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瞥可不得了。
江远辞无声地吸了口冷气,两手一掀袍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跪得戚瑶一愣。
她看见这位师兄的后摆在地上铺展,就像一把打开的折扇,他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额触地。
戚瑶没有同他一起参拜,只是将目光转回到神像之上。
金像塑造的,是一位女神。
女神容貌美极,五官比例配合得当,是叫人瞧过一眼就能心心念念、昼思夜想一辈子的程度;却又清冷无双、高高在上,叫人不敢行染指之事,但凡多想她一想都觉得是一种玷污。
戚瑶呼吸渐缓。
江远辞侧过脸,见戚瑶像根棍子一样杵在原地,并没有逼她参拜,自己也没站起身。
他转回头去,面向神像跪着,与戚瑶道:
“这位是我们的师祖,玉清仙尊。”
戚瑶一面听着,一面操纵着目光,扫过神像流畅优美的衣褶。
江远辞续道:
“玉清师祖是仙界第一个能担得起一句“仙尊”的人。她在十年之内突破金丹,一手将风雨飘摇的我宗捞到受万人景仰的三十三门之列,并在百年之间超越无数宗师前辈,立于仙界之巅,以‘尊’冠名。”
他说着,微微扬起下颔,仰望金像:
“她是千百年来最靠近天界的人。”
戚瑶不自觉地调整姿态,挺直腰脊。
江远辞将嗓音放得轻缓:
“我曾有幸见过师祖一面。那时师祖刚刚出关,她站在高台之上,我们挤在高台之下,明明隔得那么远,远得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依然有一种被圣光笼罩之感,身心都像是被洗涤过一遍,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从今往后,不能做任何坏事,需得向着光明走。”
他说得神乎其神,戚瑶保留态度不作评价,她抿起唇角,隐隐觉得这段讲述快到转折点了。
果然,江远辞垂下眼:
“可惜,玉清仙尊在飞升大乘受雷劫时出了意外,仙界上下都默认了她的死讯,但我仍愿留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话,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玉清仙尊怎么会死呢?”
他说完,十足默了一阵,才缓缓站起,似乎只有跪着,他才敢提一提有关玉清仙尊的往事。
戚瑶最终也没有跪地,她垂下眼,微微欠身,向着金像行了个周饶国的贵族礼。
二人并肩向宫室外走。
江远辞:“其实我宗的每座峰上,都有供奉玉清仙尊的神殿,只是……”
戚瑶抬眼看向他。
江远辞咬着那个“是”字的尾音,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旁的峰上都是依照制式设神龛,聊表尊敬而已,从工艺到用料到造像尺寸,都没有揽月峰这般用心。
这其实挺古怪的,毕竟揽月峰的主人徐令,可是当年玉清座下最无药可救的弟子,他们师徒之间闹出的矛盾能占半部仙界史,应当是相看两厌势同水火,徐令他不借口酒疯去砸玉清的神像就算他顾念师徒一场了,怎么会兴修这么壮观的一座玉清像?
古怪,实在古怪。
见江远辞凝眉不语,戚瑶也很讲礼数地没有追问。
跨过门槛时,她扶着门框,最后向殿内张望了一眼。
一点微弱的金光掠过她的眼底。
她看到——
那尊金子砌的玉清造像,动了下手指。
第4章 揽月峰金像生异 他像只得道成仙的狐狸……
戚瑶抬起的右脚,定在半空。
江远辞偏头来问:“怎么了?”
戚瑶眨了下眼,金像的手指又回到了最初的姿势。
那转瞬即逝的金像异变,似乎只是戚瑶的错觉。
“师兄。”
戚瑶一脚踩在门槛之外,另一脚尚留在院内,她学着金像的手势,拈了个法印,
“仙尊造像的这个姿势,有何特殊意味?”
她的拇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条纹路上,其余手指自然舒展,状若飞花。
江远辞脱口而出:“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
“那……这样呢?”
戚瑶错动拇指,向上挪了一点点,点在无名指的第一条纹路上。
江远辞不假思索:“归来决。在战斗中可以召令飞出的法器。”
他说完,微微皱眉:
“阿瑶怎么突然问这些?”
