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他便是如现在这般,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那些腥臭和血迹、尖叫和疯喊都与他无关。
那时她心疼容渊要受家法,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帮他减轻些责罚,没心思去想旁的事。
可如今细细想来,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才只有十六岁。
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怎么会这样残忍狠毒,不知怜惜?
容渊默然无声地站着,再没往前迈动一步。他的左手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没有拆,微微背在身后,被衣带挡住。
苏嫽还不知道,他不仅不知怜惜别人,更不知怜惜自己。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岁岁从容渊的衣摆下跳过去,跑到苏嫽的裙边,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良久,容渊终于开口:“那姐姐好好歇息。”
容渊转身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偏房。他烦躁地脱掉外衫,走进湢室一言不发地泡进冷水里。
容渊将整张脸都没进冷水里,他闭着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又想起那晚做的那个荒唐的梦。
梦里他离苏嫽那样近,近的几乎能闻到她雪峦之间透出的香气。
容渊猛地直起身子,冰冷的水珠哗啦啦地溅在水面上。他恹恹地把手搭在浴桶边上,对着门口的方向自言自语:“姐姐,不要不理我。”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偏房的门忽然被怯生生地敲响。
容渊立刻胡乱擦了擦身子,穿上衣裳飞快地跑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麻裙的小丫鬟,见他出来,她立刻把手里捏着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又用手做了个撕开信封的手势。
容渊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这小丫鬟似乎是前几日才拨到苏嫽院子里伺候的,之前曾跟着月枝来过他的偏房送东西,所以他对她倒还有些印象。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谁送过来的?”
小丫鬟指着自己的喉咙拼命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
容渊没为难她,转身从枕头下摸出几枚铜板丢到她手里,然后关上了房门。
他将信封慢慢撕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略略扫了一眼,见信的结尾处赫然写着一个“尧”字。
周尧送过来的?
他这才从头到尾细细将信读了一遍。原来周尧这几日到处打听,才得知新帝登基以后也在四处搜索白羽骑的下落,似乎已经杀了一些人。要重新聚齐剩下的人实在不容易,且光凭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与楚安帝抗衡。
信中还说,白羽骑的首领似乎仍藏匿在京中,他会想办法去打听首领的下落。他已经买通方才那个送信来的哑女,日后若有消息,会借她的手传信给容渊。
容渊慢悠悠地将信折好,点了盏烛灯,把它放在火上烧了。
他早知重聚白羽骑并非易事,所以并不着急。
且眼下,有更让他心烦的事。
*
临近晌午,外头的风暖洋洋的,一阵一阵地穿堂而过。
苏嫽抱着膝盖缩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块种着晚香玉的花圃。她神情恍惚,连月枝喊她都没听见,最后还是月枝小心翼翼地推了她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月枝道:“回大小姐,相爷让您去正厅一趟。”
苏嫽明显提不起什么精神,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是清落夫人来了。相爷在正厅设了宴给清落夫人接风洗尘,催促小姐快点过去呢。”
苏嫽一下子清醒了,惊诧道:“清落夫人现在在咱们府上?我前几日还听爹爹说清落夫人身子不大好,怎么这会儿人都到府上了?”
月枝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小姐还是先过去吧,相爷催着呢。”
苏嫽只好匆忙下了床,胡乱梳妆了一番就往苏府的正厅赶。
她到的时候,清落夫人已经入了席。苏行山将主座让给了清落夫人坐,自己和郑氏坐在右侧,赵姨娘领着苏瑜坐在另一头。
见苏嫽进来,苏行山连忙朝她招手:“嫽儿,快来见过清落夫人。”
苏嫽快步走过去,朝清落夫人屈膝行礼。
“嫽儿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快起来坐吧。”江清落爽朗地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苏嫽微微一愣。记忆里,清落夫人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她很少笑的这样爽朗,每每笑起来时,都会拿一方苏绣的帕子掩着唇,低眉顾盼,温婉动人。
她不由抬起头来打量着江清落的脸。十几年过去,她的脸不仅丝毫未显老态,甚至风韵更盛。
她六岁那年,江清落曾在苏府小住过一阵子。在她不算清晰的记忆里,江清落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也许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但气质上佳。
很少有人能把这样一副温婉的面容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商贾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苏行山为了给李氏求药,几乎花光了苏府所有的家底。若不是清落夫人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李氏连三个月都熬不过。
江清落从扬州给李氏请了名医,自己也跟着住在府上。她便是在那时候看中了苏嫽——
“这孩子面相好,是个有福的,我瞧着实在欢喜。若相爷愿意,不如我们两家结为亲家如何?”
