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看了看他掌心里的东西,脸颊处的凹陷被小石块的光芒照得一清二楚。
他抬头看向江远辞时,眼眶里汪着泪花。
江远辞放下小石块,挑了把剑递给戚瑶,轻飘飘地补了句:
“不必找了。”
那弟子盈在眶里的眼泪当场滚了下来。
江远辞带着戚瑶继续向前走:
“刚刚用作交换的东西叫做灵石。大块的灵石有些收藏价值,小块的可以当作货币。”
戚瑶知道他是在说那些漂亮的小石块,抱着剑点了点头。
再往前走,又是一座牌坊。
这座牌坊后的行人少了很多,大部分行人走到这里,便开始折返。
第二座牌坊上没有字迹,牌坊下立着块青石碑,青石碑上刻有一行一行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字以行为界,不断地上下跳动。
戚瑶轻声念出碑首的大字:“三十三门。”
她记得,她曾在江远辞的口中,听说过这一名号。
江远辞站在她身后:
“三十三门是一个仙界联盟,由综合实力排在前三十三位的仙门组成。三十三门的弟子享有更多更好的资源,四海之内皆有优待。”
他转头看向牌坊后:
“就比如,这后半条集市,就只允许三十三门的弟子进入,这里出售的物品,也比前半条街上的高出几个品级。”
说话间,戚瑶已在青石碑上找到了属于琢光宗的一行。
当下实时排名,琢光宗排在第十一位。
江远辞垂下眼:“师门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排名大不如前。”
戚瑶:“从前排在何位?”
江远辞:“玉清仙尊尚在时,师门稳居三十三门之首。”
戚瑶:“会回去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是她识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资格说这样的话。
江远辞不以为意,只是拂尽愁云、扬眉笑道:
“阿瑶说的是。”
二人绕过青石碑,这后半条街上出售的物品的确精致许多,还陆陆续续地有了些素雅的吃食。
江远辞看着那些青白交错的糕点,把脸都看得青白交错:
“修仙者辟五谷,极少进俗物,即便是进,这仙界的吃食也清淡得很,几乎没什么味道,照凡世的差远了。”
戚瑶想起他藏在怀里的桂花糕:
“江师兄喜欢吃甜食?”
忽然被戳中心思,江远辞耳尖一红,却并不辩解:
“许久不吃的话,会想念。”
这实在与他本人的形象不符,戚瑶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过……也怪可爱的。
江远辞捏了下自己发热的耳垂,引着戚瑶来到一处摊位前。
这处小摊有木制的顶棚和桌椅,桌面上摆着一排一排的瓷瓶瓷罐,一侧立着只轰隆作响的小炉,炉内有真火,炉顶有白烟。
戚瑶一眼瞧出这小摊所用木材价值不菲,连那只小炉都是年代久远的青铜器。
摊后的修士冷眼打量二人。
江远辞欠身与他见礼:
“在下琢光宗江远辞。家师已事先同贵宗约好丹药,特派在下来取。”
摊后的修士:“于宗主?”
江远辞:“正是家师。”
摊后的修士念了句稍等,便从桌面上的瓶罐里一通翻找,最终拈出一只小葫芦瓶丢给江远辞。
江远辞张手接住:“多谢。”
摊后的修士点点头,没再多看二人。
此时天色已晚,山壁框出的一线天已成一条星河。
二人原路折返,走出一段距离后,江远辞才道:
“悬壶宗是天下第一丹宗,平日里闭门不出专研草药,性情是古怪高傲些,不过并不是坏人。他们炼出的成品也是一丹难求,今日若不是师尊提前知会,我们付再多灵石,也买不来他摊子上的东西。”
他说着,将小葫芦瓶递给戚瑶:
“这是师尊为你求的。”
戚瑶一路像听话本子一样,对这些仙界逸闻并不如何上心,听到此处,她忽然识海一震,微微挑起眉梢。
宗主为她求丹药?为什么?
