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苏嫽柔声应下。
她带着容渊出了香玉小院,穿过府中的石子小路,往赵姨娘的檀水小院走。进了院子,阿莹立刻跑上前来,哭哭啼啼地将她迎进屋里,“大小姐,您可算来了!您快去看看二小姐吧!”
苏嫽皱着眉,提裙步上石阶,推开苏瑜的房门。苏瑜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听见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
“长姐……”她吃力地喊了一声,“我还以为长姐还在生瑜儿的气,不肯来看瑜儿了。”
她歪头示意站在一旁的阿莹:“还不快给长姐上茶?”
阿莹很快端了热茶来,又搬了木凳来给苏嫽坐。苏嫽斜睨了一眼那张木凳,并没坐下。她打量了一番苏瑜的脸,开口问道:“听雪芽说你病的很严重。可是染了风寒?要不要请郎中?”
“多谢长姐关怀。”苏瑜费力地咳嗽几声,撑着床榻勉强直起身子,“许是今早吹了冷风,有些受寒,不打紧,将养几日就好了。”
“是么?”苏嫽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莹,“阿莹不是说,是中了邪祟所致吗?”
苏瑜忙说:“长姐别听她胡说,这小贱婢净会说胡话。府里好好的,哪来的邪祟。”
她说着,便亲自端起桌上的茶奉给苏嫽:“劳烦长姐跑一趟,长姐先喝口茶歇歇吧。”
苏嫽接过茶杯,轻轻晃了两下。这本来是她饮酒时的习惯,每次拿起酒盅,都要先晃一晃,看看酒的成色,再闻闻气味。
容渊转头看向她手里的茶。淡绿色的茶水清透见底,一看便知是好茶。被她这么轻轻一晃,那绿色竟蓦然深了几分,很快又褪回原本的颜色。
容渊眯起眸子,好笑地看了苏瑜一眼。
这人竟当真还不死心,还要想法子来害姐姐。
苏嫽的视线落在苏瑜脸上,并未察觉茶水的异样。她仔细观察着苏瑜的脸色,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染了风寒还是装病。
若是装病,那她费尽心思把自己叫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思绪百转,慢慢抬手,将茶杯送到唇边。
“姐姐别喝。”
容渊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少年的手冰而冷,像她素日里爱戴的翡翠镯子一样凉。
他拿走她手中的茶,用鄙夷又厌恶的眼神看了苏瑜一眼,然后慢慢道:“这茶里有毒。”
“你胡说!”苏瑜又惊又气,“这茶是我招待姐姐的,怎么可能有毒?”
她死死地咬着唇,努力不让苏嫽察觉出她在颤抖。她愤恨地瞪了容渊一眼,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怎么每次都是他来坏事!
苏嫽皱着眉,看了一眼茶杯里的茶。茶水清澈,香气清冽,是顶好的绿茶,并不像下了毒的样子。
她转头看向容渊,温声问:“阿渊,这茶里当真有毒?”
容渊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很冷,冷的像地狱的恶鬼来人间追魂索命。苏瑜浑身打了个颤,惊慌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下一刻,她听见容渊含笑说:“这茶,二小姐敢不敢喝?”
苏瑜怔怔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千万个念头从她心底盘旋而过。若是不喝,便间接坐实了这茶有问题。若是喝了……
她想起赵姨娘晌午时说的话,慢慢攥紧了拳头。
母亲说过的,这药虽毒,却有解药。且饮下之后,并不会立即发作。她只需等苏嫽走了,再去母亲那里讨来解药,便可解毒。
苏瑜咬咬牙,脑子里想着日后嫁入江家之后的富贵荣华,缓缓朝那只茶杯伸出了手。
第25章 烈火(二) “他真是你表弟?”……
苏瑜拿过容渊手里的茶杯, 把里头的茶匀出来一点儿,倒进另一个空茶杯里,仰脖一饮而尽。
“现在你可信了?这茶里怎么可能有毒。”她把茶杯搁回桌上, 心跳的厉害,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怎么敢给姐姐下毒。”
容渊见她真的喝了, 眸中顿时浮现出几分惊讶。
他复又低头看了那茶水一眼, 这茶里确确实实是搁了东西的。那么苏瑜敢喝的理由,只能有一个——
这毒是有解药的。
苏瑜委屈巴巴地说:“这茶是前几日母亲回娘家时特意带给瑜儿的,从江南带回来的名种, 统共也没多少。瑜儿惦记着长姐爱喝茶,便拿出来孝敬长姐,不想却被人这样污蔑!”
