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的帷帽中,郎君俯身而出,广袖翩然,似是月下仙君踏云而来,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稍稍看了看垂着脑袋的「小书童」。
“小小。”清朗的声线唤得柔和,直听得金羽后背一凉。
上次他家小侯爷如此温和说话,正是灭了边陲小国之际。
他悄悄抬眼,就见冯小小犹犹豫豫伸出的一双白净纤细手,原本要去扶着裴衡止衣袖,却被郎君随意握住。
就连那双素来冷清的桃花眸中,亦是含了浅浅笑意。
他的掌心暖和,与她的贴在一处,祛除了不少寒意。
“公子。”
冯小小轻声,又怕周围人声多杂他听不清,稍稍踮起脚尖,认认真真与他咬着耳朵,“这要扶多久啊?”
跟在身后的金羽脚下一软,心中哀叹连连。冯姑娘到底是富贵出身,没伺候过人,还好有小侯爷在,能指点一二,不然她铁定露馅。
不过,严格说来,她这也不算扶,至多算是牵在一处。
金羽正嫌弃着。
就见眼前的郎君微微弯腰,眉目中似盛了漫天星河,潋滟璀璨,“我如今是病人,自是离不得你。”
说罢,甚是应景地低咳了几声。
“喔。”冯小小老老实实点头,乌黑的水眸悄悄瞥向四周,那些世家公子,亦有不少带着书童小厮的,瞧着和她身量差不多高
伸手体贴地替裴衡止顺了顺气,少女犹豫地看了几眼两人交握的手,“公子。”
“嗯?”裴衡止缓步而行,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他们都在往这边看。”
“嗯。”郎君低眸与她笑笑,“习惯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看啊?”冯小小不解,那些人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对劲。
甬道风来,轻轻向后吹起广袖。
“因为——”裴衡止眉目傲气,“我长得俊俏。”
冯小小脚步一滞,一时竟也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察觉握在掌心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郎君弯弯眉眼,“我开玩笑的。”
这世间,他亦行得艰难。权贵光鲜背后,多得是考量斟酌。
这笑容背后有多少苦,倒是没必要让傻傻的小兔子知晓。
“公子。”
冯小小敏锐,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肯定道,“不是玩笑。”
“什么?”
那双乌黑的眸子诚挚,看向郎君清俊的面容,“公子确实长得比他们都俊俏!”
“傻瓜。”伸手揉了揉她的总角,裴衡止噗嗤一笑,继而又严肃道,“这话你都跟谁讲过?”
“我,我只跟公子说过。”冯小小老实。
那双故作冷清的桃花眼弯弯,“那以后呢?”
“以后?”冯小小不甚明白,未来会遇见谁,本就是个迷,更何况她的预知梦里也只有一个裴衡止。
不过,自己都嫁给了他,应该不会再遇见谁了吧。
少女眼底一羞,既而就被风吹了个清醒。
她不知该怎么答,况且此刻,哪里是说以后的时机。裴衡止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少女回话。
他心头的烦躁又现,侧目垂首,便瞧见少女面上那无处可藏的红,被甬道两侧的宫灯照的明明白白。
裴衡止的心,倏地就静了下来。悠悠哉哉牵着他的小兔子,朝玉清殿走去。
天家尚未驾到,今日来得又都是王孙权贵,在场的都是旧相识。
郎君挺拔俊秀的身影才刚刚踏进大殿,几个与之交好的世家子便起身迎了上来。
“裴小侯爷,许久不见,您这面上春风得意,可是又寻到了什么好物?”
最先开口的是陆济,他长裴衡止几岁,如今刚刚高中,是陛下钦点了翰林学士。
“若说春风得意,谁能比得上陆大人。”一旁的少年郎打趣,“早前我可听闻,陆首辅准备为你议亲。说得是谁家姑娘来着,嗳,云澄,可是你家表姐?”
“陶昂你呀,就会浑说。”
云澄摇头,推开手中折扇,“我表姐早就许给了人。再者,陆济与我表姐自幼青梅竹马,若他当真有那个心思,早就开口求娶了不是?”
陆济被挤兑的哭笑不得,转头看向裴衡止,“你瞧瞧,今也就是你在这,不然.”
他目色一顿,看向跟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这是?”
“这是我新收的书童。”郎君稍稍移步,遮住了陆济打量的眼神。
“书童?”
三人齐齐一怔,陆济最先反应过来,打着哈哈,“过去舞刀弄枪的人,如今也知道精心读书,算是长进不小。
云澄心思活络,瞥了几眼被裴衡止严严实实挡住的人,“早就听闻陛下有意许你三公主,以亲上加亲。三公主向来知书达理,你既知道添个书童,可见是上了心的。”
三公主?