戚瑶没有伸手去接,江远辞便一直维持着递瓶子的姿势:
“你入门时化界台虽未亮,但师尊一直对你抱有期许。这丹可助你打通经脉桎梏,早日接气入体。”
于渊原话确是如此,江远辞说得毫无压力。
但明眼人多少都要怀疑一下于渊的用心。
念及此,江远辞搓捏着瓶口,又补上一句:
“你且放心使用,悬壶宗不会害人,师尊更不会害座下弟子。”
戚瑶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小瓶:
“多谢宗主照拂。”
江远辞笑道:“阿瑶是我宗弟子,这都是应有的。”
是么?戚瑶在心里默默反问了一句。
堂堂名门宗主放下身段为一个废人求丹药,这事拿到话本子里还能成一段佳话,可这里是现实。
天下人逐利而生,没有人会平白为另一个人慷慨付出,除非,你让他有利可图。
这是戚瑶在战乱中学会的第一条生存法则。
二人继续向前走,穿过三十三门弟子才有资格进入的第二座牌坊,前半条街上已是灯火如织。
江远辞的眼底被映上些橙红色的烟火:
“阿瑶你记得,走在仙市上要专心,需得沿着正南正北的方向走,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要追逐打闹。”
戚瑶仰望星斗,辨别过方向,发现这条长街便是由正南指向正北,一贯到底的。
她觉得奇怪:
“不向着正南正北会如何?”
江远辞:“会走岔路。”
岔路?
戚瑶微微睁大双眼。
道路两边皆是实心的山壁,哪里有岔路可走?
她这样想着,忽然转头看向斜后方。
江远辞伸出手去挡她的眼,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戚瑶看到——
原本完整的山壁上现出一道拱门,门后的世界与外边相似,只是那里的一切都笼着血色。
第7章 遗骨风云千金陷 戚上卿在我手里
江远辞捂着戚瑶的眼,将她的脸转回正前方:“好了,那里很危险,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戚瑶被蒙着眼,两片嘴唇上下一碰:
“黑市?”
她颠沛数月,知道集市上总有些应有尽有的灰色地带。
江远辞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晚以后,戚瑶白日里跟着关河修习灵气感知,散了学就同江远辞讨教些基础剑法。
只是,于渊给她的丹药,她始终没有吃。
.
眨眼半月已过,大多数弟子都催开了两圈莲花花瓣,天赋异禀如邵棠之流,只剩三两片花瓣便功德圆满,而戚瑶的蒲团仍是光秃秃的,一丝动静也无。
许梦婉日日跑来冷嘲热讽,俱是一套说辞,听得戚瑶耳根起茧,并不愿睬她。
旁人对戚瑶的敌意倒是少了一些——
目睹千金落难,能有效削减他们心中的隔阂、恐惧与不满。
他们渐渐发现,所谓贵族,也不过是被传闻神化了的普通人。
这日,关河事务缠身,便吩咐众人自行参悟两个时辰,他随后便到。
戚瑶照常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敛神,识海中山川大泽的映像逐渐清晰。
忽然,她右手手腕内侧被刺了两下,微微痛痒。
戚瑶眉心轻皱,识海内的画面开始模糊。
她挺直腰背,调整呼吸,并未睁眼。
不一会儿,又是两点刺痛。
凝神的状态再次被打断,识海迅速褪为一片空白。
戚瑶“啧”了一声,张开眼。
她原以为是某种小虫作怪,一睁眼却看到一只小小的纸鹤在围着她飞。
小纸鹤飞着飞着,一头钻到了她掐诀的手心里。
戚瑶拎起它的翅膀,三两下就将它拆成张纸条。
她匆匆扫过纸条内容,识海轰然一响:
戚上卿在我手里。
戚瑶眨了下眼,将纸上的内容一字一字地重新念过。
眼前忽有黑斑闪烁。
她猛地抬起头:
大家都合着眼专心感知灵气,唯有一人转脸对着她,面带微笑。
许梦婉。
戚瑶面上全无波澜,手下却悄悄用力揉碎了纸条:
这又是什么蹩脚恶作剧。
她觉得无聊,想转回头去,可许梦婉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抬起一只拳头,倏而张开五指,一条吊坠从她掌心落下,一头挂在她无名指上,一头拴着块雪白的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轻轻晃荡,看着像是块人的指骨。
戚瑶当即站了起来,攥紧的手“咔”地一响。
她走动时带出的风已经扑到了许梦婉脸上,可许梦婉还仰着头,笑。
戚瑶劈手去夺她手上的吊坠,许梦婉闪身一躲,将东西藏进手心里。
戚瑶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梦婉笑得明媚,纤手斜指地面:
“你给我跪在地上,学三声狗叫。”
她晃晃攥起的拳头:
“令尊遗骨,我就交还与你。”
她声音不小,专心感知灵气的众人被打断,纷纷转头来看。
数道目光交集之处,戚瑶泠然道:
“你怎么证明,这是家父?”