戚瑶垂眼:
“只是瞻仰仙尊造像有感,觉得仙门印痂的学问实在博大精深。”
她撒了谎,耳尖到脖颈粉成一片。
还好江远辞是正人君子,并不会盯着人家姑娘的颈子看,所以并未察觉。
江远辞:“仙门学问的确广博,不过阿瑶无需担忧,一步步练习即可。”
戚瑶颔首:“师兄说的是。”
二人重新回到甬道上,按照锦帕指引寻得一处利落宫室,江远辞掐诀念咒帮戚瑶整饰一番,便告辞离开了。
这时,日光已低过檐角,黑夜将至。
戚瑶攥着那方绘有揽月峰地图的锦帕——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玉清造像异变,她想,她要再去神殿一趟。
.
戚瑶是不怕黑的。
在那些流亡他国的日子里,她可以追着打更人的烛光,在宵禁了的陌生巷道间摸清几里远的路。
她动作轻而敏捷,像一只猫。
顺着锦帕上的路,戚瑶很快找回到神殿前,将手按上宫门。
轰——
深夜里的动静,听着总比白日里的更响些。
“神龛”里,长明灯自亮。
四下里皆暗得像团迷雾,唯有那尊金像依旧清晰光明。
戚瑶径直走进“神龛”中,与金像挨得很近,伸平手臂就能触碰到像身。
她的发顶,还不及金像的膝弯。
过分悬殊的体型差距,让恐惧悄悄滋生。
戚瑶攥紧手指,仰头向上看——
金像的手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条纹路上,还是“祈福”的手势。
她盯着那根拇指望了好久,它也没能再变成“归来决”。
难道白日里,真的是她看走眼了?
越过那根拇指再向上瞧,可以瞧见金像精致流畅的下颔线和鼻尖,连这么刁钻隐秘的角度都处理得协调自然,造像者必定是下了极大的苦功。
戚瑶将目光回落眼前,伸出一只手挨了下金像——
微凉,的确是金子的触感。
金子没有生命,不能擅动。
戚瑶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这只是一块死物,只是被雕成玉清的模样才被神化、供于神龛;拿去雕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也是一样的。
她转开眼。
这间神殿并不宽阔,金像紧贴着后边的殿墙,两侧也没甚多余的陈设,连供桌都没有,莲花状的长明灯白日就列在金像脚下,到了晚上才飘起,浮在金像身周,一盏一盏随风缓缓转动,就像河灯。
属实没什么好看的。
戚瑶搓热手指,再次抬头仰望金像。
一眼扫去,她微启唇缝,吸了口冷气。
不对劲。
金像依旧端立,手作印痂为众生祈福,戚瑶却敏锐地盯紧了一个细节。
下颔线。
那条完美的下颔线变短了。
变动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是细微,戚瑶攥紧手指,继续向上看。
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下颌线变短了——
是金像的头挪动了角度,下颌线不再正对于她。
夜半的风钻入戚瑶的衣领。
她看到金像的半只下巴,鼻梁,和眼。
她在观察金像,金像也正低下头来观察她。
用那双浑圆、细腻,却没有瞳孔的眼。
戚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
白光骤然刺入眸底,戚瑶本能地眯起眼,用手指在眼前挡了一挡。
好亮。
稍稍缓过一阵,她才重新张开眼,环视四周。
这地方她认得,就是昨日江远辞带她寻的住处。
而她正坐在卧榻中央,脸上还有睡出来的浅红印子。
她用手背挨了挨脸颊,被挨到的地方温热,微微发烫。
夜探神殿的画面忽然变得遥远模糊,越是努力去想,越是想不起个中细节。
是幻觉么?
如果是幻觉的话,她又是在什么时候中招的?
在山路上,在神殿里,又或者是……
在她离开住处之前?
