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听说过、王氏嫁妆中有十几家商铺的油水颇丰,她当年也不会从隋意手里拿来那一叠地契;倘若没有那一叠地契,她也不会亏损得要倒贴钱;倘若不倒贴钱,她也不会打了宁嘉县主田庄的主意;倘若没有昧下这片田庄,她今日,也不会遇见小王爷……
这一切,竟好似一个连环套、一张罗网,一旦落进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珂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
“与我联手,怎么样?”
“除掉了他,你儿子便可袭爵了;若我父王做了大赵的官家,你儿子将来可以享受到的荣耀,比这还要多得多。”
好半晌,隋燕氏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指甲被掐得发白。
“你要我做什么?”
……
除夕当天,天公久违地放了晴。
这一日午后,陆宜祯也在爆竹声中、将腰带的最后一道纹路给绣成完工。
外头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照洒进来。
小姑娘不由捧着腰带、放在日色中,满足地看了又看。
她特意挑选了绾色做腰带的底色,这颜色是最适宜搭配衣裳的。无论隋小世子穿想绀青色的、绛紫色的还是素色的袍子,它都能派上用场。
而且他的腰很瘦,小姑娘心想,用这条腰带一勾勒,一定好看的不得了。
明日去国公府拜年的时候,她就能把礼物送给他了。
想到这里,陆小姑娘的眼角眉梢都漫起了笑意,细心地将腰带收进木盒子里,她这才拍拍手,起身往门外走去。
用过晚膳后,她要与陆夫人去显敬寺。
本来她们是打算大年初一再去寺里点蜡上香的,但今日午时,隋燕氏忽然登门造访,约着她们今晚去庙上看灯会。
横竖是要去寺里走一趟的,看完灯会再上香也一样。
只是隋燕氏突如其来的好意、令她懵了懵。
陆宜祯回想起隋意从前说过的话,打从心底不想看见隋燕氏了。
但无奈她娘亲并不晓得这些,点点头便应下了邀约。
……
酉时,天色方擦黑。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自榆林巷辘轳驶出。
除夕的夜晚,赵京城非常热闹,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噼啪”的爆竹炸响声远近蹿起。
即使是到了昔日颇为冷清的显敬寺山脚,也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放炮的动静。
下了车,陆宜祯随两家长辈拾级而上。
入山的一路,只见小径两旁的树梢皆被绑上了各色的彩灯,打了结的红绳在枝头迎风翻飞。
登山的人影稀稀拉拉地,隔一段距离便能遇见一两个。
山路走尽,空气立即噪杂不少。
寺门前,一盏八角门灯兀然矗立,从灯芯散发出来的暖色光晕,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朗。
进出的香客莫不是驻足观望,还有在灯纸上提笔写字的。
陆宜祯围着这盏大灯笼转了好几圈,也兴致颇高地借来了笔墨,往灯纸的空白处写下了几句祝愿。
入寺后,三人点香、拜菩萨。
陆夫人最先拜完,站起来,叮嘱陆宜祯:“我去后头的禅房见见住持师父,就是东边的那一间,你也曾去过。你拜完了,再与宝蔻到后头来找我。”
又与隋燕氏告过礼,转身离开了。
陆宜祯收回视线时,正撞上了旁侧隋燕氏笑吟吟的神情。
她没由来地觉得后颈一凉,连忙礼貌地朝她回以一笑,便扭头、举着香望向了正前方的菩萨。
今日隋意有宫宴,并不在家,虽然按照一贯的经历来看、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她还是祈求佛祖保佑他万事顺利罢。
又祈了几个愿,陆宜祯睁眼、站起身,将信香插进了供桌上的香炉里。
正巧隋燕氏这时也走了过来。
“方才瞧你这么认真,许的什么愿呢?”
陆小姑娘瞥她一眼:“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隋燕氏也没再追问,反而笑道:“我猜猜,是不是同我家大郎有关的?”
