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隋燕氏眉眼间的顾忌终于全散了,转而浮起怒恨,冷冷地笑了声。
“我那位大哥,惯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若非有我年年月月地给他补贴着,什么梓州显贵、什么世家望族,迟早全都被他败光!”
“是啊,幸而还有夫人你。”
隋燕氏咬牙恨道:“我早不想管他那一摊烂账,败完了算了!这燕家落到他手里,迟早是要完的。若不是有把柄被他拿捏着……”
“不提这茬子了。”杜嬷嬷开解道,“好在夫人你也算熬出头了,成了这靖国公府的主母、又封了诰命,茂哥儿也听话懂事、在学堂里的功课次次拿第一,多少的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给梓州贴的钱,就当是破财消灾罢。”
隋燕氏的脸色却依旧没有和缓,指甲紧紧嵌着手心、硌出白痕。
“我这糟烂的身世,本也不对它抱什么指望……呵,如今一看,陆家那小丫头真是好福气呀,爹娘双全、又是家中独女,自幼便得到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万般宠爱,甚至连将来的夫君,也为了她、甘愿放弃宁嘉县主这么一根高枝……”
“夫人不妨换着想,世子不娶皇家的县主、转头娶了陆家姑娘,对咱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他背后有皇家撑腰,那以后还不好动呢。”杜嬷嬷道,“而且夫人,你眼下可是隋家的当家主母,陆家那丫头就算是再好福气,将来嫁到隋家来了,还不是任你捏圆搓扁?”
“对,你说得对。是我一时魔障了。”
隋燕氏平复下心绪,理了理鬓角碎发,吐出一口浊气,面颊重新挂上浅笑。
“大郎呢?这几日都在夷山别庄、没有回来么?”
……
夷山别庄,八角亭。
正值午后,山间清风卷起隔虫的纱帘一角、吹入内亭。
陆宜祯趴在摆满瓜果的木案上,昏昏欲睡。
忽然,她感觉自己眼睫痒痒地,像是正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刮擦着。
睁开眼,便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温润的嗓音带着些歉意,从脑袋顶对面的方向飘过来。
“将祯儿妹妹弄醒了吗?”
陆宜祯叹了口气,从案上坐直身,无奈地看着他。
隋意越来越幼稚了。
亲事定下以后,两人相处的机会比以前要多了很多。
小姑娘也慢慢地发现,隋小世子仿佛对“触碰她”这件事情怀有极大的热忱,只要她在一旁,他便从不闲着:不时用指节搅一搅她的发丝、捏一捏她粉红圆润的指尖、戳一戳她的脸颊,又或者是如今天一般,刮一刮她的眼睫。
就好像她是一件十足新奇的礼物。
陆宜祯有时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他新发觉的一重乐趣呢?还是久埋于心底、而今终于能够破土发芽的天性?
“意哥哥,你再这么不专心,书就要看不完了。”
“没关系。”隋意漫不经心地笑,“反正制科考试大约也不会考这些东西。”
十日前,官家忽然下诏,决定两月之后在京举行即位以来的第一场制科考试。
此诏一出,天下为之震然。
大赵的选才之举无非两种,一为科举,二为制举。
科举每三年一轮,选的是经世致用之常才;制举选的是非常之才,举行的时间、考试的内容皆不固定,一般会提前数年或数月公布——更有甚者,只有到考试当日,才会得知此行考的到底是什么。就譬如这回的制考。
大赵立国百年,所举行过的制科考试,也只有太.祖年间的那一次。
而后十年,这场考试所选拔.出来的非常之才,便成了后世人口中所传闻的“啖人筋骨、欼人皮肉”的绣衣使者。
想到这里,陆宜祯不由得蹙起眉头:“意哥哥,那你说,这次的制考,究竟会考些什么内容呀?”
“祯儿妹妹真想知道?”
“嗯。”
对面人浅笑着,朝她勾勾手指头:“那你需坐过来一点。”
陆小姑娘顺从地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轻车熟路地窝进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挂着。
“现在可以说了罢?”
隋意低眸,笑看她:“祯儿妹妹还需亲亲我。”
小姑娘有些羞,还有些恼,瞪他:“哪有你这么耍着人玩儿的?”