这些都是后来苏行山无意中和苏嫽说起的。那时她还小,听了这些,不由在心底感叹:到底是生意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绝不绕一点弯子。
她摆明了要用对苏府的恩情来给江佑换一条坦荡的仕途。名扬天下的女富商,最擅长的便是交易。
而苏行山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
苏嫽抿紧了唇,慢慢在苏行山身侧的空位上坐下。她这才发现季筠声也跟来了,除她之外,江清落身侧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江清落笑着开口:“这是我远房表侄,叫梅擅。这次我说要来京城,他非要跟来转一转。我没办法,只得把他带上。”
“无妨,多个人也热闹些。”
苏行山一边吩咐侍女上茶,一边关切地问;“前些日子听季夫人说您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江清落怔了一瞬,很快又笑了起来:“好多了。总在扬州待着也没意思,我就想着来京城转一转。好些年没来了,方才先去了太傅府,府里都变了样,差点连路都不认得了。”
苏行山连忙说:“听说佑儿昨日被歹徒砍伤了手,我还没来得及去府上探望。不知佑儿的伤势现在如何?可请了大夫?”
“断了四根手指嘛,死是死不了。大夫已经请了,不过指头肯定是接不上了,算是残废啦。”
江清落说完,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许是口渴的太厉害了,她竟一口气把一盏热茶咕嘟嘟地全喝光了。
她放下茶盏随手擦了把嘴,才发现苏行山和苏嫽正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做出一副伤感惋惜的表情,慨叹道:“可怜我的佑儿,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
自己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她理应伤心欲绝才是。
苏行山的表情这才松缓了些,忙低声安慰:“夫人别伤心。太傅府已经去查此事是何人所为了,一定会还佑儿一个公道。”
“如此甚好。”
苏嫽忐忑不安地听着江清落和苏行山说话。直觉告诉她,江清落很快就会提到她与江佑的婚事。毕竟江佑如今已然残废,这门婚事是作数还是不作数,她身为江佑的母亲,都得表个态才是。
可苏嫽很快发现,江清落似乎根本没有提起此事的意思。她兴致勃勃地和苏行山谈论着京城的风土人情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神采飞扬,兴致盎然。
她不开口,苏行山自然不好意思先提。他是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嫁给一个残废。可江清落是他的恩人,恩人不先开口,他哪敢自个儿先提悔婚的事。
一顿饭毕,江清落只字未提婚约的事。下人们进来收拾桌子,江清落慢悠悠喝掉第三盏茶,忽然对苏行山说:“我可否在相爷府上借住些日子?外头的客栈我住不惯,只好来叨扰相爷了。”
苏行山愣了片刻,连忙欣喜地应下:“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借住府上,是本相之幸。”
他侧身唤来管事,吩咐他将苏府东边一处空着的小院收拾出来,给清落夫人住。
苏嫽听着,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太傅府的季夫人是江清落的亲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与太傅府更亲近些。可是她偏偏不住太傅府,却要到苏府来借住。
苏行山倒是没想这么多,他极力想表现的热络些,好答谢江清落昔日的恩情。环视一圈后,他很快将视线锁定在梅擅身上,笑着说:“夫人的表侄是头一次来京城吧?若夫人不嫌弃,正好让嫽儿带着他去城里逛一逛。嫽儿整天在外头乱跑,对京城倒是熟悉的很。”
江清落笑笑:“如此自然好。”
几人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管事便来禀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江清落便站起身,说:“我先带阿擅去换身衣裳。这一路颠簸,衣裳都弄脏了。”
苏行山忙应了声好,让管事的给她带路。
这处东边的小院原是李氏住着的,李氏死后,这院子便空了下来。但苏兴山时常派人打扫,倒也仍旧干净齐整。管事的又带人略略收拾了一番,便能住人了。
江清落挥退管事的,带着梅擅进了屋。她关上门窗,又四周查看了一番,确定外头院子里没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累死我了。”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梅擅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表姑,我看你方才差点就露馅儿了。清落夫人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手指头都让人砍断了四根,你不难过也就算了,听你的口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江清落皱了皱眉:“私底下就别叫什么表姑了,听着多显老。”
“得嘞。”梅擅从善如流,“乌姐姐,一会儿我真要和那位苏小姐出去逛集?”
