟分不清哪个更柔软白皑些。
“意哥哥!”
陆宜祯踏着满地玉沙朝他奔去。
少年郎弯眼同她笑了笑,唇红齿白,眼神清透,似雨雪过后洗练的青空。
“祯儿妹妹真是好兴致,只是碎雪未免冻手,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陆宜祯跑到他面前站定,看见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婆子女使。
打头的老嬷嬷,她在国子监御考时也曾见过,正是在隋家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那位。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隋意解释道:“早晨同祖母说了一嘴要出门,她便硬塞了这么些人跟着。不过不妨事,我们自玩儿我们的。”
他边笑,边从身后提出来一方木食盒。
陆宜祯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去:“你又给我带了什么东西呀?”
“祯儿妹妹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