许梦婉擦过她的身形,向她身后人群中一望:
“这东西本也不是我找到的,你问问他们,他们可是目睹了全程。”
戚瑶随之回身,人群中的三两人同时缩了缩颈子。
其中一人小声道:“不是我们做的,我们只是凑巧看到……”
乱世之中易子而食,戚瑶知道。
可是,他们怎么……怎么能……
她强忍着颤栗:
“家父一介文臣,一生鞠躬尽瘁,终临危受命、战死沙场。逆子不肖,无力让他落叶归根,可……”
她尝试了很多次,终是没能将那残忍血腥的罪行说出口。
那几个字卡在她的喉咙里,卡得她眼眶酸胀不已。
偌大山巅,鸦雀无声。
许梦婉的嗤笑便显得尤为刺耳。
戚瑶转身就是一拳。
许梦婉迅速后仰,拳风擦过她的鼻尖。
戚瑶扑了上去,将许梦婉压倒在地。
许梦婉睁大双眼。
她看到:
戚瑶泛红的眼角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的鼻梁因呼吸急促而微微起皱,她的嘴唇和手臂一齐颤抖。
她真的在恐惧、在愤怒,这很无能,也很失态。
于是许梦婉又笑了出来:
“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这就是名门闺秀吗?”
戚瑶根本听不清她的话,她跪在地上,一手按住许梦婉的肩胛骨,一手攥紧成拳,再次高高扬起。
许梦婉张开一只手,包住了戚瑶落下的拳。
她是有灵力傍身的修士,而戚瑶只是□□凡胎的废物。
两人的力量差距实在悬殊。
戚瑶使出全身的气力,也只能将许梦婉的手压动分毫。
许梦婉眯起眼,指尖微亮。
戚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许梦婉动用了修为,这使戚瑶虽表面看上去毫发无伤,但五脏六腑俱痛得钻心剜骨。
如许梦婉所料,戚瑶咬牙忍下了。
无用的大小姐脾性。
许梦婉冷笑一声。
“还不收手吗?你会死的。”
她用口型说道。
戚瑶抬起按住许梦婉肩胛骨的手,劈中许梦婉举起手臂的腕骨;许梦婉吃痛撤开手,戚瑶就势抓住她手中的吊坠。
两人各持吊坠一端,再度僵持在那里。
“不是说让你们自行修习的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围观众人循声四望,正瞧见关河板着脸,从云头走下。
众人自觉为他分出一条通路,让他直接走到了戚瑶和许梦婉身边。
这时,二人已经各自收手站了起来。
许梦婉揉着手腕酝酿眼泪,戚瑶低着头,吊坠握在她的手里。
关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许梦婉抹了把眼角:“教习师兄,她打我……”
方才关河在天上,的确看到许梦婉被戚瑶按倒在地,他不疑有他,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情况可属实?”
戚瑶低着头没吭声,周遭众人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关河直接点名:
“邵棠,你来说。”
无论在什么时候,优秀弟子的话似乎总是更可信些。
邵棠瞥了二人一眼,迅速低下头:
“的确是戚瑶先动的手,但……”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关河没能听到那个“但”字。
“顽劣不灵!”
他斥戚瑶。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关河斥完,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以指为笔,边写边道:
“门人戚瑶,集中修习期间寻衅滋事、欺压同门,责入禁闭室十日……”
听到这里,许梦婉偷偷勾起唇角:
十日,等戚瑶从禁闭室出来,大比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她体内一丝灵力也无,岂不是任人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