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闭合时,还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
……
隋意换完衣裳、束好发,唤陆宜祯进屋用膳。
陆小姑娘看起来不大情愿,磨磨蹭蹭地,进房以后,目光游移,拘束得不行。
隋意心道,也许是自己玩儿过火了。
于是盛了碗粥、讨好地递过去:“祯儿妹妹今日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罢?”
陆宜祯经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来,她确乎把正事给忘记了。
“意哥哥,你应当也听说了制科考试的武官、被贬官外放的消息了罢?我来就是想要问问你,昨日贡院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日么……考了一道碎玉题。”
隋意托着腮,不徐不缓道。
“那武官是御前统卫,又是武状元出身,习武多年、高大魁梧,很多学生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香燃了好几柱,他怀中的玉仍旧完好无损。”
“那意哥哥你与他交手了吗?能赢他吗?”
“并未交手。我约莫可以赢他,但那样太费力气了。”
他笑道:“何况,官家在明知参考之人大都是些文弱书生的前提下,又怎会只给他们留下一条搏命的武路?”
“所以,我仔细地观察了会儿那武考官,果真发现了一处破绽。”
小姑娘连忙追问:“什么破绽?”
“那武官所束腰带,绣着同心方胜纹,且绣工十分之精巧,一瞧便是成了家的。但,我又从他身上嗅到了极淡的糸罗香,这种熏香从糸罗国传来,味道极其绮媚,而且有……不太好的功效,一般京中只有天香楼才会日夜燃着此香。再者,我还瞧见了那武官颈后……”
隋意顿了顿,把“有浅红色抓痕”六个字略去。
“自新政颁布以来,京中军纪亦有整肃,其中一条则是‘为兵为将者,不得嫖赌’。”
“我猜他犯了纪。”
所谓“品行不端、触犯军纪”,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么,官家特意叫他来做考官,莫不是早知道了他的行径,却故意不说,留着他,让他做最后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
陆小姑娘思及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意哥哥,你对他做了什么呀?”
“我那时,不过是问了他一句——”
“昨夜歇息得可还好?”
隋意摇摇头:“谁知他这般经不起吓唬,竟就当着我的面,把玉佩掏出来,自个儿捏碎了。”
小姑娘愣了瞬,“噗嗤”捂着肚子,笑倒在桌子上。
……
贡院之中百来名考生,其间发生的事情,毕竟包不住。
没过一日,考官贬谪一事的来龙去脉,便被茶楼饭馆间的闲谈捋清楚了。
一时间,四处都弥漫着议论声。
有人认为,靖国公世子兴许只是一时的好运气,误打误撞破了题。
又有人以为,他以文破武,是真正的不世之材。
还有讨论着此次制举的利弊、考试内容的合适与否、文武并行的考法是否值得施行……
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
整个京城像是一口正在煮油的闷锅,只等着放榜开盖的那一日。
……
八月三十,制举放榜。
陆宜祯坐在车厢内,去金明池的一路、都很是忐忑。
靖国公府的马车刚入池道,外头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减了不少。
小姑娘犹疑地挑开了窗帘一角,只露出半个头,沿路人丛的端量视线便齐刷刷地拢了过来。
还有隐约的窃窃私语。
什么“定亲”,什么“可惜”,听得人是云里雾里。
她把帘子放下,对上车内隋意的目光。
“意哥哥,你听清楚了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隋意并没回答听清、或是没听清,只道:“祯儿妹妹不必理会旁人的言行与眼色。”
说完这句后,轻缓地牵起她的手,浅笑问:“待会儿,我们一道下去?”
“嗯。”
马车徐徐停下后,陆宜祯起身随隋意走下车踏。
金明池畔清风宜人,绿柳微招。
皇榜前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堆人,让后来的人几乎看不见榜上的字迹。
还有大腹便便、穿金戴银的商户打扮的中年男人候在一旁,身边跟了好些发鬓簪花的媒人。
一帮子人不时低语着,似乎在分辨人群中、哪个才是上了榜的。
隋意领着陆家小姑娘下车后,榜前沸扬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地一窒。
各色视线前后蜂拥而来。
陆小姑娘被人群盯得颇不自在,心想,为什么今日,好像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呢?
