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安接过茶盏,同她道了声谢。
“并未尝过。我是第 一回来这酒楼。”
“这还不简单!”段毓儿抓准时机,朝坐在最里侧的陆家小姑娘招了招手,“陆小宝,快过来,我们一起去叫酒楼小厮、给大哥哥添一道荷叶粥!”
陆宜祯会意地应了声,向段家大郎告了个礼,便奔过去、挽着段毓儿的手,急匆匆地退出了雅间。
阖上门,两个小姑娘俱是松了一大口气。
“你大哥哥今日看起来好凶。”
“不止今日,我时常都觉得他很凶。”段毓儿压低声气,“也不知道宛音是怎么看上他的,这大概就是我娘说的,‘三世修来的福气’罢。”
陆宜祯“噗嗤”笑出来,和她手挽手,到楼下问小厮添荷叶粥去了。
添完菜,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踌躇着要不要回去。
“不如,还是去门边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
陆宜祯迟疑地、点了点头。
隔了一扇门和一道屏风,趴在门口,其实并不能听见一星半点的动静。
但段毓儿贼心不死,咬牙尝试了各种姿态,耳朵几乎要塞进门缝里去。
陆宜祯站在一旁看着她,一边忍笑、一边担心。
要是她一个不小心,把门撞开了,那她们两个今日便丢人丢大发了。
没过一会儿,布菜的小厮端着托盘走了上来,一见这雅间门边的架势,很是骇怪。
陆宜祯歉然地朝他一笑,又示意他安静,最后将一旁的段毓儿拎起来、给她指了指正以异样眼光打量她二人的端菜小厮。
“毓儿姐姐,我们还不进去吗?”
菜已经送到了,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
段毓儿虽心有不甘,但更害怕面对她大哥哥的盘问,无奈之下,只得伸手扣了扣房门。
雅间内的气氛一如离开前般平和。
只不过段伯安手边的茶杯已经空了。
小厮布完菜,利索地下去,唯留席间四人安静地用食。
瓷器磕碰的微弱声音,间或“当啷”响起。
段伯安碰的第一道菜,是荷叶粥。
徐宛音余光留意到他这一举动,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慌忙用帕子掩住,端起杯盏来喝了口茶。
陆宜祯和段毓儿此行本来也意不在用膳,见这状况,自然是从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成就感,在桌子脚下你踢踢我、我踢踢你,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忽然又被敲响。
“狱官大人!”
段伯安手指一顿,当即从椅子上站起。
“进。”
一名身着素绿官服的男子便疾步走进门,朝他打了个揖:“大人,又有案子了。”
段伯安提步欲走,记起什么,拧眉叮嘱抱着冰碗的段毓儿:“莫要在外头耽搁太久,玩儿够了便回家去。”
说完,大步擦过官服男子的肩,吩咐:“回刑狱司,你将案情细细说与我听。”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徐宛音久久盯着雅间房门,原本含笑的眉眼已被忧虑所取代:“这碗粥都还没用几口呢……成日这样忙下去,身子怎么能吃得消?”
段毓儿摇头嘟囔:“没办法呀,我大哥哥就是这么个榆木脑袋。”
……
刑狱司。
段伯安方至狱门处,便迎面碰上了大理寺正卿裴文焕。
他微一挑眉,略显惊讶:“裴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我记得,这次只是个窃财的小案子。”
裴文焕笑道:“早就听说段狱官案无大小、事必亲躬,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也得向你多学着点儿,否则这官位、迟早不保呀。”
“裴大人说笑。”
“这可不是玩笑话。”裴文焕道,“官家开制科考试,朝中的局势必有大变,尤其是刑狱与督察之务,早前便隐约有风向可依了。这满朝尸位素餐的懒官、贪官,恐怕拿不到第二年的俸禄。”
段伯安冷眼看他:“裴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裴文焕爽朗一笑,道:“不过是见段狱官拔群出类,后进之姿使裴某日不能及,故而心生结交之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段狱官莫要见怪。”
“裴大人过谦。”
第53章 渡若第三 从此,我永不会忘
第二日一早, 陆宜祯又去了夷山别庄。
隋意不在八角亭里,陆宜祯至后厢房找到他时,看见他正在摆弄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子。
“意哥哥, 这是什么呀?”她饶有兴致地凑到他身旁,“看起来怎么像女子的梳妆盒?”
