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起,您可就不必再来回奔波。”王喜面上含笑,向前一伸手,“是以这出入宫的令牌,就暂且留在杂家这。”
“是。”
金羽领命,正欲走出廊庑,又被王喜叫住,昏暗之中,內侍特有的声线低低传过话来,“太后还说,侯爷办事最为认真,纵使冯女无辜,亦不可假戏真做。”
他这些年在宫里养得白白胖胖,又是副天生笑脸,故而才得了喜字。
可这一瞬间,那上扬的眉目中却是寒意惊人,金羽躬身,“还请喜公公放心,我们小侯爷自有分寸。”
*
待裴衡止彻底收拾完方云寒与徐莹,百花节已经如约而至,
今天还未亮,春雨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爷。”敲门进来的金羽,身上还有未消的寒湿之气,他从怀里递上一个包袱,“冯姑娘的小厮服已经做好,您瞧瞧。”
打开的包袱中,好好叠着一套灰蓝布料,看起来毫不起眼。
裴衡止满意颔首,“虽说是玉书给的尺寸,但裁缝手下尺寸松紧不同,你且拿去让冯姑娘试试,若是不合身,这会改还来得及。”
金羽应了,正要出门。
“等等。”郎君眉目一皱,又反了悔,“还是我拿去吧,今是百花节,金枝茶不好泡,你去灶房帮忙。”
“是。”金羽大踏步去了灶房。
窗外,春桃沾了雨水,正鲜艳欲滴。
裴衡止弯弯眉眼,长指轻巧地拎起包袱,推门前,郎君又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衫,抚平袖口褶皱,这才缓步往偏房走去。
半开的窗里,少女正坐在榻边,认真绣着香囊。
今就是百花节,她得赶到进宫前交给裴衡止才好。
手下的明月青竹已成,她却仍专心地绣着什么。裴衡止站在窗外瞧了一阵,偏冯小小全幅心神都在香囊之上,压根没注意到。
郎君负手,想了想,故技重施。
长指拢在唇边,才咳了一声,认真忙活的小兔子忽得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一抬头,细针便直直戳进了指尖,血珠儿沁出。
“冯姑娘!”裴衡止哪里料到会是这种情形,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推开虚掩的房门,几步便立在了冯小小面前。
他来得快,握住她沁血的指尖,眉头都快皱成了远处绵延的山峰。顺手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紧紧捂住伤处。
郎君面色沉重,那双桃花眼里愧疚难挡,“都是我不好,不该突然出声。”
他的紧张与担忧,并未遮掩。
冯小小心中一暖,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只用余光瞧着他,“没事的,只是小伤而已。”
说起来,也是她技艺不精。
“怎么会是小伤,十指连心。”裴衡止说着,又吹了吹她被帕子包裹严实的手指头。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冯小小面上止不住的泛红,慌忙从他掌心挣脱,偏过脸不自在道,“我自己来就好。”
他本就靠得近,这会若不是少女先背过身去,远远看去,就像是依偎在一处的并枝芙蓉。
甚至于,只要郎君低首,便可嗅到她发间清香。
“是我唐突。”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裴衡止稍稍后退几步。
郎君颧上亦是铺上一层浅浅的粉。伸手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香囊,细细打量起来。
青竹苍翠,还有一只小小玉兔,圆滚滚地蹲在月亮上。
看得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弯弯,心底软和的一塌糊涂。
“啊,这个,这个还没绣完。”冯小小悄悄打量着裴衡止的脸色,似笑非笑,着实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裴公子要是觉得不行,我还让玉书也做了一个备用。”
郎君侧目,温柔一笑,“我瞧着挺好,冯姑娘有心了。”
“咦?”冯小小一愣,她这香囊走针缝合,就连玉书看了都直摇头,难不成是裴衡止没收过香囊,所以看不出?
她有些心虚,从绣篮里拿出玉书早就做好的香囊递过,“要不今还是用这个吧。”
毕竟是要作饵,可半点马虎不得。
裴衡止摇头,“这香囊手艺精美,别人看了只当是我外面高价买的。还是冯姑娘做的这个,更像是.”
他含笑顿了顿,“总之,我觉得这个更好。”
冯小小半信半疑地缝完最后几针,才递给裴衡止,就被郎君好好缀在了腰间。
他今日穿着锦服,举手投足皆是富贵风流,“怎么样?”