冯小小一怔,就听挡在身前的郎君笑道,“我若对三公主上心,只怕陆兄饶不了我。”
“等等,听你这意思.”
陶昂目色发亮,灼灼看向登时红了脸的陆济,“怪不得陆兄这也看不上,那也不满意,原是心有所属啊。”
云澄也顾不上再试探裴衡止书童之事,忙勾住陆济的肩头,压低了声,“啧,没想到啊,你竟要去做驸马。”
陆济被闹得脸红耳红,再瞧裴衡止那上挑的眉眼,少年心性起,也想羞一羞这似仙的郎君,“小侯爷别院中不也.”
话还未说完。
“咳,咳——”裴衡止忽得一连串咳嗽,陆济会意,忙改了口,“别院中也养了会唱歌的雀。”
“我家还养了会说人话的八哥呢。”陶昂拢眉,“这京都里,谁不知小侯爷是个无心无情之人。”
云澄默然,他自幼聪慧,不似陶昂大大咧咧。尤其裴衡止腰间还罕见地挂了香囊,他立时明白此雀并非真的笼中鸟。
少年潇洒合上手中折扇,意味深长地笑笑,倒是没有再说。
月下清辉,透过窗楹,与殿内通明烛火相映,冷清与热闹,只一道殿门,便分得清清楚楚。
殿内丝乐管竹,声声悠扬,內侍躬身来回,在场寒暄之人渐渐落座。
“公子。”
自打进殿,冯小小便按照事先说好的,一直垂着脑袋。这会她跪坐在裴衡止身后,正要问问,天家仪仗何时前来,口中就被塞了一颗去了皮的葡萄。
郎君以广袖遮掩,眉目间更是神神秘秘,等她囫囵咽下,方才轻声道,“这是番外进贡的,怎么样,好吃么?”
酸酸甜甜,自是美味。
冯小小才点了点头,那双桃花眼弯弯含笑,伸手又喂了一颗。
这会他离得近,长指触在少女唇间,状似不经意地轻轻一抹,继而挪开手,“今夜漫长,你且多吃些养精蓄锐。”
如今左右说笑声不断,他却是不好再回头瞧着小兔子。
裴衡止细心将面前的一小串葡萄都去了皮,盛在玉碗之中,一转身,就见冯小小揉着小腿。
她许久没有跪坐,这会子脚腕处酸痛不已,压在下面的小腿肚子更是麻酥酥泛着一阵一阵的凉意。
“把这个垫在腿下。”
与软垫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小半碗去了皮的葡萄,裴衡止轻轻揉了揉她的总角,“再忍一会就好了。”
他身形高大,一转身便将身后的冯小小挡得严严实实,除去正寒暄谈笑的左右,其他人的确瞧不出这些小动作。
偏还有一人,全副心神都聚在裴衡止身上细细观察,又对他极为熟悉。
“怪不得。”
云澄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低低一叹,权贵养个外室本不算什么大事,尤其裴衡止尚未订亲,偏偏.
他又沉沉一叹,再瞧裴衡止身后正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葡萄的小书童,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便是穿着宽宽大大的小厮服,也难掩其纤细的身段。
虽说眼角处有块胎记,但总归是瑕不掩瑜,不然也不能叫裴衡止这样的京都贵子生出别样心思。
只可惜!
云澄心中顿生无限苍凉。看向旧友的眼神也多了些许怜悯,原来,这就是裴衡止将人养在别院又说不出口的原因!
