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宅子建在一片小树林中,地方极为隐秘。门口无人看守,大门紧闭。容渊伸手推了几下,察觉到里头是上了锁。
他掂量了一下那院墙的高度,才说:“我先翻进去想法子把锁打开,夫人在此稍候。”
乌啼无所谓地摆摆手:“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跟你一块翻进去就行。”
说完,她便大步走向那道院墙,单手扒着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石,轻盈地翻身跃进院中。
容渊蹙了下眉。他虽对清落夫人并不十分了解,但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女子,似乎和旁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清落夫人不大一样。
他犹豫片刻,快步跟上去,同样轻巧地翻进了院子里。
这宅子地方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只有四间像样的厢房。隐约有女子的娇笑声从正中间的那间厢房里传出来。容渊放轻步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乌啼一眼。
乌啼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开门。
容渊把手放在门上,猛地用力把门推开。屋里的娇笑声戛然而止。地上凌乱地散着好几件女子的裙裳,银钗耳坠扔了一地。江佑赤.裸.着上身半躺在榻上,几个只穿着心衣的女子正伏在他身上,个个儿大汗淋漓。
听见推门声,她们一时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一窝蜂地去抓身旁的被子挡在胸.前。
江佑也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乌啼,脸唰地一下涨的通红,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母……母亲,您怎么来了?”
那几个女子闻言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抓各自的衣裳。容渊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当日在红袖楼里与江佑腻歪的吴婉莹。
也不知江佑说了些什么好话,竟让吴婉莹心甘情愿地和其他女子一起侍奉他。
容渊只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快要呕出来。
与姐姐定下婚约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这样的玩意儿,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适,转头对乌啼说:“依夫人看,江公子这副德行,可能配得上姐姐?”
乌啼心道自然是配不上。
若江佑只是残废,江家还可倚仗着旧日恩情执意让他与苏嫽成婚。可如今江佑竟做下这等龌龊之事——
太傅府要脸面,丞相府也要脸面。权贵之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一旦江佑在京郊外宅豢养妓.女之事传出去,别说是这门娃娃亲,江佑这辈子都别想再娶到名门大户家的女儿。
容渊冷着声音,“还请夫人回去与季夫人商议一下,尽快写好退婚书送到相府。否则,我保证今日这宅子里头的事,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你倒是聪明。”乌啼连看都没看江佑一眼,直接转身往外走,“行,我这就回去与我妹妹商议。”
江佑怔愣半晌,才明白过来乌啼这是要退掉他和苏嫽的婚事,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母亲!佑儿不想退婚啊!母亲您要为佑儿的将来考虑啊……”
娶不了苏嫽,他便没了在朝堂上扶摇直上的青云梯。他怎么能甘心?
他匆忙扯过衣裳套在身上,顾不上穿鞋就往门外跑。一个跪坐在床头处的女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怯怯地提醒:“江公子,银子还没给呢。”
江佑气急败坏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锭银子砸在她身上。
容渊越看越觉得恶心。若不是怕姐姐生气,他一定要杀了江佑才解恨。
不,一刀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他。得用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丢到荒郊野外去喂狗。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匕首,为今日它没能派上用场而惋惜。
*
戌时三刻,太傅府的马车停在了苏府门口。
不多时,苏行山派人过来,把苏嫽叫到了正厅。
紫檀木案上搁着一封展开的信。苏行山把那封信推到苏嫽跟前,说:“太傅府送了退婚书来,你和江佑的婚事……从今日起便不作数了。”
苏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她连忙拿起那封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确实是退婚书无疑。落款处写着清落夫人的名字,还印着太傅府的朱印。
江佑养在太傅府这么些年,季太傅和季夫人早已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如今退婚,想来也是问过了他们的意思。
她心底一阵狂喜,但仍有些不放心,“清落夫人为何突然主动提出退婚?”