好看是好看。
不过,香囊自古都是赠予心仪之人。
他这么正大光明地挂在腰间,冯小小的脸登时红了个透,“裴公子,这不是要作饵么?”
“是要作饵。”裴衡止不慌不忙解释道,“今日百花宴,我与香囊俱是诱饵,缺一不可。”
冯小小懵懵点了点头,刚收拾好绣线,面前就递来一个包袱,郎君清朗的声线含笑,“这是小厮服,你且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背身离去,还不忘贴心地关好房门。
游廊里,裴衡止唇边的笑意就没停过,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腰间的香囊。长指摩挲在圆鼓鼓的小兔子身上,来来回回,似是上/瘾。
片刻,吱呀一声响。
身后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灰蓝的布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偏穿在冯小小身上,却意外地衬她。雪肤乌发,一把细腰隐隐绰绰,被风一吹,就勾勒的清清楚楚。
“怎么样?”冯小小不安地拽了拽干练的上衣,恰巧玉书与金羽端了金枝茶出来,两人到口的合适还未出口。
倒是裴衡止目色一沉,很是凝重的摇摇头,“还是再改改吧。”
第33章 你最好看 原来,这就是裴衡止将人养在……
“奴婢看着挺好。”
玉书将手里的茶碗摞在金羽怀中, 她自己围着冯小小转了几圈,前看后看,上看下看, 怎么看都没瞧出不妥来。
况且这衣服尺寸是她亲自给的,比起姑娘实际身量已经放宽了几寸, 若是再往小改,却是不易能瞒住女儿家的身份。
“爷,您是觉得哪里不满意?”金羽刚刚打眼看去,就被裴衡止一瞪, 赶紧低下头道。
“这衣服太窄, 腰间最好再放宽些。”郎君一本正经比划了比划,“小厮服宽大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
玉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公子,这要是再放宽些, 可就成了装人的麻袋。”
“玉书。”冯小小揪了揪腰间宽宽绰绰的布料,默了片刻道, “其实再改宽些也好, 我本就是女子,若是太过合身, 反而会露馅惹来麻烦。”
“姑娘。您确定还要再改?”玉书怀疑地丈量了几下, 很快又释然了, “改也没什么, 到时候扎上腰带.”
“腰带?”裴衡止扬眉, 连忙摆手,“绝对不行。”
她本就纤瘦,若是再用腰带围出细腰,那改和没改有什么区别。再者百花宴中多是王公贵族, 世家公子。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沉沉看向还在跟玉书讨论放宽腰间布料的冯小小,心底越发烦躁。
不行!
小兔子白白嫩嫩又傻乎乎的,万一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了去.
不过是稍稍想了想,裴衡止拢在衣袖的手指就已经攥成了拳。
总归他们相识一场,若是她真有心要挑选如意郎君,那也得他先过过眼。不然,这小胖兔子指定让人吃得死死的,还不知身边人到底是何面目。
吱呀——
偏房的门关了又开。半开的窗里,玉书正坐在桌旁,有条不紊的改着小厮服腰身。
金羽可不敢再随意乱看,他老老实实低着头,在游廊里支了小桌,又依次斟了四碗金枝茶摆好。
背对着窗坐着的裴衡止双眉紧皱,也不知再想些什么。倒是低着头的金羽,一眼就瞧见了他腰间缀着的香囊。
“爷。”金羽踟蹰。
自打他加入十二羽,他家小侯爷腰间别说香囊,就是佩玉也极少戴。今却破天荒地缀了香囊。瞧这款式,也不太像是前几日阮姑娘送来的。
裴衡止斜斜睨了他一眼,“何事?”
“您这香囊——”金羽才说了半句,身后的木门重新打开,冯小小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裙。
素净寡淡,连带着她眉眼间原本的艳丽都减了不少。
裴衡止顿了顿,再想起别院里住着的阮雨霏,几大箱锦衣金饰尚且不嫌多。
他心底登时又不舒服。
小兔子朴素成这样,可给他补身子用的全是好药材,饮食上更是没有半分克扣。
饶是这三年写了些话本,总归是家道中落。她手里又能有几个余钱,裴衡止越想越心疼。
喝了有平安吉祥寓意的金枝茶,郎君坐在桌前,手下的笔不停,写了好些该添置的物件。
大到要新换的家具,小到女子的饰物,尤其衣裙。
行云流水的字迹一顿,裴衡止耳朵先红了一圈,早就在军中听闻,风流时最怕女子衣衫繁琐难解。
他们说得笼统,他亦是随意听了两句。
这会子要置办,其余地都可假手于人。只是这女子贴身的物件,却不好直接交代。
“金羽。”清朗的声线微滞,唤了正在院里劈柴的侍卫。
稍微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金羽将劈好的柴火堆好,脚步轻快地进了房,“爷。”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衡止略一颔首,问得漫不经心,“早前玉书给你的尺寸可还在?”