“祯儿妹妹来了。”
隋意看她一眼,清浅地笑了笑, 当着她的面,不疾不徐地打开了盒子盖。
陆宜祯探头一望, 只见盒中木梳、水粉、胭脂、螺子黛、黛砚、朱笔等施妆的物件应有尽有, 赫然是应了她的那句猜测。
“这是……”
“祯儿妹妹及笄那日, 我顾着奉山的学业和通州的琐事, 并没能回来。这些天, 我越想便越是觉得可惜,为何独独只有我没能瞧见、祯儿妹妹成人礼那日的模样?”
隋意执起她的手, 温声说。
“思来想去,我还是心有不甘。所以, 祯儿妹妹可愿意、教我为你重新梳一遍妆?”
夏季的风是燥热的,拂过枝头油绿的叶片, 灿金色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一切裸.露的物事, 温度滚烫,几乎要把深色的影子给融化掉。
陆宜祯的脑子, 仿佛也被钻进窗隙的这阵热风,给拂得晕陶陶地。
直到端坐于铜镜前, 望见镜中,自己的发髻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给拆散、垂放,满头青丝披落在肩头时,她才稍稍找回了神魂, 忙按住正搓捻她发丝的手。
“你,你会盘发吗?”
“不会。”他从妆奁里取出木梳,轻柔地顺了顺掌心绺结的乌发,“所以,还要请祯儿妹妹多费心教教我。”
可这般繁复精巧的手艺又岂是一日能学会的?
理智上这样想着,但事实上,陆宜祯已温和了眉眼,絮絮地向他诉说起及笄当天,在闺房里为了打扮漂亮、而与女使们所一齐做出的辛苦努力。
“我那日,梳的是惊鸿髻。这个发髻很难梳,当时两个女使忙前忙后,花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它弄好的。要先这样分发,上头这层绕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
后头的隋意便按照她的指示,将满手乌滑如绸的发瀑分成了好几片,每一片或是绕起、或是用簪子固定、或是盘型……当真是十足麻烦。
但替她挽发的人,从始至终都极有耐心。
如这般复杂的步骤,就连当日束髻的女使都手忙脚乱、有些沉不住气,到后来,偶尔还会不经意间微微扯疼了她。可隋意从不会。
待最后一支簪子插.入髻中,陆宜祯扶着脑袋凑近铜镜、往镜中仔细一看,发现这惊鸿髻居然盘得有模有样。
“意哥哥,你太有天分了。”她惊叹,“我第一次盘发时,都盘得没有你好呢。”
“祯儿妹妹的夸赞我收下了。”隋意弯唇一笑,牵着她转过身子、面对自己,“下一步,应当是画花钿了罢?”
“……嗯。”
其实并不对。
寻常女子施妆,先要敷粉,再抹胭脂,又画黛眉,最后才是贴花钿、点口脂。不过小姑娘胜在生了一副好皮相,肌肤白腻透红、双眉也是细而弯,根本不必再做旁的添饰,所以才经得住如此挥霍。
眉心凉而痒。
陆宜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人执笔为她画花钿,心口情愫胀胀地,几乎要溢出来。
及笄礼的时候,她连做梦也不敢想,有朝一日,小世子竟真的会坐在她身前、一瞬不瞬地端视着她、一笔一划在她额间描下绯色的桃花。
那时候,能贴上他亲手所画的花钿样式,她就已经满足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隋意仿佛也是回想起了往事,收笔后,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轻笑道:“第一眼见祯儿妹妹时,我便知道,祯儿妹妹长大以后,必定生得很好看。”
陆宜祯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话,回想起六年前的青涩光阴,不满地抿唇。
控诉道:“你骗人。第一次见面,你根本没有记住我。”
说给糖,也不给。
害她白白苦等了三日。
甚至在明景楼遇见她时,还忘了她是谁。
“我没有骗祯儿妹妹。于我而言,这世上所有皮囊、或美或丑,都不值一提。”
所以见之惊艳,却只当过眼云烟,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又是怎么变的呢?