“夫人并未说明缘由。”苏行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你不用嫁给江佑,总归是件好事。爹爹也不想我的宝贝闺女嫁给一个残废。”
苏嫽高兴的几乎忘了形,她把那封退婚书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欣喜地跑出门去。
她一路跑到西南角的小花园,在秋千上坐下来,晃悠悠地荡起来。
“我不用嫁给江佑啦!”她欢快地朝着荒芜的园子喊。
苏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她脚尖用力,努力让自己荡的更高。冷风呼啸着蹭过她的脸,她想,这个时候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姐姐。”容渊的声音慢悠悠地在她身后响起。
他望着苏嫽被风吹散的云髻,弯唇轻笑:“姐姐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苏嫽停下来,侧转过身,望着他笑:“阿渊,清落夫人写了退婚书给爹爹,我不用嫁给江佑啦。”
容渊垂下眸子,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放在苏嫽身边。
“方才我听月枝说了。知道姐姐高兴,特意给姐姐带了酒过来。”
苏嫽欢喜地拿起酒杯,眼睛亮晶晶的,“阿渊真好。”
她捏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酒,容渊望着她身边空出来的那一小块位子,犹豫半晌,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小小的一块木板因容渊坐了上去而变得平衡,不再晃荡。容渊小心翼翼地贴着左边的秋千绳,还没坐稳,身侧的人儿忽然朝他肩上靠了过来。
苏嫽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借势仰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天色渐黑,月光初露,星子零落。
她望着静寂深邃的夜空,勾唇绽开一个如猫儿般倦懒又妩媚的笑:“阿渊,你看今晚的星星,好不好看?”
第28章 烈火(五) “嫽儿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她似乎是真的高兴极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仿佛漫天星子在她眸中的倒影。
容渊一瞬间绷紧了身子。苏嫽微散的云髻落在他的肩上,发间全是晚香玉的甜香。他几乎想冲动地伸出手去替她把散落的发丝理好,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半晌后,他喑哑的声音伴随着紊乱的呼吸落在她的发上:“好看。”
苏嫽伸手将空了的酒杯递到他面前, 说话的尾音都带着笑:“再帮我倒一杯好不好?”
“好。”
容渊拿起酒壶, 替她将空了的酒杯斟满。清透的酒里掺了些月色, 显得格外诱人。苏嫽晃了晃酒杯,偏过头去问他:“阿渊,今日这酒也是你自己调的吗?”
她的头本就倚在容渊的肩上, 这一偏头,那两瓣娇艳的唇更是离容渊的脸不过咫尺之距。
容渊的心跳莫名加快,含糊着“嗯”了一声。他垂下眸子,正巧对上苏嫽那双含着笑的眼睛。下一刻,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此酒名古诉勒,姐姐喜欢吗?”
“古诉勒?”苏嫽慢慢重复一遍这晦涩难懂的三个字,笑着说,“好奇怪的名字。”
容渊抿着唇没再接话。
古诉勒,是边关一带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语, 意为——
祝君喜乐。
希望姐姐,可以永远像今日这样开心。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
退婚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这退婚书毕竟是清落夫人写下的, 传到外头,人人都说是江家这几年生意渐渐做大, 竟连相府都瞧不上了。议论之余, 难免又替丞相府那位金枝玉叶的嫡小姐惋惜——
成婚前夕被夫家退婚,这可是相当丢脸的事。
一时间,不少与苏行山素日交好的朝臣都提着礼物登门拜访, 几乎将苏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他们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含沙射影地问苏行山,打算什么时候重新择个女婿。
丢了脸面是一回事,但苏嫽毕竟还是相府嫡女。有这等身份在,自然不愁婚嫁。那些朝臣甚至巴不得江家能早些退婚,好把机会留给他们。
晌午的时候,宫里头来了人,是玉贵妃身边的梓女官。她先去前厅见过了苏行山,然后便径直来了苏嫽的香玉小院。
“退婚的事,贵妃娘娘也听说了。娘娘怕大小姐不高兴,特地让奴婢送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来给大小姐解闷。”
梓女官吩咐身后的几个侍卫把带来的箱子抬到屋里。苏嫽连忙道谢:“有劳梓女官替我多谢贵妃娘娘。”
“大小姐不必这样客气。”
梓女官笑笑,又说:“明儿个陛下在明春殿设宴,庆贺小公主满月。娘娘已经给相府下了帖子,到时候大小姐可要与相爷同去。”
她说着,又抬眼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容渊:“娘娘喜欢热闹,特意嘱咐让大小姐把陆小公子也带上。听说清落夫人带着她的表侄近日暂住在丞相府上,娘娘也一并邀了。”
苏嫽连忙点头,又留梓女官喝盏茶再走。梓女官推脱说赶着回宫向玉贵妃复命,苏嫽便包了些赏钱塞进她手里,吩咐雪芽好生将她送出去。
李檀玉送来的大多是些样式新鲜的首饰。苏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略看了几眼就吩咐人收进库房里去。
容渊蹲在地上,拿着小鱼干逗岁岁玩。苏嫽朝他走过去,蹲下来轻声问:“阿渊,明日跟姐姐一同进宫赴宴好不好?姐姐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贵妃娘娘亲自相邀,不去怕是不好。”
容渊把小鱼干从岁岁的嘴里扯出来,惹得它不满地弓起后背。他好笑地望它一眼,慢悠悠将鱼干扔到一旁,然后才转头乖乖地看着苏嫽。
“好。我陪姐姐。”
苏嫽温柔地笑起来。但下一刻,她眸中立刻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阿渊的眼睛要怎么办?