苏嫽眉头紧蹙,再次望向那半盏茶。茶水依然透亮,且苏瑜方才也已喝过。
她不由看向容渊,轻声问:“阿渊,你为何肯定这茶里有毒?”
容渊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从六岁起,他骨子里便有一种天生的对毒的敏感。说不清缘由, 但却异常准确。方才瞧见茶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深绿,他一眼便肯定是毒物所致。
他的沉默反倒让苏瑜得意起来。见他不再说话, 苏瑜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说:“长姐, 瑜儿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这茶了。长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瑜儿吧?”
苏嫽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在苏瑜和容渊之间,她自然是相信容渊的。可眼下容渊沉默着不说话,她心里便先有了几分迷糊。
这茶毕竟苏瑜已经尝过, 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罢?
她思绪重重地拿起茶杯,再一次轻轻晃了晃。
容渊刚要张口阻拦,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大小姐是在这儿吗?”
门敞开着,乌啼便直接走了进来,边走边说:“我本来是有些事要与你商量的,可去了你的院子,发现你没在那儿。听你的侍女说你来了檀水小院,我便寻到了这里。”
苏嫽忙说:“劳烦夫人走一趟。不知夫人有何事要与嫽儿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住的那间院子,东边有间废弃的柴房,若是没人用的话……”
乌啼的话才说了一半,忽然瞥见苏嫽手里端着的茶,立刻瞪大了眼睛:“嚯!好浓的香消散!这得搁了有六勺吧?”
苏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扶着床榻,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向阿莹投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阿莹低着头,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苏瑜给了她一瓶药粉,让她上茶的时候搁三勺在里头。她不知道那药粉是什么东西,想着多搁几勺也没事,就顺手又添了几勺。
苏嫽惊讶地看向乌啼,就连容渊眼中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只看了这茶一眼,便知用的是什么毒,甚至连用量都一清二楚。
乌啼并未察觉到他们二人的目光,仍旧打量着那盏茶。半晌,她终于忍不住从苏嫽手里夺过茶杯,用力晃了几下,然后才作出点评:“这香消散的配方有问题。乌头草的用量太少,会使溃烂程度不够深。毒茎粉倒是放了不少,不过于毒性并无太大作用,顶多只是延长流脓时间而已。”
她一口气说完,才抬眼看向苏嫽,惊讶地问:“你端着这么一杯毒水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打算喝?”
苏瑜面无血色,阿莹连忙跑过来扶着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强撑起笑脸,端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这是我用来招待长姐的茶,怎么可能有毒呀。”
乌啼懒得和她废话,直接从袖口处抽出一根精巧的银针,浸在那杯茶里。不多时,银针尖便变成了黑色。
苏瑜眼前一晕,几乎昏过去。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带着哭腔说:“我……我没想害姐姐。”
她求救似的看向苏嫽,疯疯癫癫的,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字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姐姐而已。这毒是有解药的,有解药的……我真的没想害姐姐……”
乌啼更惊讶了。她双手环胸,看着面色惨白的苏瑜,几乎笑出声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懂毒就不要乱说。香消散乃剧毒之物,常被用来毁人容貌。此毒一出,天下无解,就算是两百年前的神医仲桦活过来,也未必能救得了。”
“无……无解?”苏瑜怔怔地看着她,满脸的不敢相信,“不可能的……母亲明明告诉我她有解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苏嫽看见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再想起她方才饮茶时的干脆,慢慢明白过来。
大约是赵姨娘骗了她。
苏瑜其实并不胆小,但却十分惧怕苏行山。上次为着那只猫的事,她被苏行山狠狠地罚了一通。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如今赵姨娘又安排她去下毒,她心里自然有所顾虑。
想来是赵姨娘为了安抚苏瑜,才骗她说此毒有解药。却不想,竟害了她。
苏瑜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手指发颤的厉害。半晌,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扑通一声在乌啼面前跪了下来。
“求夫人救救瑜儿吧!夫人既然能认出此毒,一定有办法解毒对不对?求夫人可怜可怜瑜儿……”