隋意记不太清。
或许是某一日的日光太灼眼,又或许是某一日的话语太过纯挚。
总之心悄悄地打开了缝隙,然后温度洒进来、雨露渗进来,竟于赤红跳动的泥土里,缓慢、缓慢地绽出了一枝粉碧桃花。
“唯有祯儿妹妹。”
“从此,我永不会忘。”
陆宜祯呆呆地望着他,心跳如雷。
她手心出了汗、浑身也热得要冒汗,好半晌,才勉强垂下眼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该,该点口脂了。”
“说的也是。”
隋意搁下朱笔,又从形形色色的小盒子里,挑出来一方口脂盒,开盖后,指尖轻蘸一点石榴色脂膏,抬起,轻柔地贴到了小姑娘的唇上,慢条斯理地抹匀。
脂膏微微冰凉,可指腹却是灼烫的。
陆小姑娘难以形容这冰火二重天的滋味,双手紧紧地攥住椅凳底下的木料,莹润的指甲都绷得略有些发白。
终于,他的指尖离开了。
陆宜祯偷偷地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却见面前的隋小世子正凝眸端详着自己的脸颊,神情似乎颇有不遂。
“还有哪里没弄好吗?”
“祯儿妹妹别动。”
他沉吟片刻,又沾了满指红脂,点到她的鼻头上,方遂意地弯眼笑了。
“这样才对。”
陆宜祯愕然得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面颊两侧被他左三道、右三道地画了须子,她惊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惊恼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画了,别画了!你都画了什么呀?”
隋意被她模样逗得笑了几声,笑倒在地上。
“我时常觉得祯儿妹妹像猫儿,如今一看,果真像得不得了。”
“……你!”
陆宜祯慌忙转身趴到铜镜前。
镜中的姑娘可不是被他作弄得脸生猫须、鼻头红红?
她羞恼不堪,捂住脸,回身,从指缝里看他,咬牙指责:“你无不无聊!”
小姑娘气急,只觉得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指责并不能解气,想了想,伸手捞起一旁桌上的口脂盒,便倾身朝他扑过去。
“你画花了我的脸,我也要画你的。”
可谁能料到,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隋小世子,在这一刻,居然侧身避开了她。
小姑娘连他的袖子都没能摸到。
抬头一瞧,那可恶的人不知何时,竟已悠闲地倚在了门边,还弯着桃花眼朝她笑!
……这怎么能忍?
陆小姑娘气得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俏净的双颊因恼怒而泛起薄红,委屈又难过地望着他。
隋意心头一软,顿时就想走过去。
却闻她凶巴巴道:“等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的。”
他“噗嗤”笑出声。
……这根本忍不了!
陆宜祯捏紧口脂盒,提起裙摆朝他追上去。
别庄服侍的下人并不多,听闻动静,也早已识趣地避入房中,因而陆宜祯在廊间、池畔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本来害怕出门被人瞧见窘状的心情稍稍淡了,开始专心地找起罪魁祸首来——她跑得太慢,刚出后厢房,便把隋意跟丢了。
漫无目的地将小径、石亭、水榭都逛了一圈,她也没能寻到人。
小姑娘略感挫败。
回后厢房的途中,余光忽然朦朦胧胧地撞见一道远影,她立即精神一震,提着裙摆奔过去。
奔到一半,人影愈发清晰,却发现,那并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许久不见的萧还慎。
后者仿佛是被她不寻常的形容给惊住了,一时瞠目,并没开口说话。
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还画着猫须,紧忙赧然地抬手掩了面、背过了身,下意识便叫唤:
“意哥哥!”
太丢人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
同时又恼恨自己不争气,竟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那个害她沦落至此的大混蛋。
浑身热气蒸腾。
迷糊中,好似一道阴影罩在了她的头上。
紧接着,小姑娘便感到自己被人藏进了怀里。熟悉的温雅清香漫入鼻尖,令人心安。
“不怕。”他说,“没人瞧见祯儿妹妹的模样。”
远处,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前来别庄造访的萧还慎轻咳两声,欲迈步过来说两句寒暄,又觉察到气氛不对,生生地止住脚步。
日色下,只见那隋世子垂首、不知和怀里人说了句什么话,忽然抬眼朝他望过来,唇角勾起一分淡笑。
萧还慎肝胆一颤,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待到烦人的身影终于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隋意才又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哄她:“好了,祯儿妹妹,人已经走了。”
小姑娘紧紧环着他的腰,并不放手。
“我抓到你了。”
“嗯,祯儿妹妹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