陆宜祯诺诺应了声“是”。
待她插完香,两个人走出殿门,抬头便望见、原本皎洁明亮的弯月已躲到了云层后头去。冬夜凛凛的冷风吹来,直飕飕地灌入人的脖颈。
陆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伸手将脖颈边一圈的白狐毛领子给立了起来,刺骨的冷意这才被稍稍驱散了一些。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自家女使。
“宝蔻呢?”
“我家嬷嬷也不见了。”隋燕氏道,“兴许她们两个人有什么事情,暂时走开了罢。”
但是宝蔻今夜会有什么事?还不与她打声招呼就走?
陆小姑娘想了想,觉得怪异极了。
“在这儿干等着也无聊,我知道这显敬寺里有一棵姻缘树,很是讨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喜欢,不如,我陪你也过去系条红绳子?”
陆宜祯偏头看向隋燕氏。
后者依然面带微笑,话里的提议也根本让人挑不出错漏。
但小姑娘揪紧了白狐毛。
她不想同她走。
这是一种类似于小动物一般的直觉。
何况眼前这个人、还三番四次地伤害了隋意。
小姑娘静了一会儿,开口:
“我不想去,我要去找我阿娘。”
第64章 渡若十四 那就鱼死网破罢
大赵皇城。
暮色已至, 月朗星稀。
大庆殿内一片暖意洋洋,各色王亲贵族、官员使臣齐聚一堂,觥筹交错, 轻歌曼舞。
大赵的官家、太后,位于最上座,不时耳语几句。
太后正在官家耳根子边念叨立后之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 后位一直空悬着也不是个事情。就好比今日这场大宴,原本你如果有皇后, 我这一身老骨头就不必出面了。还有明年的祭祀、朝宴……你这是要累死我么?”
官家一手抵着下颌, 转过了头。
太后见他这副无关痛痒的态度, 拧眉道:“你往哪儿看呢?”
顺着他的视线一瞧, 只见座下席上, 宁嘉县主正盈盈笑着、同身旁温和儒雅的誉王爷说话。
一个不太好的念头登时浮上心间,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肃颜拍了拍官家的肩,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你那, 那侄女罢?你最好收住这个荒唐的想法,别学了前朝……”
“母后。”
官家打断她, 揉了揉眉心。
“你别乱想。”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不乱想?我就没见过哪个皇帝同你一样的。宫里那几个, 你不喜欢?”见他不言不语,太后道,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宫里的不成,还有宫外的, 只要你与我说,我一定给你找来……”
官家喝了口酒。
所幸这时舞曲也停了。
各国使臣纷纷拥攘着,上前来说贺词。
使臣贺完后,便到了诸王来贺。
大赵先帝膝下十六子, 封王的有十二位。
轮到誉王爷祝贺时,大殿内都静了静。
众人皆知,誉王为先帝庶长子、而当今官家为先帝嫡幼子。十年前先帝病危时,这两方明争暗斗,朝中也分为了“立长派”与“立嫡派”。
后来先皇遗诏下令传位于十六皇子,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才算暂时落下帷幕。
十六皇子登基后,显然也是对誉王有所猜忌,故而才留了宁嘉县主在京。
但无论在场旁人心里是如何活络的,誉王贺祝时,连语调都没变,恭敬恳切得很。
“兄长快请起。”官家道,“不知皇侄的病治得如何了?若外头的郎中不管用,我可以为他指派宫里的御医。”
誉王神色未改,朝前作揖:“多谢官家挂怀。犬子只是染了场风寒,并不碍事的,只是未免在大好的年宴上扫了诸位的兴致,这才没同我一起入宫来祝贺,还望官家不要怪罪。”
“皇侄有心,我又怎么会怪罪。”
官家举起杯盏:“我敬皇兄一杯。”
誉王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一盏酒,端着,却并未饮下。
一双眼抬起,直视上位的官家。
“皇兄这是,还有话要说?”
誉王淡淡笑了:“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官家,这问题,已积压在心中好些年了。”
官家轻放下酒盏,挑眉道:“什么问题,皇兄但问无妨。”
“敢问官家,当年的那份遗诏——可是先帝亲手所书?”
“……”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瞬间陷入了死寂。
忽有袖摆摩擦声。
高阶上的官家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睨着座下人,似笑非笑:“皇兄是在,质疑我?”
