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风抿着嘴角的笑意,没有言语。
“行了,不说他们顾家。”天丰帝神情微敛,问道,“太子那边如何了?”
“殿下他……”李济风回答起来有些犹豫,“去尚书台见过吕相后,便微服去了墨缘阁听学子辩论。”
天丰帝哼笑一声:“他倒是还有闲情!那吕通呢?”
“太子离开之后,吕相就派人去了京司衙门。”李济风道,“没过多久从那里便运出来几具尸体,埋到了漏泽园。”
天丰帝显然对这个消息感到有些意外:“什么人的尸体?”
“都是牢城营的犯人,大约都是病死的,除了身上那些程度不同的瘀斑之外别的却已都无法辨别。不过,太子的人曾出入过牢城大营调查那里的犯人重病之事。”李济风边说边小心地观察着天丰帝的脸色,“另外影卫查看过,其中有一具尸体的里衣上有炭灰的印迹,看形状像是半枚鱼符,似乎是——赵御医的。”
“瘀斑……”天丰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少顷,抬起浑浊的双眼定定看着他,“你是说,晋王身上那种?”
第16章 父子
一个月之期转眼而至,这日,太子萧弘入宫面圣,呈上了自己调查的最后结论。
“你查了这么久,就查出是一种疫症?”天丰帝面色沉静地看着他,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是。”萧弘恭敬端正地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儿臣查到在牢城营里有几名负责开采山矿的囚犯皆感染了此病症,除了最后那个侥幸病愈活下来之外,其他都死了,他们死后未经漏泽园安置,而是直接被埋到了乱葬岗,曾被野狗叼食,或许因此将病情传出,全弟本就自远方长途跋涉归来,大概路遇流染之地,所以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天丰帝声音骤然转沉,旋即又猛烈咳嗽起来。
萧弘身体微动,却终是垂下了眸。
李济风边忙着给天丰帝顺气,边转头苦口婆心地劝他:“殿下,圣上身体不好动不得气,您若还有什么未曾说明的,还是赶紧说明吧,圣上自有是非论断。”
萧弘沉默了须臾,说道:“父皇圣明。只是事到如今儿臣也累了,父子兄弟何至于此?今日有人不惜违背法纪,更自伤己身,明日仍有人暗箭难防,难得信任。”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如今惟愿褪去这一身荣华后还能护我妻儿安宁。所谓是非曲直,有些时候原本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言罢,他向着龙座上的人郑重端肃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袖袋中抽出一卷素绫,双手捧过头顶,说道:“这是儿臣这些时日监国得到的一些启发和谏策,希望能帮得上父皇几分,儿臣已无所求,只愿尽最后微薄之力愿我大盛江山永寿绵延。”
话音落毕,殿内除了天丰帝尚未平复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一片沉寂。
天丰帝渐渐止住了喘咳,少顷,沉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李济风退到一旁。
他良久未语,只是凝眸看着跪在下面的长子,像是将思绪飘去了远方。
“弘儿,”他忽然沙哑着嗓音唤了一声,“你过来。”
萧弘顿了顿,才应声起来低首走上去,重又在天丰帝身旁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天丰帝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按在了他头上:“今日你说的话,要记得。你们,是兄弟手足——”
萧弘微怔,回神应喏。
天丰帝低眸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幼年丧母,这些年多有辛苦,是朕有亏于你。你这个性子,像朕,更像她。”
侍立在旁的李济风闻言不由面露惊色,自先皇后逝后,圣上从不准任何人提起,对太子的微妙反复也多是因他母亲的缘故,不想如今竟可如此坦然。
看来那天夜里太子不顾圣上恼怒,不仅提起了先皇后,还追忆童年父母相合时的美好过往,这步棋是真真走对了……
天丰帝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收回手,吩咐李济风道:“传左右丞相,各部尚书侍郎和中书令。”
萧弘难掩惊愕地抬起了头,却见天丰帝回眸朝他看来,目光中竟带着一丝欣慰浅笑:“弘儿,朕把顾子初留给你了,他这个人心高气傲,朕这次将他置散于一旁,就是要你来启用他方可施恩于安国公府,右相在军中经营非你可比,你若要求变,唯顾子初可成为你与右相博弈的利刃。还有,吕通年老能薄,朝中文臣本就势弱,又有不少利益相关趋炎附势之辈,你如今实在无人可用,故切不可心急,须得徐徐图之。”
“父皇……”话音出口,萧弘才惊觉声音已哽咽。
天丰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哭。”
萧弘紧紧咬住了牙关。
不多时,大臣们便陆续应召而来,右相上官博和左相吕通一前一后进了大殿,两人都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天丰帝身边的太子萧弘,面上皆有讶然之色闪过,随即便神色各异地分列左右行至前向天丰帝行礼。
“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是要各位做个见证。”天丰帝说着,宣了负责草拟诏令的中书令上前待命,“晋王中毒一事太子已查明乃流症所致,御医赵巍危言耸听,朕已命人将其正法。”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低头垂眸,掩饰着心中惊骇。
“拟旨——”天丰帝缓缓说道,“待晋王病愈后,即日启程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入京。”
“朕死后,命贵妃殉葬。”
“太子萧弘,继朕帝位,望二位相卿率百官倾力辅佐,勿负朕心。”
他说完这些话,仿佛骤然放下了心中大石,突觉眼前一黑,伴着阵强烈的恶心便突地呕出了一大口乌红的血。
“父皇!”
