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陆修坐在她对首,沉声问:“鸾儿方才想说什么?”
萧青鸾含笑摇头:“没事,好些日子没见芸娘,不知她可有写出新的话本。”
语气随意,陆修听在耳中,却若有所思。
大婚后,她似乎有越来越多的秘密,不肯直言。
为何?他不够好,不值得她全心相付吗?
到酒楼雅间外,尚未进门,便听见蔺九聪爽朗的笑声。
“笑什么呢?”萧青鸾跨入门内,笑问。
关上门扇,雅间一派热闹,萧青鸾受到感染,心口淡淡阴霾忽而散开,敞亮不少。
蔺九聪没应,看看萧青鸾,再看看陆修,大步走到陆修另一边,扣住他肩膀:“好你个齐辂,改个名便不认兄弟,大婚也不请兄弟去喝杯喜酒!”
“对,必须罚酒三杯!”季长禄斟满三杯酒,摆在给陆修留出的位置前,笑道,“喝吧,我以茶代酒敬你。”
陆修扶住椅背,往后拉开些许,扶着萧青鸾坐下。
又绕过她,坐到自己的位置,端起其中一杯,冲季长禄挑眉:“我记得你喝酒的,为何要以茶代酒?”
“啧。”蔺九聪轻啧一声,别开脸,“我这个孤家寡人眼睛红得要滴血了啊。”
陆修扫他一眼,笑而不语,继续望向季长禄。
对首,芸娘悄然用手肘捅了一下季长禄身侧,季长禄不为所动,饮下一盏茶,大笑:“芸娘有孕,闻不得酒气,我戒了。”
随即,丢给陆修一个“这种甜蜜的牺牲说了你也不懂”的眼神,侧身便拿起梅花茶持壶,将芸娘面前的茶盏续上。
“芸娘有孕了?”萧青鸾愣住,飞速扫一眼陆修,压下心虚,朝芸娘笑道,“可有什么不适?改日我从宫里找个行事稳当的嬷嬷给你使唤,唔,皇嫂宫中还有乳娘,我也替你找找看。”
芸娘没想到她这般热心,含笑摇头:“多谢公主美意,芸娘哪有皇后娘娘那般贵重?待临产前,向公主讨一位能镇住场的产嬷,便是极好。”
她不需要,萧青鸾也未勉强,芸娘不是一味客套之人,而是有主见的女子。
“好,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萧青鸾笑着,目光扫过芸娘尚平坦的腹部,若有所思。
芸娘腹中这一胎,该是季昂,擅数算,有计相之才,而季昂之女,会是朗儿的皇后。芸娘一生恬淡,宠辱不惊,却是福泽深厚之人。
只是,国师已死,皇兄和皇嫂不会再把第二位皇子萧昀养在季家,会不会影响到季长禄的仕途?
萧青鸾微微拧眉,她想打败恶人,却并不想引起太多变数,尤其是影响到身正心善之人。
身侧陆修虽与众人谈笑,余光却留意着萧青鸾,见她面色不太好,以为她又在为子嗣一事伤神。
她不愿说,却闷在心中,或许该由他先开口。
左右他并不需要什么孩儿,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
“侯爷要常驻北疆?”蔺九聪饮下一杯酒,望向霍敬臣,眼神晶亮,“带上我一起啊!”
虽然蔺巡抚已死,他在处置蔺、胡二人的案子上,有功无过,可蔺九聪能感受到,朝中武将明里暗里排挤他。
他早已受不了弯弯绕绕,宁可战死沙场,也好过在朝中明争暗斗。
可惜陆修和霍敬臣出征北疆前,他想面圣请命,却被人阻拦,根本没来得及。
“蔺兄也想去?北疆苦寒,一年里至少半年是冬日,你受得住么?”霍敬臣望向他,似乎不是很看好江南长大的公子哥。
“我无牵无挂的,有什么苦不能吃?”蔺九聪一拍桌子,斟满酒,朝霍敬臣示意,一口饮尽,“侯爷若当我是兄弟,以后九聪就跟着侯爷鞍前马后!”
霍敬臣面色发红,声音发虚:“不是我不愿意啊,实在是我这个侯爷得的亏心。”
说着,他目光扫过陆修,连饮两杯酒,才龇牙咧嘴道:“像我这种兵书没读过几本的,哪里会打仗?全靠四哥用兵如神,我靠一身蛮力冲锋陷进,才侥幸挣得爵位,蔺兄可别叫我侯爷,唤我名字就成。”
“霍兄谦虚。”蔺九聪愣了愣,含笑解围。
“没谦虚,我有几斤几两,四哥都知道。”霍敬臣越说越不好意思,悄然握住身侧齐淑的手。
正因觉得亏心,他才打定主意要常驻北疆。
北剌人最是不讲信用,说五十年不犯境,待新汗王继位,很可能翻脸不认。
只要他守好北疆,终究有一日,能把爵位变成实打实的战功,他心里才踏实。
可惜,要让淑儿陪他去吃苦。
萧青鸾听着,讶然望向陆修,轻问:“用兵之计,果真是你想出来的?”
