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面色灰白,惨了。小侯爷交代的事,他又没办妥。
侍卫偷偷转身瞄了眼躺在床榻上的裴衡止。双膝一软,正要跪下领罪。
“你去别院配合墨羽。”郎君清朗的声线并无不虞。
金羽大着胆子抬眸,就见自家侯爷嘴角含笑,眉目间更是被东风晃过,仿佛盛开了一片花田,瞧着便是好心情。
侍卫一愣,默默退了出去。
都说女子心思难猜,金羽却觉得,小侯爷也是捉摸不透的。
他时而有情,时而无情。
先有别院中哭红了脸的阮姑娘,再看灶房里手忙脚乱熬汤的冯姑娘。金羽心中一叹,利落地翻出了院子。
“姑娘。这汤兑兑水还是可以喝的。”玉书不满地撅起嘴,“您熬了这么一大锅好东西,就这么倒了多可惜。”
“我也舍不得。不过他今日咳嗽的厉害,这其中放得一些药材便有些不妥。”
冯小小心疼地看了眼锅底,“你也知道我只跟爹看过些皮毛,裴公子又是京都贵子,万万敷衍不得。咱们可还指着他帮忙查爹的案子呢。”
“话是没错,既然他吃不得。”玉书眼眸一亮,“姑娘,咱们自己个吃,如何?”
“你呀,早上不还说咸得发苦?况且这里面放了枸杞,你若吃得多了,身上又要发疹子。”
冯小小失笑,“咱们家虽不如从前锦衣玉食,但这些年我也靠卖话本攒了不少。况且金羽不是还给了咱们一袋银子么?”
“节俭是好,却也没必要非得难为自己。”少女浅浅一笑,“爹不是说过么,身子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就是可惜。”玉书叹气。
冯小小一顿,伸手往灶炉里又丢了一根柴,瞧着噗嗤嗤燃起的火舌弯了弯眉眼,“傻瓜。有些事不是可惜就行的。”
“该舍弃的,还是当放手的好。”
“姑娘又说些大道理。”玉书挨着她坐下,看着重新放上灶炉的汤锅,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轻笑道,“依奴婢看,姑娘就是怕委屈了裴公子。”
“我才没有!”冯小小低眸,“我只是——”
“——只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玉书笑吟吟抢先,推了冯小小出灶房,“奴婢都知道的,您呀,还是去瞧瞧裴公子。”
婢子将人往正房送了几步,这才回了灶房。她家姑娘面皮薄,若没有人在旁推一把,等裴公子伤好,哪里还有机会相见。
况且就算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玉书叹气,瞥了眼慢吞吞往正房挪步的少女,裴衡止也是她们如今唯一的贵人,不可轻易放开。
推开虚掩的房门,越走近,郎君清浅的呼吸就越发清晰。
冯小小搬了张凳子放在床边,先是规规矩矩坐了一阵子,见床榻上的人似是睡得很熟,方才放松下来。
郎君睡姿极好,不似她,总是睡得四仰八叉,滚来滚去。
英挺的剑眉之下,浓密的长睫遮住了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反倒更显泪痣殷红,似是夜里最亮的星,总是引得人注目,流连忘返。
郎君似仙,便是睡着也如同画中人。他的枕边,还放着从腰间解下的香囊。
明月青竹小玉兔。
想起他昨夜里戳小兔子的神情,冯小小微微扬起唇角,伸手替他拢下纱帐,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架。
这里的话本都是她过往爱看的,尤其那本《绿茶夫君修炼手册》,更是翻过许多遍。
只不过这话本比起平常闺阁书册,言语略微大胆了些。
更奇的是,其中女子,各个都是能文能武的奇人。倒是里面的男子,动不动便柔弱无依,可怜委屈。
左右裴衡止也睡沉了,少女踮脚抽出话本,刚刚坐回凳上,才翻了一页。
床榻上的郎君手指微动,继而雅致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僵住的冯小小。
少女倏地用衣袖盖住话本,耳尖红了一圈。
这可万不能叫裴衡止瞧见。倒不是书里写了什么大不敬的,只是有几张插图,着实亲密了些。
要是被他知晓自己私下里喜欢看这些,冯小小后背都凉了半截,滚烫的羞意顺着耳尖红红火火烧至脸颊,那她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冯小小又羞又慌,再看向书架,忽得想起一件事。当初请裴衡止搬来时,只是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件,反倒没有在意书架上的话本。
如今几日过去,他该不会早就翻过一遍了吧?