戚瑶两手抱着头,识海好痛。
这时,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指节上,凉意穿透皮肉,散入四肢百骸。
戚瑶睁开一只眼去看,看到一只半透明的凤尾蝶。
小家伙在日光下微微扇动着翅膀,散发出琉璃样的彩光。
但凡识海清明的,都能看出这小家伙绝非凡品。
戚瑶当即想起昨日江远辞提到过的“特使”。
接引新弟子前去拜会仙师的特使。
这小家伙是要带她,去见徐令。
小家伙向前飞了一段,发觉戚瑶没有跟上来,便停在原处,拍着翅膀等她。
戚瑶放在床沿的手指攥紧又松,她深吸一口气:
“来了。”
她跟在小家伙身后,一边走,一边整理袖摆领口,重梳发髻。
徐令的仙府在半山腰,被层层枝叶遮着,越靠近府门,越觉清凉。
仙府本身造得很普通,并没有因为它是峰主的住所就占个什么风水宝地,或是建成个什么复杂阵法。
它与峰上的其他宫室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那座神殿一半恢宏。
大概是因为,徐峰主留恋凡世花红柳绿,并不常回来住吧。
戚瑶暗想。
大清早的,徐令还没来得及酗酒,人比昨日清醒不少,把自己收拾得也齐整,依旧是一身白衣外加黛青罩纱,他倚坐中堂,腰间宫绦的穗子长得几乎要扫到地上。
戚瑶进门时,他正拈着一杆细细长长的玉烟斗,乳白色的烟圈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股清苦的芳香。
他在烟雾之后半眯着眼,微微上扬的眼尾拉成狭长的一条。
他从样貌到姿态,都像一只得道成仙的狐狸。
老狐狸。
戚瑶盯着他的玉烟斗,无声骂道。
徐令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太重,她很讨厌这幅做派。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向着徐令欠下身,行了个周饶的贵族礼。
念在他收留她的份上。
徐令开口,白烟弥漫,浓得看不清他的眉眼:
“昨晚休息得可还好?”
戚瑶垂着眼:“尚可。”
徐令缓缓点头,白烟被他的气息推开一点:
“接下来的安排,江贤侄都同你讲过了吧?”
戚瑶:“是。”
徐令将烟嘴拿回唇边:
“集中讲习的地点是……”
他轻轻咬了下玉烟嘴,长眉稍皱即松:
“时间太久远,我记不得了,你自行去寻吧。”
闻言,戚瑶终于抬起头。
琢光宗家大业大,足足横贯半条山脉,她只有两条腿,如何寻?
可是徐令又吐了几个烟圈出来,挡住了他自己的脸,也挡住了戚瑶难以置信的神情。
徐令站起身,将玉烟斗随手别在腰间,迈步向屋外走:
“时候不早了,我去凡世逛逛。”
他与戚瑶擦肩而过,走远几步,又倒了回来:
“对了,我并不常在仙界,你不必早晚来报道请安,该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戚瑶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微微侧下来的,好看的脸。
果然叫她猜中了。
像徐令这种花蝴蝶怎么会住得这么寒酸简朴,不过是,他根本就拿这当驿站罢了。
“花蝴蝶”例行完公事,便拍拍翅膀飞走了,空留戚瑶一个人杵在原地。
她望着屋外的树影,冷静分析:
凭她的脚力,不眠不休地走,大概只用十日就能将琢光宗上下摸索个遍。
这真是太好了,等她找到上课地点,她都被赶出琢光宗八百回了呢……
戚瑶在心底苦笑。
她现在该如何是好?
第5章 余峨峰冤家路窄 孤独低贱得像条狗……
这时,被她紧盯的树枝,忽然开始上下晃动。
戚瑶向前迈了一步,越过屋檐,她看到一只仙鹤悬停在树顶,白衣白冠的江远辞跨坐在仙鹤背上,正在向她招手:
“阿瑶,师兄来接你上学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把戚瑶的眼眶给喊酸了。
她下意识撑大双眼——
她不喜欢这种情绪波动,她不想流泪。
江远辞望了她一阵,忽道:
“阿瑶,这里树木太繁茂,白鹤不便落地,我在外边的甬道上等你。”
他瞧出戚瑶的小敏感,特意扯谎,为的是给她留出一段独处的时间。
出去仙府的小路被树冠遮得昏暗,戚瑶默默走着。
路不长,刚好够她收拾好情绪。
再见到江远辞时,她率先开口,唤了声“江师兄”。
江远辞笑着,拍了拍白鹤的背脊:
“上来吧。”
白鹤腾空而起,一跃三千里。
穿过云层,戚瑶看到一座山峰在脚下扩大,蜿蜒的登山石阶上,还有缓缓蠕动的几十个人影。
江远辞随之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