“圣上——”
……
天丰十六年八月初二,天丰帝病危,太子萧弘衣不解带侍候在畔,足足一天一夜不曾离开。其间贵妃几次请见,皆被太子命人挡出,眼见面圣无望,贵妃竟跪在蓬莱殿外哭号不止。
她正哭得眼泪横飞控诉萧弘以权谋私不肯让她面圣是另有私心,萧弘便从殿内走了出来。
贵妃一见到他便咬牙切齿:“你!你有本事就放我进去见圣上,让我同他说话,他绝不会这么狠心待我们母子!”
其他大臣立在殿前,无人帮她言语,就连上官博也没有开口。
萧弘站在台阶上,无波无澜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没有他往日的谦让隐忍,也没有应有的胜利得意,只是全无感情,就像在看将死的蝼蚁。
李济风抹着眼泪随后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扬声宣布:“圣上……驾崩!”
贵妃如遭雷击,瞬间软倒在地。
萧弘语气平静地对她身旁的宫女道:“好生照顾娘娘,圣上喜欢她明艳照人,入殓那日莫要让父皇看见她这张脸失望。”
贵妃面如死灰一动不动,最后几乎是被宫人给拖着离开了蓬莱殿。
“上官丞相,”萧弘走到上官博面前,伸手虚扶了正要行礼的他一把,“全弟的病可大好了?父皇的丧仪我希望他能来,毕竟父皇生前最宠爱的便是他,他既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临走前总不能不给父皇磕个头。”
上官博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便道:“回殿下,听闻晋王再过两日便能下床走动,想来参加丧仪是无妨的。臣也已让人安排护送晋王去封地的卫队了。”
萧弘看着他,似有些疲惫地牵了牵唇角,语带三分敬重地道:“辛苦了。”
***
天丰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云澄正在禅房里抄经,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
来人又道:“殿下说,请郎君早做准备,登基大典后便会派人来接郎君回东宫暂住。”
“知道了。”云澄笔下未停,游走从容。
报信的人刚离开,便又有人来敲了门。
“苦瓜大师。”江流笑着将对方让了进来。
穿着粗布僧衣的老僧摸着下巴上的三寸花白胡须,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刚刚放下笔从案后走出来迎他的云澄,半笑道:“大慈寺这浅滩看来终是要留不住云郎君了。”
云澄走到他面前,笑着抬手施了一礼:“大师,请坐。”
老僧也不客气,转身径自走到窗前的竹榻上盘膝坐了下来,问他:“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先帝所定的一月期限是在考验太子?”
云澄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娓娓道:“若先帝有意废太子,那这一月之期便太过多余。他之所以始终下不定决心,无非是担心失败之人会不容于得胜者。但为君者,除了父子之情更有帝王之责,储君的人选关乎大盛朝江山社稷,倘若有人德不配位,在他眼皮底下便已不安分,他又如何能放心。”
“所以,晋王打着父子亲情的旗号返京,太子便比他多表现出一重手足之情?我就说他怎会如此沉不住气闹得人人皆知他被贵妃呵斥逆上。”老僧叹道,“现在想来也应是你让他激贵妃按捺不住出手,就是想让先帝知道晋王一党已到了怎样跋扈的境地,倘若晋王继位,必会受如此强势的外戚干政,再加上上官博等人,恐怕社稷难安。”
云澄淡淡笑了笑,算是默认。
“你还算到了先帝对先皇后的意难平。”老僧直视着他,忽而正色说道。
“是您告诉我的,”云澄从容迎着他的目光,“先帝在先皇后服毒自尽后曾于当夜问过您:观星看天,可能问人真心?是么,太常卿大人。”
“我早知你不会是无缘无故来这大慈寺修行。”老僧神情复杂地一笑,默然片刻,充满嘲讽意味地摇了摇头,“他当初不曾相信皇后的清白,如今以为自己信了太子,便不曾欠另一人了么?”