明日小公主的满月宴,必定宾客繁多。容渊若在席间仍带着幕篱,实在太招眼。旁人若问起来,一个一个答过去,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且席间吃东西的时候,那面幕篱不可能一直严严实实地戴着。那时若被旁人看见容渊的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苏嫽蹙着眉,思索半晌,最后想到了清落夫人。
清落夫人似乎对毒术颇有研究,且那日看到她房中堆着好些药材,想来也熟知药理。
不知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阿渊的眼睛暂时变成黑色?
苏嫽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了趟东院。
乌啼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药炉就放在屋子中央,炉火烧的很旺,里头不知煮了什么药,有一股草的清香。
听见脚步声,乌啼懒倦地睁开眼睛。
“大小姐怎么来了?”
苏嫽屈膝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夫人叫我嫽儿就好。嫽儿今日唐突拜访夫人,是有事想求夫人帮忙。”
乌啼撑着木榻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何事?”
“不知夫人有没有法子,能让阿渊的那只异瞳暂时变成寻常的黑色?”苏嫽有些为难,“明日就要进宫赴宴,万万不能让阿渊的异瞳被旁人瞧见,否则……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乌啼盯着药炉想了一会儿,才说:“让眼睛变色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诞。”
苏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攥着衣袖,神色黯淡,“夫人也没有办法?”
“我只是略通药理,并不是什么神仙。”乌啼起身朝药炉走去,掀开盖子闻了闻味儿,“不过嘛……”
她忽然转头,朝苏嫽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小事,不需要神仙也能办到。”
苏嫽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她又惊又喜:“真的?”
乌啼拿了只药碗,将刚煮好的药盛了一些出去。然后她走进里屋,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拿着一个小药瓶走出来。
“这个,明日入宫前给他服下。一次一粒,切勿多食,且服下之后千万不可饮酒。药效只有两三个时辰,你要注意些。”
苏嫽连忙欣喜地接过来,连声道谢:“多谢夫人!”
“小事一桩,不用谢我。”乌啼重新在美人榻上坐下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药金贵的很,你可要好好保管。若是弄丢了,我可不会再给你第二瓶。”
苏嫽仔细地将药瓶收好,再次郑重地谢过乌啼。她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把房门轻轻关上。
乌啼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待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子里,乌啼才懒懒地转过身子,扬声朝后院喊:“阿擅,再拿些药草来。我要重新熬药。”
梅擅不满的声音夹杂着刀剑声从后院远远传过来:“今儿早上不是刚熬了一锅吗?”
乌啼再次打了个哈欠:“被我送人了。”
*
翌日清晨。
苏府的马车一大早就候在了大门外。
苏嫽有些忐忑地给容渊服下一粒药丸,不多时,那只淡紫色的左眼果真变成了寻常的黑色。苏嫽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容渊上了马车。
苏瑜因毁了脸不便见人,便被苏行山留在了府里。而赵姨娘为了照顾苏瑜,也只好留在府中。原本备了好几辆马车,如今倒显得多余。
苏行山与郑氏同乘一轿行在前头,乌啼和梅擅的轿子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中间是苏嫽和容渊的车轿。
皇宫门口早停了好些华丽的马车,挨挨挤挤地停着,光是那绣纹华丽的车帘就足以让人看花了眼。最靠近宫门的那块空地上,停着一辆黄楠木的马车,车帘上绣着杀气逼人的鹰纹,乃是许久不曾回京述职的玄鹰大将军李悯的马车。
苏行山下了车,上前恭谨地与李悯见礼:“大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