不,应该不会。
书架上摆放话本并无异样,她刚刚取书的时候特意丈量过,仍在之前的位置。
拢在纱帐里的郎君正睡得熟,冯小小轻轻拍了拍自己胸脯,略微松了口气。
翻开话本,少女渐渐跌入了这个奇异的世界。她似是一个看客,随着那些悲欢离合,一时揪心掉泪,一时傻傻欢喜。
就连床榻上的裴衡止何时睁开了眼也没发觉,那双美极的桃花眼静静瞧着沉浸在话本的少女。
她抹眼泪,他藏在衣襟下的心便酸涩难过。
她抿唇轻笑,他便也跟着弯起眉眼。
窗外桃花艳艳开满一枝,春日明媚,亦难抵他眸中温柔。
外间游廊,从灶房来了脚步。
“姑娘。”玉书压低了声,唤着正擤鼻涕的少女,“醒酒汤好了。”
“你等我一下。”匆匆将书放在凳上,冯小小轻手轻脚从房里走出,她眼角还红着,一看便是心中的难过劲还没过去。
玉书打了水给她净手擦脸,灶房里渐渐传出些低语。裴衡止听了一会,唇边的笑意更深。
傻乎乎的小兔子,正抽抽噎噎跟玉书说着话本里的情节,当初她醉酒之时,也是这样与他说了许久。
这会子主仆两个正愤愤骂着里面的负心汉,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房外传来的脚步沉重,裴衡止微微一叹,他甚至能想象出冯小小此刻眉眼耷拉的沮丧模样。
郎君悄悄闭眼,只等少女进来时,他便装作悠悠转醒。小兔子心思纯,他若不开解一二,只怕又要伤心难过好一阵。
灶房离正房并不远,裴衡止数着她的脚步。快到门口,冯小小却倏地停住了身形。
一门之隔,他瞧不见少女的神色,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轻轻浅浅。
郎君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走近。正当裴衡止打算咳嗽几声引她上前。
吱呀——,房门被人推开。
可怜躺在床榻上的郎君一时不察,当真让口水呛住,剧烈的咳嗽咳得裴衡止脸上立马红了一片。
“裴公子!”冯小小更慌,将醒酒汤放在桌上,快步走近,伸手便轻轻捶在他的后背。等他平复了些,又忙递上一杯温好的茶水。
裴衡止嗓子咳得难受,当即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心中方才熨帖了许多。
眼瞧着郎君面色渐渐如常,冯小小紧张的心至此才松懈下来,眼神落在凳上的话本,心底又是一紧。
少女不动神色地挡住凳子,手中端了醒酒汤,正要递给他。
面前的郎君便是一阵咳嗽,整个人也好似无力的很,“冯姑娘,莫要担心,我无事的。咳咳——”
冯小小一愣,他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那双看过来的乌黑的水眸,担忧万分。
裴衡止一早便注意到,郎君垂首,压住眼底的欢喜。
冯小小起身,抬脚就要往外去,“你咳成这样,我还是帮你请大夫吧。”
总归她手里还有些余钱,仁医堂的出诊费是高了些,但胜在有用。尤其裴衡止原本是位身强力壮的少年郎,这会如此虚弱,只怕是病情又重的缘故。
“倒也不用。”
微哑的声线从后传来,纱帐中探出一只长臂,轻轻捉住了冯小小的衣袖,“我只是昨夜多喝了几杯,这会酒意还未消。”
他犹如被暴雨打蔫了的花朵,提不起劲,软软倚在软枕。
冯小小犹疑,“只是醉酒的缘故?”
她不怎么饮酒,只知晓喝多了第二日会恶心头痛,像裴衡止咳嗽虚弱成这副模样的,却是少见。
少女到底不放心,回灶房拿汤匙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吩咐了玉书去仁医堂请个大夫上门瞧瞧。
他既虚弱,自是无法端起汤碗。冯小小坐在床边,喂得细致。末了,还不忘用帕子小心地替他擦了唇角。
虽是隔着绢帕,但她指尖的柔软轻轻覆上,仍是让郎君心底漾出无数波浪,一层卷着一层,密密裹住了他的全幅心神。
裴衡止耳根烧得滚烫,有心想与她挨得再近些,却又怕唐突了小兔子。
拢在袖里的长指别别扭扭攥成拳,郎君瞥了眼偷偷将话本藏进衣袖的冯小小。
少女面上绷得云淡风轻,可明显坠下一截的衣袖,着实是很难不让人发现。
只要他一垂眸,再抬眼。就能瞧见小兔子朝书架靠近几步。
郎君唇边噙了笑意,却是体贴地阖了眼,装作一副困极的模样,沉沉睡在枕上。
鬼祟了半日的冯小小紧张地鼻尖都是汗珠,生怕裴衡止发现端倪,问起话本的事情。
这会子他一睡,少女立时轻松不少。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架,脚尖一点,轻车熟路地藏起了话本。中途,还不忘时不时回眸瞄上几眼熟睡中的裴衡止,生怕他突然醒了过来,看见不该看的。
院门外,脚步声匆忙。到底是花了高价,仁医堂的大夫来得极快。
拢下的纱帐床幔里,只伸出个手腕。
冯小小坐在一旁,瞧着那蓄了八撇胡的孙大夫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孙大夫才拿起笔,在纸上极为慎重的写下了方子。
游廊里,花枝被风吹得乱颤。
冯小小跟在孙大夫身后走出,裴衡止病情如何,她在房中不好细问,如今离得远些,少女站定,那双乌黑的水眸忧愁难消,“大夫,他这是怎得了?”