隋意却仿似根本不在意她的指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她的手,时不时还捻两下,神色从容不惊。
陆小姑娘的一颗心被好奇挠得奇痒难耐,无法,只能仰起脑袋啄了啄他漂亮流畅的下颌,“吧嗒”一声。
“好了,你就快说罢。”
“不是亲这里。”
“……意哥哥,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时恼意上头。
小姑娘在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愣了愣,小心地端量了眼隋小世子的神色,担心语气太重伤到他。
见他声色不动,于是把脑袋埋到他白皙的颈间、安抚似的蹭了蹭,柔语低声地哄:“大白天的,还在外头呢。回去就亲你,好不好?”
“我知道祯儿妹妹与我不同。”隋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力道温柔得叫人心碎,“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对许多事情的认知都不太深刻,对于我,仅仅只图个新鲜、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能得你这一分在意,我已是很高兴……”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陆小姑娘着急地掩住了他的唇。
心里既生气、又酸胀。他分明已经知道她暗自喜欢了他那么久,还要说出这种话。复想起,在扬州刚与她坦白定亲打算的那日,他说的那一句:“祯儿妹妹反悔了……亦无妨,与我知会一声,解了这婚约便是”。心道,他或许也与她一样,只是因为这婚定得太快、太顺遂,而感到虚幻不安呢?
积于胸腔之内的急与气“嗤”地消散无踪,小姑娘慢吞吞地缩回手,认真地注视他,说道:
“不是新鲜,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在意你。”
似乎怕他不信,说完,她仰起脑袋,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
柔软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酥痒得令人心尖发颤。
隋意只一怔,便微勾起唇角,抬手轻柔地抵住她的后脑,试图反客为主。
小姑娘今日挽了个流苏髻,指尖穿过这丝丝分明的流苏与发梢,好似掬了一捧绵软柔滑的清泉水。
偏偏滋味也是如此甘美。
清凉的山风再一次卷起了素色纱帐,如流动的云雾般,将这座山间小亭给笼罩了起来。
当纠缠于一道的呼吸终于分离,小姑娘的眼角已经润得泛起了浅红。
隋意眼睫颤了颤,呼吸稍乱,忙将她扣入怀中,不再看。
整座八角亭中,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微微的喘息声。
过了半晌,隋意觉察到自己的一片衣角被人揪住、扯了扯。
怀里人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意哥哥,你,你还没告诉我,两个月后的制科考试、会考什么?”
竟到这个时候了,还记着它。
隋意略觉好笑,缓缓地低首,附到她耳畔:“想听实话?”
他笑了声:“我也不知道。”
攥着他衣角的手指倏忽收紧,将华贵的料子抓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小姑娘的脑袋也从他的怀里骤然抬了起来,垂眼一瞧,只见那双水润的眼儿正圆睁着,双颊晕红未散,神情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与委屈。
“祯儿妹妹真好骗。”
隋意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白净俏嫩的脸蛋,温柔笑道。
第52章 渡若第二 不能带上我么?
“……”
陆宜祯待不下去了。
她气哼哼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从案上拿了一颗桃子吃。粉白的桃肉被她咬得“咯吱咯吱”响,听声音便知懊恨极了。
“祯儿妹妹。”
恼人的声音凑过来。
陆小姑娘侧过身子,继续咬桃肉, 不看他。
“祯儿妹妹,我知错了。”
恼人的声音贴到了她的发鬓边,吐息间呼出来的气、拂得发尖儿微微翘动。
小姑娘脊背一酥, 手里的半个桃子差点掉下地。
偏生身后的人还不放过她,环住她的腰, 温热的身子也缠上来, 柔顺的发丝蹭得她的脖颈凉凉地、痒痒地。
“我真的知错了, 你不要不理我, 好不好?”
……这让人怎么招架得住呢?
陆宜祯的心瞬间被泡软了, 垂下手,拍了拍自己小腹上那只修长匀称的臂:“好了, 我理你了。你能不能先坐好、放我吃个桃子?”
身上的重量终于撤走了。
陆小姑娘轻舒一口气。
心想,事情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记忆里的隋小世子, 明明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性子。
但小姑娘同时也很欢喜,因为他这副模样, 大抵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她一口一口吃完桃子, 掏出帕子、拭过嘴角后,转身望向隋意:“意哥哥, 我待会儿要去潘楼街。你不要再分心了,留在别庄里好好地温书。”
隋意托着腮, 眨了眨眼:“不能带上我么?”