“当然。你跟着她好好熟悉熟悉京城的地形,以后用得着。”
她仰起脸,指甲尖贴着脸上的肉,慢慢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来,得意地跟梅擅炫耀:“我这张面具做的还不错吧?方才在苏行山面前待了那么久,他都没认出我是假的清落夫人。”
说完,她便洋洋自得地开始欣赏起手里的面具。在扬州城时,她潜入江家府邸待了整整两个月,细细揣摩清落夫人的样貌,好不容易才做出这么一张面具来。
只是她嫌江清落如今的模样有些老,便在面具上稍稍做了几处改动。
戴上这张面具,她便是扬州第一富商江清落;而撕下这张面具,她便做回原本的乌啼。
梅擅很中肯地点评:“面具做的不错,要是演的再像点就更好了。”
乌啼无趣地嘁了一声,捋了捋人.皮面具上的褶皱,又重新把它戴在脸上。
“在江宅就待了那么几个月,我哪能把她的言语举止样样都学的像。再说,她都卧床不起都快半年了,口不能言腿不能动的,我怎么学?”
梅擅懒得和她争辩,只问:“一会儿我出去熟悉地形,你做什么?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急。”乌啼懒散地靠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拉过被子,“反正他就在这宅子里,跑不了。等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
从正厅出来,苏嫽先带着季筠声回了香玉小院。
季筠声一路滔滔不绝地说着清落夫人方才去太傅府时的情景。
“好些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姨母了。我娘也是,愣了半天,才跑过去抱着姨母哭……”
她跟着苏嫽走进屋里,熟练地拎起岁岁抱在怀里,嘴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嫽儿,你一会儿带那个什么梅擅出去,可要少和他说话。方才吃饭的时候,你是没瞧见他那副表情,绷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惹了他似的。相爷亲自给他夹菜,他连声谢谢都不说。不知是哪儿惯出来的臭脾气!”
苏嫽被她的抱怨逗笑了,“倒是难得听你说别人的坏话。”
她坐下来歇了一会,月枝匆忙从外头跑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陆小公子好像生病了。”
苏嫽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半晌,她抬起头,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温声问:“怎么了?”
“似乎是着了凉。奴婢方才去的时候,小公子正在床上昏睡着呢。”
苏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抛开江佑的事不提,她到底还是担心容渊的。她挣扎半晌,还是起了身,匆忙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在偏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房门。午后温和的光落在床榻上,将锦被上的绣花描出温暖的轮廓。容渊缩在被子里,眉头紧皱,肤色苍白如雪,脆弱的像一只一碰就会碎掉的瓷瓶。
苏嫽心里一阵心疼,她连忙快步跑到床边,弯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发烧。
容渊挪了挪身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苏嫽站在床前,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喜,哑着声音唤:“姐姐。”
苏嫽皱着眉在榻边坐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怎么生病了?”
容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许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为了让自己生病,他可是在冷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可上天仿佛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他在冷水里待了那么久,却根本没有半点发烧的意思,顶多只是身体有些发冷而已。
无奈之下,容渊只好装病。
苏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碰了下他露在外头的脖颈。冰凉凉的,冷的像冬天池子里的冰。
她的眉头皱的更深:“我让人煮碗姜汤来。”
她说着便要起身,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容渊费力地撑起身子,拉住她细白的手腕,小声说:“我想姐姐陪着我。”
苏嫽被他扯的回过头来,她默然站着,望向容渊的眼睛。他仍是平时在她面前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可就是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面皮底下,竟藏着那样凶狠毒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