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觉得哪里不大对,但也不好提出质疑,便只当她是个会钻营的,并未多说什么。
待入了朝堂,皇后招手让她坐到了身边。
谢晚芳见周围坐的不是金枝玉叶便是朝廷重臣的夫人,就连上官博的夫人林氏也赫然在其中,便立刻明白这是皇后在抬举她——谢晚芳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当日探望之情就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殊荣,很显然,她这是沾了顾照之的光。
只听坐在一旁的清河郡主笑道:“圣上初登大宝,就得了云相和顾世子两个一文一武的人才,这可真是先帝庇佑。”
这也能扯到先帝庇佑上?谢晚芳不由暗暗佩服这些人面不改色吹捧天家的能力,自己果然还需学习。
说来昨日她听自己公爹说起云澄拜相之事,也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新君竟然敢一上来就动了左相之位。那时上官博虽然当场表示了反对,更也要主动举荐他人,但却被新君突如其来的另一道敕令给堵住了。
——萧弘当场加封了上官博太子少傅,与被封为太子少师的云澄共担教导太子之责。
接着新君转头又来了一句:“朕初登大宝,玄明也确实年轻,将来还要右相多多帮衬才是。”
这件事便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谢晚芳不动声色地朝林氏望了一眼,只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子喝了口茶,神情竟丝毫看不出异样。
林氏从容地喝完了这口茶,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这才似笑似遗憾地开口说道:“云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只可惜身子骨弱了些,年纪轻轻的,倒是可惜了。”
皇后淡笑未语。
谢晚芳眼见于此,心中对上官博一党的嚣张之势又有了些深刻的认识,连皇后面对林氏言语间暗含的挑衅都不得不让其半分,可见云澄这个相位虽是到了手,但前景却未必乐观。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既然被皇后抬举在了这个位置上,倘若全无表现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微微一笑,开了口:“云相有圣上洪福泽被,想来报效社稷的日子还在后头。”
林氏递茶的手微微一顿,撇眸朝她看来,似有若无地凉凉牵了下唇角。
皇后则笑意微深地向着她点了点头。
之后又有外命妇陆续前来觐见,谢晚芳坐的这个位置又惹眼,她只得全程端着姿态绷紧了注意力生怕流露出一分半分的失仪,等到从朝堂上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背酸痛地像是要散架了,眼见着离出宫门还有段距离,她索性拽着白鹭脚下一拐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小巷门,见此处四下无人,便寻了个略显偏僻的回廊坐了下来。
只是刚刚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便听见外面有人路过说话的声音。
“吕会之这老匹夫,跑路倒是跑得快,昨日才请辞,今日就忙着要给人家交接了。”男人粗声粗气的话语间明显带着怒火,“我看他这辈子那点儿小聪明全用在怎么当怂蛋了吧?”
谢晚芳一听这话,即知道自己此时绝不适宜冒头,立刻又借着处在对方视角盲区的优势往回收了收脚。
旁人附和道:“那不然如何呢?人家本就是摆明了和圣上串通好的要把左丞相之位给腾出来,可不得赶紧挪开么。”
“他想讨好圣上,又想全身而退,这正是个好机会。”另一个略带轻屑的深沉话音幽幽传来,“只是圣上竟让云玄明这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来担此重位,实在有些草率。”话说到最后,竟含了丝轻笑。
“相公说的是,”有人立刻接上笑道,“这云玄明还是个病秧子,谁不知道他命中注定是个短命鬼?当初圣上尚在东宫时就一直让御医给他看顾着,这才吊着命成了如今的什么书法大家,听说原先御医曾断言他连三十岁都活不过去,如今满打满算也还不过再剩六年。都半截进棺材的人了还要被拉来充数,看来圣上也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言语中颇有恶意。
那被称为相公的人淡淡哼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虽然吕通那老小子这般做法实在恶心人,但圣上既一意孤行那咱们便也只能由着。只是凭云玄明能不能驾驭得住尚书台那些人都还不一定,且看看他能坚持到几时吧。”