他说完,笑着摆摆手,如饮酒般拿起面前茶杯将杯中水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复又看向云澄,良久,似有些感叹地道:“我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必会重用于你,以你的性情也绝不会甘于在这里等死,只是玄明,你虽心怀天下抱负,但却从不怜世人——如此之你,要做一个真正的经世之臣恐怕还有距离。”
云澄闻言却仍是不气不怒,反而一笑,说道:“我怜世人,世人谁可怜我?世间数载匆匆,今日之世人亦非来日之世人,余若身死自当陨灭,何不可为这天下留史书一笔,闻达千秋。”
老僧愣了愣,苦笑道:“那我只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会有人可令你明白情之一字绝非利弊衡量可比。”
“如此损性伤神之事,”云澄笑笑,举杯道,“还是敬谢不敏罢。”
第17章 左相
天丰十六年八月初六,太子萧弘登基,改年号为永煌。登基大典上,新君按例宣布新的人事任免,除了安国公世子顾照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从天而降,被任命为负责皇帝安全事务的紫骑卫指挥使之外,其他新任或有升迁的官员几乎无一例外全是在这场争储之战中追随萧弘的臣子。
当然,原先以右丞相为首的晋王一党除了部分人的贬降之外也并未得到更多的追究。
这是新君必要的妥协,而这样的结果也是上官博等人意料之中夺储失败的代价。
然而就在中书侍郎刚刚宣读完免职官员的名单后,左丞相吕通却突然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请奏。”
萧弘一声“准”字才刚落地,他立刻便道:“圣上初登大位,正是需要人才辅佐之际,而老臣年事已高,自知能力浅薄,实在难堪辅佐新君之大任,故特向圣上请辞,还望圣上为社稷计,准臣之所请。”
这一出实在是让其他人万万没有想到,就连上官博都相当诧异,吕通这板正无用的老家伙早些年被自己斗得抬不起头时都硬挺在相位上不走,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他支持的萧弘继位,不摆摆元老功臣的谱便罢了,竟一上来还要辞官?怕不是疯了。
萧弘也挽留了他几句,可吕通却难得表现得相当坚定,不仅要退,且更还进言道:“为人臣者本应急君之所虑,老臣实不该忝居高位——只是若圣上信得过老臣,则臣有一人可举荐继未竟之事。”
上官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萧弘道:“吕相请言。”
吕通下巴一抬,板正无波地说出了三个字:“云玄明。”
什么?!
朝臣们彻底震惊了。
***
谢晚芳正和靖安侯夫人邱氏在参加大朝拜的外命妇人群里慢慢往前移动着,两人不时窃窃私语交流着近况,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安国公世子夫人”,她立刻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有那么几分面熟的脸。
“安国公世子夫人,”眼前的宫女笑容亲切,和那日在东宫外拦住她时的气势汹汹完全不同,“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几乎是瞬间,谢晚芳便感觉到四周有无数道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投了过来,她一时还真不大自在,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紧紧握了握手,唇角轻弯,扯出一抹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微笑来:“有劳。”
走在去命妇院朝堂的路上,谢晚芳看着沿途的景致不禁觉得有几分感叹,没想到不过才数日,已是胜负转换,太子妃终成皇后,再不敢有人半路拦着自己威胁转道去牡丹殿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在眼前引路的女子,最后到底是没能按耐住疑惑,开口道:“请问——”
笑容亲切的宫女闻声立刻停下脚步回过了头:“世子夫人叫婢子翠云便是,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吩咐,我只是有些好奇。”谢晚芳道,“你原先不是牡丹殿的人么,怎么现在又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了?”
“啊,这个啊,”翠云笑道,“婢子原先的确是在先贵妃身边当差,先贵妃殉葬之后牡丹殿所有宫人都各有去处,婢子被分到了栖凤殿,承蒙皇后娘娘不嫌弃,负责些引客送往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