“我与宛音姐姐和毓儿姐姐要商量事情呢,带上你不方便。”
隋意悠悠地叹口气,秀致的眉目间,生出了几丝落寞的情绪。
陆小姑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亲:“意哥哥你专心读书,我明日再来陪你,好不好?”
隋意顺势将她嵌入怀中。
“若是祯儿妹妹的眼里、只看得到我一个人就好了。”
语调低柔,好似一声叹息。
……
又磨蹭了许久,陆宜祯才终于从夷山别庄这座“销魂窟”里走出来,登上了前去潘楼街的马车。
段毓儿和徐宛音早已在酒楼的雅间里等着她,见她姗姗来迟,段毓儿一面摇头、一面啧啧叹了句“世风不古”。
陆宜祯红着脸,剜了她一眼。
徐宛音适时给她们一人推去一个冰碗:“好了,你们两个,都吃点冰的降降暑气罢。”
你来我去的眼刀这才收止住。
段毓儿接到冰碗,却没吃,捡起瓷勺“铛铛”敲了两下碗沿,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我们今日聚在一起,是为了商议宛音的终身大事,即,如何帮助宛音、拿下我大哥哥,诸位不要拘束,各抒己见罢。”
徐宛音臊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低低唤道:“毓儿妹妹!”
“这里又没有旁人在,宛音,你别紧张呀。”段毓儿说着,目光落向正挖冰碗吃的陆宜祯,“陆小宝,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陆宜祯想了想:“我觉得,不如直接与段家大哥哥说明白?”
“如段家大哥哥那般秉直的性子,应当不会懂得旁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所以,干脆对他说清楚心意,让他在心里做出权衡,大约,会比眼下的情况要好一些罢?”
段毓儿拧着眉头开始沉思。
徐宛音亦沉默了片时,忽而,犹豫地望向她:“但这些话,要,要怎么说呢?”
陆小姑娘蓦地想起自己在奉山的那一番表白,耳尖红了红。
“就是,就是比如说‘我有些喜欢你’,然后再问一问,‘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这样。”
兴许也觉得难为情了,徐宛音虚虚掩面、咳了声。
她仔细斟酌再三,苦恼地咬了咬唇:“可是这般直白的话,我说不出口。”
“那就送个香囊罢!”
段毓儿说。
“唔,还可以再附上一封信。”
陆宜祯提议。
三个小姑娘正琢磨着陈情的办法。
雅间外,酒楼小厮吆喝的声音、也在这时高亢洪亮地响起。
“客官里边儿请,这走廊最尽头的那间还空着,我们酒楼就数这个时辰人最多,您若是再晚来些,那可就没地儿坐了!”
“菜已报给你了,你不必跟着,做好以后送上来便是。”
这话音刚落,小厮连“嗳”几声,雅间里的三个人也同时滞了一滞。
段毓儿猛然拍桌站起。
“大哥哥!”
她如疾风一般推开雅间的门,探头至门廊,挤出笑脸。
“好巧呀,你也来这儿用膳吗?一起罢。”
……
段伯安被她拽进了雅间。
陆宜祯连忙拉着愣神的徐宛音站起来,向他问了个礼。
这位段家大郎与段宰执生得很像,英俊高大、剑眉星目,一眼瞧去,便叫人情不自禁地在气势上矮了好几截。
向里间的二人颔首致意后,段伯安转头看向正推搡着自己入座的段毓儿,眯了眯眼:“你怎么不在家中与嬷嬷学宫规?”
段毓儿手脚俱僵,一时哑然。
方才她急着将人拽进来,竟是忘了,她这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哥,哥哥,吃饭的时辰,我们还是来聊一聊,让人比较有胃口的话题罢。”
徐宛音适时出声,为她解了围:“段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酒楼用饭,是刑狱司的事务都忙完了吗?”
段伯安闻言,终于收回了落在段毓儿脑袋顶端的威压,淡淡道:“差事刚办完,顺路来吃个饭,吃完便回刑狱司。”
“那段公子快坐。”
见他入座,徐宛音又给他添了盏茶。
“外头天儿热得很,饭菜都合该吃清淡些。我记得这酒楼里的荷叶粥就不错,不知段公子尝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