一行人慢慢走远,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谢晚芳从墙角后转出来,看着远处几个穿着朝服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回过头,见白鹭一脸惊诧未褪,她叮嘱道:“方才的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白鹭忙点点头:“婢子知道。”
谢晚芳没想到在这儿居然都能撞上别人见也难见的上官博,看来这宫里真是不可久留之地,于是招呼了白鹭便走。
两人走了没多远,遇到迎面有几名女子聘聘婷婷地行来,当首的那个身穿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整套服制和她身后的宫女完全不一样,发式也全然不同,戴着顶镶了枚拇指大小圆形玉牌的冠。衣服正面绣着一只白翎孔雀,羽翎飞扬延至腰际下方,衬着她一张秀美端静的脸,迎面已透出一股优雅清傲之气。
对方行至近前,随之扑面而来一阵清甜的茉莉香气,在她面前停下,微微屈膝垂首施了一礼:“下官冯婉妍,见过夫人。”
自称下官,看来应是这宫中的女官了。
谢晚芳立刻道:“原来是冯女使,不必多礼。”
女使是宫中女官的称谓,虽无品阶,但却有实实在在的官籍。大盛朝风俗开放,女子也可为官,虽然职权多限于内宫,但理论上也有机会参政。谢晚芳出嫁前上课的时候,教学嬷嬷还专门讲到过大盛朝如今在籍的宫中女使拢共不过六个,皇后不在,除了宫学里的四名女傅之外,有资格配用女官的就只有贵妃和太子妃,两宫各有一个名额。
所以宫中女使不易做,能做到的必会被其他人另眼相看。
谢晚芳不禁打从心眼儿里挺欣赏她,相貌美,气也华,做女使的果真是不一样。
“下官离京日久,初见夫人,不知应如何称呼?”显然冯婉妍只是从她的朝服上看出了她的身份,但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白鹭适时地担起了侍女的职责:“我家夫人是安国公世子之妻。”
冯婉妍一愣,旋即再看向谢晚芳时目光里就多了丝异样,只是这异样转瞬即逝,很快被她湮灭于扬起的微笑之下,她又朝谢晚芳微微施了一礼:“世子夫人慢行,下官还要去觐见皇后娘娘,先行告辞。”
谢晚芳隐约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奇怪的转变,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行至宫门口时,外面已有不少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去,谢晚芳刚走到自家马车前,门帘便倏地被人掀了起来。
“怎么这么久才出来?”顾照之朝她伸过了手。
第18章 出面
谢晚芳有些意外地顿住,犹豫了一下,把手递到了他掌心。
顾照之握住她的手把人拉了上来。
一进到车厢里,谢晚芳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了不少,仿佛安静到有回音似地,她忙将双手放于膝上紧紧交叠而握,为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和尽快调整不大平稳的心跳,她开口说道:“我先前碰到上官博了。”
顾照之有些意外:“你不是去命妇院么,怎会遇到他?”
她便将自己路上找了个地方开小差的事讲了一遍,又大致说了下上官博等人在背后说云澄的那些坏话,只是没有提及云澄活不过三十岁的事。
“云澄若是连尚书台都摆平不了,那这丞相他确实是不做也罢了。”顾照之并不太以为意,只是道,“这也不是我们能替他操心的事。倒是你,今日情况特殊便罢了,只是以后莫要处处为他说话,他如今已不是那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九清居士,免得让人多想。”
谢晚芳觉得莫名其妙:“我赞他也不行?”
“那如何不见你称赞我?”顾照之瞥了她一眼,“你是有夫之妇,且你夫君我并非什么摆不上台面的,你却只对个外人不吝赞赏,说得过去么?”
谢晚芳点点头:“说得过去啊。”
顾照之一怔,黑了脸:“你再说一次?”
“只许你们有妻室的男子称赞美娘子,而我们嫁了丈夫的女子却不能再称赞出众的郎君,这是何道理?”谢晚芳扬着下巴瞧他,“你若不许我赞云玄明,那你也别看其他女子,可行?”
她半开玩笑地调侃着他。
顾照之看着她的目光透着莫名,随即,竟似无奈失笑道:“你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说着伸手过来往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便罢,可别出去说,小心被人笑话。”
谢晚芳有几分失望,面上却浑不在意的样子抬手虚理了理额角细发,嘟囔道:“我阿父就从不看我阿母以外的女子。”
到底是自己的岳父,顾照之没好直接说“所以你阿父是肃州出名的妻管严”,摇了摇头,懒得跟她纠缠。
谢晚芳忽然低头嗅了嗅自己抚过额头的手指,顿了顿,又嗅了一嗅。
“做什么?跟小狗似的。”顾照之看着她道。
她抬眸望了过来,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茉莉花香?”