可前世,陆修并未同霍敬臣一道出征北疆,霍敬臣用着同现世相似的计策,击败北剌,同样被封为镇北侯。
陆修未解释,悄然将她放在膝头的手攥在掌心,唇畔噙笑,似是默认。
对上他坦荡,甚至带着些许骄傲的目光,萧青鸾脑中生出一丝奇异的念头。
莫非,前世霍敬臣大败北剌,实则是陆修在背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细想想,萧青鸾却想不出,前世征战北剌前后,陆修在做什么。
若果真如此,倒是她折断他的羽翼,他本该飞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换成是她,只会将对方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绝无可能去照顾对方一生一世,死后还葬在一处。
思忖片刻,萧青鸾眼眶微湿,面上却含笑,稍稍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展开纤指,悄然扣入他指缝,紧紧回握。
官道上,积雪渐渐融化,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向天穹,平添清寒寂寥。
马车停在山道上,钟灵山深处,尚有积雪。
容筝和薛玠隐居之处,只一条小径可至。
天色渐暗,小径上尚未化完的积雪,又冻成冰凌,踩上去咔嚓作响。
萧青鸾趴在陆修背上,听着他皂靴踩碎冰雪的声响,蓦地忆起,清明时节,他第一次背着她下山的情形。
当时,此处还没有小径,处处野草丛生。
“陆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从此处走过,那日也是你背着我。”萧青鸾说罢,忍不住轻笑出声。
当时,她认定陆修该记得前世之事,实则他记得并不全。后来她以为他不记得时,他却暗地里全都想起来,一直瞒她到大婚之日。
起初,她确有些无理取闹。
思及此,她默然垂首,将侧脸贴在他颈后。
她不后悔。
“记得。”感受到她的小动作,陆修微微侧首,轻道,“我还记得,下山时,你睡着了,随口一句呓语,把我吓得不轻。”
第53章 喜欢 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我说梦话?”萧青鸾愣住, 探头问他,“我说了什么?”
“你说……”陆修略顿,目光微闪, 继续道,“忘情药失效,你已全然忆起旧事。”
林间风声飒飒, 萧青鸾没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一句。
对,她也骗过他,前世恢复记忆之后, 她却假作不知,直到临终,也未说出口。
“本宫虽骗过你,可你也骗过我。”萧青鸾伏在陆修肩头, 眉眼间浅笑嫣然, “我们扯平。”
望着眼前简单的小院, 萧青鸾抱住容筝,微微哽咽:“身子可好些?山上清寒, 诸多不便,皇兄赐你的宅子是我亲自选的, 你一定喜欢,下山住, 陪陪我?”
容筝一身布衣, 墨发只由一根绯色丝绦绾起,她手巧,简单的纂儿也衬得她容色妩柔婉丽。
“好多了,山上虽有不便, 却有清风朗月为伴,适合休养。”容筝挽住她的手,往正屋去,“公主不必担忧,待我身子好全,便下山住你为我选的县主府,可好?”
她嗓音温柔平和,气色也比离开公主府前,好许多,萧青鸾拉住她的手,终于放心。
二人在容筝闺房,说着萧青鸾大婚之事,又说起陆修,不知不觉,天色全然暗下来。
灶房传来饭菜香气,萧青鸾靠近窗棂,轻嗅一下,不期然望见干干净净天穹上无数璀璨星子。
“容筝,大师待你好不好?”萧青鸾笑问。
“好呀,他做饭很好吃。”容筝点点头。
萧青鸾抿唇,美目带着捉狭的笑:“我问的不是这个。”
登时,容筝双颊醺然,站起身,匆匆掀开布帘朝外走:“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用罢晚膳,萧青鸾和容筝在房中沐洗,陆修和薛玠坐在院中,赏月饮酒。
陆修目光扫过薛玠断掉的左臂,浅饮一口桂花酒,轻问:“当初你喝酒吃肉,毫不在意僧规戒律,为何离开兴国寺要自断一臂?这苦肉计未免太狠,难怪容筝表妹被你骗到山上。”
“不是苦肉计。”薛玠随意转动手中拳头大的酒坛,摇头,“当初不在意僧规戒律,是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破戒,酒肉穿肠过,佛祖依然在这里。”
说着,他拿酒坛贴贴心口位置,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可后来这里只有她,明知故犯,是不是该罪加一等?”