她发疯似的抓着乌啼的裙摆,双眼无神,连仪容姿态都不顾了。苏嫽蹙眉拂开她的手,朝门外扬声吩咐:“来人,把二小姐扶回床上去,别让她冲撞了夫人。”
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冲进来,粗暴地把苏瑜从地上拽回床上去。
“看好二小姐。”苏嫽淡声说。两个婆子应了,她这才转身,朝乌啼屈膝道谢:“方才多亏了夫人,嫽儿才没有饮下毒茶。”
乌啼笑笑:“小事,不必客气。”
苏嫽由衷地感叹:“一直听闻夫人极擅长做生意,不想在毒术上也颇为精通。嫽儿实在佩服。”
乌啼连忙摆手:“只是闲来无事看了几卷毒经罢了。大小姐若是现在得空的话,不如去我那儿看看?我想把那间柴房里头的东西挪出去,放些药材,不知会不会碍事。”
苏嫽忙应了声好。容渊跟在她们身后走出去,待出了檀水小院,才幽幽开口:“方才夫人只看了一眼便知此毒用量,这等本事,恐怕不是看几卷毒经就能学到的吧。”
乌啼闻言,停住脚步侧身看向容渊。方才容渊站的远,她并未看的仔细。这会儿离的近了,她便仔仔细细地将容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见容渊那只淡紫色的异瞳,她眸中闪过一瞬的讶异。
半晌,她忽然笑起来:“你的眼睛真漂亮。”
苏嫽听见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说:“还请夫人不要将阿渊异瞳之事告诉旁人。”
苏府里的人大多都见过容渊的眼睛,苏行山也叮嘱过不许他们把此事拿到外头去乱嚼舌根。因此容渊平日在府中走动时,并不会遮掩那双异瞳,没想到今日却被清落夫人撞见。
乌啼却面露不解:“为何?”
苏嫽犹豫了一瞬,委婉地说:“京城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说天生异瞳者,是不详之身,会招致灾祸。若是让外头的人知道,难免会生出许多不好的议论。”
乌啼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传闻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蠢猪传出来的,当真无趣的很。”
她凑近了些,看着容渊的眼睛,极认真地说:“别理会那些传言。你这双眼睛,可是最有福气的眼睛。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容渊错愕地看着她。
自他来到京城,除了苏嫽,便只有眼前这位清落夫人没有嫌弃他这双异瞳。
他与她目光对视,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倾泻出水一样的温柔。他还想再看几眼,乌啼已经转过身,状似无意地问苏嫽:“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表弟。”
“表弟?“乌啼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又转头看了容渊一眼,“他叫什么名字?”
苏嫽笑着说:“他叫陆容渊。”
“陆、容、渊。”乌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停顿片刻,她忽然又问:“他真是你表弟?”
苏嫽被她猝不及防的发问吓了一跳。她心跳骤然加快,张了张嘴,险些没能发出声音。
好在乌啼很快便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紧张。”
苏嫽这才松了口气。她与乌啼一同进了东边的那处小院,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把那间空着的柴房收拾出来。
“这柴房地方小,夫人的东西若是放不下,嫽儿便让人把后头的几间库房也收拾出来。”
乌啼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就是放些药材,要不了多少地方。”
苏嫽关切地问:“听爹爹说,夫人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如今可好些了?府里有专门用来熬药的药炉,等下嫽儿让人给夫人送过来。”
“嗯……是好些了。”乌啼含糊地应了句,便匆匆跑进去屋里折腾她的药材。
苏嫽忙吩咐那几个小厮过去帮忙。都收拾好之后,她又坐着和乌啼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
回香玉小院的路上,容渊一直没有说话。
起初苏嫽以为他只是有些累了,且他平日里也不是话多的性子,便也没有在意。走到院门口时,她无意中回头瞥了一眼,才发现他紧紧抿着薄唇,似乎不大高兴。
她停下脚步,柔声问:“怎么啦?”
容渊也跟着停了下来。但他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嫽沉默了一会儿,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好半晌,容渊才抬起头,小声说:“姐姐不信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委屈:“方才我已经告诉姐姐那茶里有毒,可姐姐似乎并不相信。”
苏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为着这事在生气。她不由得有些无奈,语气却愈发宠溺:
“我自然是信你的呀。只是看见苏瑜竟然真的把那茶喝了下去,一时有些被她唬住了。”
容渊仍旧抿着唇,鸦睫低垂,漆眸里含着浓浓的委屈。
苏嫽心里顿时一软。她快步走到容渊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温声说:“好啦。别生姐姐的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