“在的。”
郎君默默松了口气,他就知晓金羽做事一向稳妥,眉间的笑意还未扬起。
刚刚还沉稳的侍卫顺手往怀间一摸,那黝黑的面庞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爷。”
裴衡止心中一跳,默不作声地睨他。
金羽抖着嗓,“是小的办事不利。那张便笺多半是刚刚往外掏钱银时落在了柜台上。”
他明明揣在怀里,藏得好好的,就等拿回小厮服往灶里一塞,烧得干干净净。
没成想竟老马失蹄,犯下这等纰漏。
金羽眉目丧气,“爷,小的这就去找。”
“不必。”裴衡止摇头。
今夜就是百花宴,虽有太后默许,但如今协理六宫的毕竟是戚贵妃。再加上他们试探之人又是七皇子,若是当真被人揪住冯小小女扮男装混进宫里。
天家素来薄情,两厢博弈,只怕到时候,她就会沦为弃子。
思及此,裴衡止将手下的纸张折了几折,塞进了原先读过一半的话本。
“今夜之事更为重要。”他淡淡落下话。
那双如墨似夜的桃花眼沉静无波,定定看向粉嫩不知寒意重,无拘无束绽开的几枝桃花。
看似柔弱,却依旧生机勃勃,像极了挣扎于算计之中的她。
小小。
郎君轻叹,长指抚上浅粉深红的花瓣,压在喉间的轻唤,渐渐化作眉间恬静的笑意。
*
天欲向晚。
朱红色宫墙围起的金粉琉璃在夕阳中愈发夺目璀璨,待晚霞映满天际。
一辆马车缓缓自安庆侯府门口驶出。
车里,坐着玉冠华服的裴衡止,还有他那身板纤瘦的小厮——冯小小。
少女发髻梳成了总角,那双乌黑的水眸扑闪扑闪,紧张地眼角都泛起了红。
一会就要进宫门,她可得好好练练,免得出现纰漏。
“裴.不,公子。”冯小小抿唇,低低纠正着口误,“公子,公子。”
闭眼养神的郎君唇角微微上扬,“不用紧张,你只需记住自己安庆侯府的小厮,因识得字,便被调进书房伺候笔墨,如今是我的小小书童。”
“嗯。”
这事她必然会记得清清楚楚,不过——
冯小小忽得想起一事,“那公子要唤我什么?我看别人家的书童,可都是叫什么侍书啊、文墨的。”
“这倒是件大事,让我想想。”裴衡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兔子。
长指抚上腰间香囊,郎君压住笑意,戏谑道,“不如就叫圆圆?”
“嗳?!”
这是什么土气的名字,冯小小微微怔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
“人在紧张之时,往往会忘却许多。与其眼下替你新取个名,到时候反应不过来。”裴衡止莞尔,“还不如就唤你小小如何?”
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的确紧张,尤其这宫里的大姐姐,个顶个的好看,性子却是古怪。
冯小小松了口气,悄悄把掌心萌出的小汗珠抹在衣袖,“嗯,这样也好。”
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停止,起此彼伏的吆喝声,不知何时,已成了片片寒暄。
“安庆侯府,裴侯爷进宫——”车外,內侍的声音拉得老长。
冯小小紧张地抿了抿唇,来之前,她问过金羽小厮要做些什么。
这一步,便是要扶裴衡止下车。
铺了羊毛毯的马凳已经备下,冯小小正要掀了帷幔先去候着。
“等等。”郎君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长指在她眼角一抹,叹气笑道,“你呀,弄花了脸也不知。”
“咦?”
冯小小一愣,明明她走出房时已经检查了不下几遍,坐在车上更是没有用手碰过脸颊,怎得就会脏了脸?
不过裴衡止没道理说谎,指不定是她刚刚太过紧张,下意识地用手揉了脸。
少女感激地冲他笑笑。
小厮服利落,行走便利极了。冯小小几步下车,规规矩矩立在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