她捏了捏隋意的手。
隋意回头看她,柔声抚慰:“祯儿妹妹别怕,记得我方才说的话。”
他方才说的?
……他叫她不必理会旁人的言行与眼色。
见小姑娘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隋意才继续前行,直到面前再无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方缓缓停步,朝前头的士人有礼地颔首,说道:
“这位兄台,可否借过?”
那名士人赶忙讷讷地退开了,还向他拱了拱手。
“多谢。”
之后的路,再也不用小世子出声“借过”,因为前方拥挤的人群,在瞧见来人后,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声音静止,神色各异地为他让出过路。
陆小姑娘心中的惊疑越滚越大,正打鼓的时候,几声“恭喜”的话音倏忽钻入耳内。
她偏头一看,居然是被夹在人堆里的萧还慎。
不知从中意会到了什么,小姑娘眼眸微微睁大,心尖一跳,反握住隋小世子的手、便疾步往前方小跑而去。
皇榜最高处,第三等的位置,赫然白纸黑字地写了一个名字。
一个她珍之重之的名字。
——隋意。
小姑娘心跳咚咚,激喜得近乎失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杏眼儿弯成了月牙,回身难掩雀跃地道:
“意哥哥!你是头名!”
头名呀!
制举一二等皆为虚设,第五等为落榜。
古今多少文人士子皆是第四等取士,而能高中第三等的,简直闻所未闻,说是稀世一例也并不为过。
“你比我爹爹还要厉害呢!”
小姑娘眼中光彩熠熠,隋意相信,若非是在外头,她如今可能已经围着他蹦起来了。
“好了,祯儿妹妹,回府罢。”
也许是陆小姑娘的欢悦声音打破了一场沉寂,断续有恭贺的身影、话语围拢过来,将二人的来路和去路都堵得挨挤不堪。
陆宜祯稍稍冷静过后,便发现,他们好似回不去了。
突然,又几名红光满面的中年商户拨开人浪,凑进来,嘁嘁喳喳的话语,如连珠炮般迸射出口。
“世子果真是一表人才,听闻已经定亲了是吗?”
“我家小女年方二八,对世子是倾慕已久,若是得空,不妨去我铺子里头……”
“嗳嗳,他家姑娘不如我家姑娘会作诗,我们虽是商贾人家,但我那姑娘,从小便是熟读了四书五经的,世子如此天人之姿,我姑娘她即便是委身做妾室,也甘愿的。”
……
陆宜祯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话说得懵了懵,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动,身旁的隋意已经打断了他:
“几位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纳妾的打算。”
连珠炮哑了声。
商户们干笑挠头,却没有退走,仿似还想再劝说。
隋意顿了顿。
“与其干耗在这里,几位不如去瞧瞧那边的……”
“那位,萧还慎萧公子,在榜上第四等。”
第56章 渡若第六 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
榆林巷, 靖国公府,正堂。
堂内气氛很静。
隋老太太、靖国公与隋燕氏皆坐在椅凳上,不时端起手边茶盏, 啖一口温茶。
突然,门外有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主君、主母,大喜!世子得了制举头名!”
堂内几人闻声, 都怔了怔。
隋老太太震动过后,压抑着满目喜色, 颤巍巍地站起来, 由姚嬷嬷扶着、往前走了几步:“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厮作揖道:“回老太太, 此事千真万确。皇榜上的名字是小人亲眼所见, 如今, 整个京城里,怕是都传开了!”
“好, 好好。”
隋老太太深吸几口气,止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眼边的褶皱像篱笆旁盛开的雏菊。
“快,吩咐下去, 今日府里做大宴, 还有开棚施粥,喔对, 库房里可还有炮竹?那个也放起来,快去……”
交代完这一长串, 终于得空喘气,老太太捂着心口,神情恍如做梦般。
靖国公放下茶盏,蹙了蹙眉:“母亲, 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你住嘴。”隋老太太扭头,呵斥道,“打从我生了你,这辈子便没这般风光过。当年你屡考不中,还累得你父亲拉下老脸,入宫去给你请荫封。现下你儿子争了个头名回来,府里此时不大肆操办一场,还更待何时?”