“……嗯?”顾照之有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愣怔。
他不由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果然有一丝淡淡的香气,但若不仔细感觉也几乎是闻不出来,他有些惊讶于她敏锐的嗅觉。
“哦,”他似是回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可能先前顺手扶过一个人不小心沾到的。”
谢晚芳本想顺口多问两句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自己这般追问颇有些想管束他的嫌疑,便及时地住了嘴。
“明日开始我会正式去紫骑卫。”顾照之转了话题道,“往后每月都有当值的几天要宿在宫里,你若有事可以让长风、长露他们给我送信。”
“好。”她在这些问题上向来痛快。
“对了,还有这个。”他低头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了她面前,“圣上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赫然正是她的那只玉铃。
谢晚芳立刻伸手接过,难掩喜色地道:“我还以为小殿下,不是,太子殿下已不知将它抛去哪里了呢。”
顾照之看她小心珍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说道:“你若喜欢这些小玩意,改天带你上街再买几个。”
“自己买的怎么一样?”谢晚芳把玉铃放进了怀里,心满意足状地抚了抚心口,“这可是我凭本事从贺兰世子手里坑的。”
顾照之看着她这副小得意的样子,不由笑了出声,捧场地道:“嗯,你可真是了不起。”
***
云澄应召来到太庙,尚未走近,候在殿外的内侍监新任掌监罗嘉就上前两步向他行了一礼:“云相公。”
云澄微一颔首,问道:“圣上在里面多久了?”
“已有一个时辰了。”罗嘉说着,面上也流露出些许担忧,“圣上虽然不说,但奴婢知道他心中不好受。”
他话音刚落,从殿内便传出了萧弘的声音:“可是玄明来了?让他进来。”
罗嘉忙侧身让路,伸手恭敬请入。
云澄浅回了一礼,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有香火味缭绕,这是他在大慈寺这几年最熟悉的气味,此刻这气味充斥在这精美的宫殿中,恍惚间还能让人忆起当初决定身入寺中的那一日。
转眼已过了这么久。
很快他便看见了正伫立在殿中的新君萧弘,还有其目视之处正挂前方的那幅绘着天丰帝之像的画。
云澄在他身后几步站定,抬手施礼:“臣参见圣上。”
萧弘回首,说道:“免礼,近前来吧。”待对方依言行近,他复又望向天丰帝的画像,少顷,语气复杂地说道,“十三年。这一仗,终是赢了。”
云澄道:“这是圣上应得的。”
“你从前说他对朕仍有舐犊之情,其实朕是不太信的。”萧弘缓缓说道,“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却又真的像是个在为儿子考虑的父亲,甚至昏迷不醒时还曾唤朕的名字……你说,倘若那时朕没有听你的用此迂回之法,而是直接将晋王中毒一事的真相宣扬出来,他又会如何?”
云澄道:“大抵,不会比现在更好。”
萧弘闻言一笑:“是啊,应不会比现在更好了。”又幽幽叹道,“只可惜,还不能将母后的画像也迎进来。”
“来日方长。”云澄说道。
“嗯,来日方长。”萧弘笑了笑,“十三年前你亦是这般说的,论耐性,你向来过人。”言罢,由衷地道,“这几年在大慈寺辛苦你了,修行清苦,好在都过去了。”
“修性养身,还能向前太常卿请教学术,倒也并不无趣。”云澄的语气很是从容平静,就仿若在说着昨夜星辰。
听他提到前太常卿这几个字,萧弘也有些感慨和无奈:“可惜了他一身学识,若非是得罪了父皇,朕倒也想用他。”
现如今看来,确实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
想到这儿,萧弘便转了话题,问道:“你打算何时启程回兰溪?”
云澄道:“圣上正是用人之际,臣亦有公务需与吕公交接,还有许多事要做。”
萧弘虽然赞同他留下,但也难免有些意外:“朕还以为你要回去解决你母亲的事。”
“是要解决。不过,”云澄淡淡一笑,“还是让他们来找臣吧。”
***
回到安国公府,谢晚芳换下朝服便去了上院见白氏,因后者前几日偶感风寒直到今天仍有轻咳残余,按照规矩是要回避宫中贵人的,所以白氏并未能参加大朝拜,听闻儿媳回来,她已是等不及想知道今日在命妇院朝堂上的情况。
顾如芝正在白氏身边侍疾,见着谢晚芳过来竟然难得地露出了欢迎之色,一口一个大嫂叫着:“今日你在宫中可见到了什么人?”
谢晚芳只当她是小孩心性喜欢新奇热闹,便当着白氏的面将今日在命妇院朝堂得到的优待都大致讲了一遍。
“就这些人啊?”顾如芝好似有些意外,“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