“身子虚弱便是如此,他既有伤在身,又夹了风寒,甚至还.”
孙大夫看了眼面前少女的发髻,显然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他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话锋一转,问得慢条斯理,“敢问姑娘,这房中躺着的男子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是我兄长。”冯小小垂眸,裴衡止长她几岁,说是兄长也不为过。
“原是这样。”孙大夫颔首,“本来此事不该说与未出阁的女子知晓,只是老夫瞧这院里也没个大人,你们既是兄妹,那老夫便直说了。”
少女瞪圆了眼眸,裴衡止的病情竟然严重到要上禀父母么?她心下猜测万分,纤细的手指死死捏住衣袖,看向摇头叹息的孙大夫。
“姑娘,你家兄长,以后怕是不行了。”
“不可能!”心底的惧意让少女不自主出言否定。
“他,我家兄长不过是场风寒.”冯小小惊得声都高了几分,怎么会这么突然便有了性命之忧。
她怀疑地瞪着面前的小胡子,都说仁医堂的坐堂常大夫医术高明,这位孙姓大夫却是甚少有人提及。
如今更是随口胡诌,指不定是个危言耸听之辈。
冯小小心下有了逐客之意。
“姑娘误会了。”
孙大夫多年行医,哪里能看不出面前少女在想些什么。他一脸惋惜,高深莫测地瞥了眼虚掩的房门,“老夫说得并非是性命之事。”
“.”冯小小一脸茫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房。
她百思不得其解,眸子里认真万分,好奇地问道,“那孙大夫口中这不行是指?”
第37章 解释不清 少女咬唇,说得言不由衷,“……
孙大夫背手在身后, 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这不行自是指——”
“咳咳.咳咳.”房内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
“您等我一下,我先去瞧瞧他。”冯小小心中忐忑, 转身推门进房。
纱帐帷幔之后,玉白的长指稍稍勾了勾, 示意懵懂的少女上前。
冯小小顺手端起桌上的杯盏,透过窗,依稀还能瞧见孙大夫赏花的背影,她压低了声, 略略掀起纱帐, 递了水过去。
坐起的郎君,眼下乌青, 面色更是苍白。他定定瞧着眉宇间满是忧愁的少女。
“冯姑娘。”裴衡止有心想解释给她听,可要如何解释却是难题。
小兔子尚未出阁, 哪里懂这些。他若是说得太过,不仅唐突, 只怕还会吓走她。
郎君越想越愁, 清俊的容颜郁色一片,也只叹了口气。低头喝水时, 也没什么精神。
他这副模样瞧得冯小小心底更难过。
她认真想了想, 掰着手指跟他悄悄道, “裴公子莫怕, 一会我先听听孙大夫怎么说, 要是真的不行,仁医堂的常大夫有名,请他出诊虽然不易,但只要银子到位, 总还是能请到的。”
总归不是性命之忧,少女暗暗思忖了片刻,大不了她再写几个话本,钱银总会有的。
况且瞧孙大夫的神色,这病似乎也不难治。
裴衡止咬牙笑了起来,这姓孙的过去就因误诊被关在牢里几年,如今出狱,不知怎得搭上了仁医堂,前几日还有几宗案子私了,这会竟然胡说到他头上。
郎君面色晦暗,也不好与少女直说。只眉眼间羞怒交加。旁人瞧起来,却像极了愁眉苦脸。
“裴公子,你也别太担心。”冯小小坐在床沿,认真替他擦了擦唇角边残留的水渍,“我存了很多银子,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嗯?”那双生恼的桃花眼一顿,忽得闪亮起来,“冯姑娘此话可当真?”
小兔子果然心善,竟肯为了他花光自己的积蓄。郎君心里登时舒服了不少,唇角弯弯,“可若是需要的钱银甚多呢?”
“那也不怕。”冯小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既然能攒下钱,便有生财的法子,你只管放宽心。”
她软软劝慰,哄得裴衡止面色越发温和,长指轻轻点在她的鼻尖,“傻姑娘,我哪里能花你的银子。”
“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