靖国公面有菜色,讷讷俯过身后,不再说话。
隋燕氏这时也好像从震惊中回过了魂,“啪”地搁下瓷盏,见堂内众人朝她望来,扯着嘴角露出笑: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我,我早早将贺礼给意哥儿备下了,这就回房去取。”
话毕,站起身,朝隋老太太告了个礼,便提裙出门去了。
杜嬷嬷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过门廊、穿过假山小径,前方之人的步伐却是越走越快。
“夫人,慢着些。”她疾步上去,附到隋燕氏耳侧,“当心被人瞧出了破绽。”
隋燕氏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放缓了步子,挣扎着、重新挂上笑容。
直到跨进住处,屏退一院子的女使后,她方黑沉下脸色,抓起手边的青瓷花瓶,“咣当”砸出去。
“砰!”
瓷瓶落地,粉身碎骨。
犹觉不解气,隋燕氏摸起瓷壶想要再摔时,却被杜嬷嬷按住了动作。
“夫人,够了,消消火罢。”
隋燕氏指甲嵌肉,浑身气得轻颤,咬牙切齿道:“你说,他怎么可能拿得了头名?”
杜嬷嬷沉默着,把她手上的瓷壶取了下来,摆放回桌案。
“往年在国子监,逃学的是他、吃酒的也是他,功课从来没得过第一,不过是去奉山……对了,奉山。”
她回味过来什么,冷笑了好几声。
“那年他考进去奉山后,我就该时刻提防着的。”
“奴婢倒觉得,这事与奉山没有太大干系。”杜嬷嬷琢磨片刻,沉声道,“兴许,世子他……一直在同咱们演戏呢。”
隋燕氏一滞,下意识反驳:“不,这不可能。”
“王细雪走的那一年,他才多大?不过是同阿茂一般的年纪,他能知道些什么?”
“虽然奴婢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夫人,你想想那些铺子……”
“当年王氏走后,嫁妆全落到世子手上了,再没有旁人碰过。后来,夫人你将那些田铺接手过来,又没对它们做什么大的变动,为何没出几年,便个个儿亏空,还要累得咱们拿自己的钱贴进去?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这几乎是亏空了大半哪。”
隋燕氏因言不语,半晌,才皱眉,略显惊惶地扶住杜嬷嬷的手臂。
“你说,他该不会已经知道他母亲、和梓州的事情了罢?”
“这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没有向夫人你发难,想必手里头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隋燕氏松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
“这样罢,你叫人回梓州一趟,让我大哥再仔细地核查一遍、当年那事情的尾巴都料理干净了没有……还有,继续差人,赶紧把田铺亏损的原因找出来,若救不活,便速速变卖了,不能再拖!”
“是。”
……
多亏隋意一手祸水东引的计策,陆宜祯才能从金明池众人的包围中抽脱出身。
回府后,只听见外头巷子里鞭炮齐鸣、锣鼓震响,宛似很是热闹。
傍晚时分,陆宜祯跟着父母前去隔壁靖国公府道贺。
席间,隋意找到她,悄悄说:“这之后,我还要去大大小小的宴席,其中一场在明景楼,是徐大办的,专门辟了女客的位子,祯儿妹妹到时候要与我一同去玩玩儿吗?”
陆宜祯自然应下了。
……
明景楼开宴当天傍晚,陆小姑娘与隋意一道出门。
这夜,整座酒楼都被包了场。
一入门,只见成桌的酒坛子,闹哄哄的小郎君们从划拳中抽空抬起头,见得来人,纷纷唏嘘着、拢上前。
“状元郎,今夜不醉不归呀!”
说话间,隋小世子便被他们前呼后拥地带走了。
陆小姑娘站在原地,见他临行前,朝她浅浅笑了笑,眼中神情好似在说,“他会注意分寸”。
“陆妹妹。”
忽然有人唤她。
陆宜祯一转头,发现是徐家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