一旁的太后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誉王,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誉王摩挲着酒盏粗糙的表面。
“太后言重了,我不过是想要遵循先帝的遗志,若有宵小擅自篡改遗诏窃国,自该扶正黜邪、以证天听。”
话毕,猛地掷落杯盏。
“哗啦”。
陶瓷盏壁碎裂了一地。
应时,殿门被“轰隆”一声破开,身着黑甲的殿前司统领,带着一队人长驱直入。
殿内使臣、王侯皆乱了阵脚,惊呼哀嚎着,很快被黑甲军圈禁了起来;剩余的黑甲,则亮出寒光凛然的长剑,呈半拱形,对准了座上的太后与官家。
太后已然气红了眼,颤抖着手、指向手持寒刃的人:“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反了是罢?”
“殿前司统领,我儿待你不薄!”
被她指着鼻子骂的人没吭声。
一片刀剑寒光中。
官家负手,凝眸望着黑甲之后的誉王:“事已至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皇兄。”
“……”
“为了这个位子。”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座椅,“当真有人可以摒弃手足、残害亲生骨肉,做尽一切背德之事么?”
誉王皱了皱眉,预感事情不妙,挥手下令。
黑甲军持剑越拢越前,剑尖就要触到座上人的发梢——
“还不进来!”
陡然间,又是一阵兵甲撞击声。
比之先前人数更多的兵将涌进了大殿,瞬息间,剑锋便架上了殿内众叛军的脖颈。
誉王垂眼,看见自己脖颈周围的数道剑刃,脸色阴沉下来,倏然抬头望向立于长阶之上的官家:
“神卫军……你早有准备!”
“我已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兄长。”
官家一步一步踏下玉阶,走到他面前。
“三年前,为了洗脱嫌疑,你不惜把亲生女儿网入局中;为了销毁证据,又不惜自断一尾、灭了平州冯家满门。我是该赞叹一声缜密果断、还是该感叹一句心狠手辣呢?”
誉王定定盯着他:“你全知道。”
“是。”
“三年前没能捉住你,叫你断尾逃了,这一次,可没有这么便宜。”官家笑道,“我要将你的头和尾巴,全部网起来、踩死。”
“……”
“你现在还能如此镇定,无非是因为两张牌——通州的兵力、和你藏在京外的兵力。”
誉王因言,神色顿时变得阴戾狰狞。
“别这么看着我。”官家抚了抚袖,“我仔细说与你听就是了。”
“你挑动通州知州替你豢养私兵,就好比三年前挑动冯家犯下大案,我知道将它揭破,也是轻易捉不住你的,所以放任他养兵、只派人时时留意兵情。”
“抄了段家、设局引你之后,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上钩。果然,你让赵珂从德州带了一营骑兵、藏到京外田庄去,也并未入京。”
“我猜你是这样想的:倘若今日的宫宴真的是个局,那么你身死,赵珂还能活下来,有了那一营骑兵和通州的兵力,蛰伏几年,卷土重来也并非难事——”
“但很可惜,兄长。”
“我那侄儿他今日,逃不了。”
……
显敬寺。
陆宜祯从礼佛的宝殿出来,迎着寒风,往寺后的禅房走去。
越往里,道路上的人影就越发稀少。
还好小径两旁的树枝挂了照明的灯笼,才令眼前的景象不至于显得太萧瑟可怖。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隋燕氏。
陆宜祯搓了搓手,凝下心神,继续埋头往前走。
渐渐地,身后的脚步声好像变多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却不敢回头,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动静。
“嗒嗒”。
“嗒嗒”。
没有听错,脚步声确实从一个人的,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可除了隋燕氏,谁还会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她后面呢?
陆小姑娘紧紧咬住嘴唇,缓缓地顿住步子。
她扭头。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黑影。
“放开……唔!”
……
京外,田庄。
赵珂坐在房中,眉心阴郁。
等了片刻,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暴躁一般,他随手捞起一个茶壶,“哐当”掷出去。
“通州军还没消息吗?”
黑衣下属跨进门,半跪于地。
“回小王爷,还没收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