第34章 翎宣哥哥 我亦喜欢
他兀自感慨悲叹。
躲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慢慢吃完葡萄, 刚刚咽下最后一颗,郎君长指向后一伸,递过一方新帕子。
等她擦了手, 又递过一杯清茶。
殿中丝乐声声,谈笑不断。她生怕惊动旁人, 咀嚼极轻极静,就算如此,仍是被他把时机掐得准确。
冯小小有些疑惑的抿唇,认认真真盯着裴衡止的后脑勺瞧了又瞧, 该不会他也跟志怪话本中写得一样, 脑后也生了双眼睛吧?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殿内忽得安静起来。
“小小。”裴衡止压低了声, 示意少女藏在自己身后站好。
众人肃立躬身,各个垂眸低首。
殿外, 內侍拉长了声:“陛——下——驾到——”
待那沉稳的步伐由远而近,殿中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冯小小只瞧见明黄色的衣角从眼底嗖地滑过, 殿中主位上便有爽朗笑声传来, “诸位爱卿不必拘谨,今日百花节, 算是家宴, 君臣同乐。”
听声音, 倒是位温和之人。
殿内丝乐声重起, 歌姬献舞, 长袖恍似游龙,眉目更是如画如仙。
冯小小偷偷瞧了一眼,立马惊为天人。怪不得爹总说美人藏于红墙内,她艳羡地咬着唇, 还未再张望一下。
裴衡止微微侧身,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静静瞧了瞧她。
“好看?”他无声地做了口型。
美人回眸,风流自成。冯小小心口一窒,再想起在月下与他说得浑话,脸上倏地便红了起来。
“公子是男子,她是女子。不,不一样的。”少女小声干巴巴地解释着,郎君莞尔,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冯小小本就跳得极快的心,登时便飞了起来,呆呆望向他如玉的侧颜。
“咳——”长指拢在唇边,轻轻一咳,似是在提醒她看得太过入神。
冯小小原只是红了脸,这会却是连耳尖也红透了边,慌慌张张低下头,手中又被他塞了块茯苓糕。
“咦?”冯小小诧异。
郎君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宫中特制的精美糕点与番邦进贡的瓜果。茯苓糕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只是多瞧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他怎得猜出她馋这个?
少女乌黑的水眸愣愣地,极快地又瞥了眼裴衡止束起青丝的后脑勺。
转过身的郎君似是知晓她在想些什么,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薄唇噙着笑,哪里还有半分冷清之意。
他本就一副好颜色,如今眉目温柔,执酒端坐,衬着透过窗扇而来的月色清辉,似仙亦如画。
对侧坐着的云澄无意扫过一眼,差点儿拿不住手中半杯美酒。
他与裴衡止相识这么些年,甚少见他这般神情。唯一的一次,还是那年他踏破边陲小国,于血海之中,举起晋之大纛。
云澄后背酥酥泛寒,心中愈发对那小厮好奇起来。
可他看了半晌,也只瞧见灰蓝的衣袖,裴衡止将他严密地护在身后,连根头发丝都瞧不见,更消说探究。
酒过三巡,周围谈笑声慢慢多了起来。
等云澄再抬眼,那些许灰蓝衣袖不知何时竟再也看不到。他心下微诧,却也没有分心理会,毕竟此刻,还是当享受歌舞的好。
慢悠悠转出大殿的冯小小,躬身垂眸。
她生怕自己露怯,只稳着步子,谨记裴衡止来时与她说过许多遍的行走路线。
明明宫中既有禁军巡视,又有內侍宫婢来回穿梭,但她这一路左拐右转,竟真的没有碰到。
冯小小憋在嗓子眼的心略略放下,刚转到偏殿,头顶枝叶无风自动,身后便轻巧落下一人。
“冯姑娘。”金羽压低了声,“请随我来。”
今日是百花宴,朝中大员与世家贵族都聚在殿中,顾珏亦在其中。
只不过,他惯来不爱热闹,喝了几杯,便借着酒醉出来透气。
随意遣开身后跟着的一众內侍,顾珏负手,悠悠走在廊下。举目彩灯结瓦,耳畔亦是酒酣丝竹之声。
偏偏月下人影,孤孤单单。
还有半年,他便要出宫开府。想起前几日生母戚贵妃殷殷叮嘱之事,顾珏只觉得又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就近的廊柱,微微阖目。
哒哒哒——
匆忙的脚步声自后而来,顾珏皱眉,宫中规矩严明,甚少有人如此不拘。
如今又是他母妃掌管六宫,无论如何,他都有约束之责,免得这莽撞之人万一冲撞了圣驾,继而牵连母妃。
顾珏才睁开眼,衣袖就被一阵小风带起,溜溜跑过去的宫婢一闪而过。
“站住!”他低低喝道。
谁料那宫婢似是心虚,脚下跑得愈发飞快。
顾珏眼中生冷,抬脚去追。锦缎镶玉靴刚迈步,就踩到了一样物什。
他一怔愣的功夫,那宫婢却已然跑得只剩个衣角,溜去了偏殿方向。
她往那一跑,顾珏反倒慢了下来。
今日百花宴宫中往来之人众多,是以母妃一早便嘱咐了內侍婢子,来回巡视。尤其是那相对偏僻少人之处。更何况,还有禁军加强守卫。
顾珏顺手捡起踩在脚下的香囊,粗粗看去,这锦缎颜色好似是在哪见过。
他用手摩挲着香囊上的苍竹金菊绣样,忽得想起一人。
裴衡止!
他与安庆侯并不熟稔,每每也只是在宫宴见上一面。此人冷傲,仗着一副好姿容,不知拒了多少女子。
就是他的几位皇姐,亦被明里暗里回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