“看来你并不后悔。”陆修明白,他并非拘泥之人,果然薛玠的选择有他的理由。
他冲薛玠挑眉:“无媒无聘,容筝就这么跟了你?着实委屈。”
“谁说无媒无聘?”薛玠朗声一笑,手持酒坛,划过眼前夜空群山,“漫天星辰为聘,群山百草为媒,我放下半生信仰,日日在她耳边告诉她,我喜欢她,她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欢喜。”
言罢,他目光扫过陆修,桀骜张狂:“表哥,我这个妹夫,你不想认也得认。”
闻言,陆修怔愣半晌,骄傲如薛玠,竟会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脑中一个念头快速闪过,陆修想起出府前,萧青鸾欲言又止的话。
会不会,她只是想听到他说喜欢二字?
“喜欢岂能嘴上说说。”陆修别开脸,拿起酒坛,不自在的浅饮一口。
谁知,薛玠听出弦外之音,眉峰微挑,望他,“你该不会没说过吧?”
“咳咳!”陆修猛然被酒呛到,咳嗽几声,丢开酒坛起身,往灶房去,“我再去添些柴。”
夜里,萧青鸾和陆修宿在客房,有些冷。
迷迷糊糊间,萧青鸾蜷缩着往他怀中挤,忽而听到轻轻一声,似叹息:“鸾儿,我喜欢你。”
说罢,他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心口。
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萧青鸾困意渐散,仰面望他:“你说什么?”
“……”陆修默然一瞬,特意趁她睡熟时,试试能不能说出口,没想到竟被她听个正着。
若他否认,她会不会误解更深?
“说我喜欢你呀。”陆修忍住被识破的窘迫,故作镇定,俯身轻吻她眉心,“很喜欢。”
终于听到想听的话,萧青鸾仿佛能听到心口花开的声音,唇角弯起,却不想叫他瞧见她又多欢喜。
将面颊埋在他身前,纤指隔着衣料,轻抚他心口上方的伤痕,闷声道:“知道了,别吵我睡觉。”
她的反应,跟想象中全然不同,陆修心下困惑不已,捉住她的手,轻问:“你不欢喜?”
莫非,他想岔,出府前她未尽之言,并非此意?
他之前不是顶聪明,怎的这会子泛起糊涂?萧青鸾羞赧不已,心下暗骂一声呆子,稍稍平复心神才笑应:“欢喜,往后你日日说给我听,要在我醒着时说才算!”
话音刚落,心下忽而生出怪异的念头,萧青鸾猛然抬眸,凝着他眉眼:“陆修,你该不会是难以启齿,才特意等我睡着再说?”
被彻底看穿,陆修暗暗咬牙,松开她的手,往下去,扣在她腰侧:“鸾儿既睡不着,便做些旁的事。”
嘴里虽说着狠话,实则只捉弄她几下,便放手。
安静下来,他指腹轻轻摩挲她腰侧肌肤,正好是昨日施针的位置。
萧青鸾怕他察觉,忙伸手捂住,不想让他碰到。
刚刚捂住腰侧,脑中忽而浮现出昨夜汤池中的情形,半梦半醒间,她似乎也曾作出如此举动。
“鸾儿,今生有你已是万幸。”陆修从身后环住她,轻道,“我们不要孩儿可好?”
“你知道?”萧青鸾大惊。
清早,宋嬷嬷在寝屋中替她施针,他站在廊下,是不是心里清清楚楚?
陆修微微颔首:“我要的,只是你一人,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可是……”萧青鸾微微咬唇,犹豫片刻方道,“你是定国公唯一的子嗣。”
“傻娘子。”陆修抬手,动作温柔揉揉她发顶,“我认祖归宗,只为光明正大娶你,而非让我们沦为延续香火的工具。父亲、母亲那里,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萧青鸾眼睫微颤,又听他轻笑:“还有一事需向夫人坦白,鸾儿在山道上确有说梦话,并非关于忘情药,而是,你说要告诉驸马,你怀了身孕。”
此时再听到,她竟无心伤怀。
眸中泪意未消,又添窘迫气恼,萧青鸾忍不住伸手拧他:“你又骗我!”
翌日破晓,萧青鸾被陆修唤醒,他抱着她,坐在廊下,周遭万籁俱寂。
云山外,红日徐徐升起,金芒将云层染成灿金,照亮整片天地。
“陆修,一切都会很好,皇兄也能治好,对吗?”萧青鸾美目明灿,定定望着他。
晨曦照在他眉眼,清隽无双。
“用罢早膳,我陪你去求霍神医。”
山间清寒,虽批氅衣,陆修仍担心她受凉,转身抱她进屋。
可萧励能不能治好,他并不能向她保证什么。前世萧励、萧珵皆因此而亡,萧昀能治好,也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