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了然,难怪大朝拜那天自己才知晓宫中有此人物。
“坐二望一,那这么说尚有他人可与之相争?”她不免有点儿好奇。
“有的,另一位也是出身翰林之家,从前她们二人可是公认的京都双姝,不过俞娘子前几年出嫁了,随丈夫去了雍州任上。”邱氏道,“对了,若论起来俞娘子还算是云相公的同门师妹呢。”
“哦?”谢晚芳一听,当即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那想必是极优秀的了。”
一旁忽然传来个略带不屑的轻笑声:“什么京都双姝,就凭生母那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女儿又怎可与俞娘子相提并论。”
谢晚芳闻言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罩水红色锦绣披风,戴着金镶碧玺头面的冷丽少女正恰自邱氏身畔走过,边说着,边目不斜视地在相邻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邱氏笑笑向对方点头示礼:“宜安县主。”
“贺兰夫人。”宜安县主向着邱氏浅回了一礼,言罢,又看向谢晚芳,礼节便稍深了几分,颔首道,“顾夫人,上次大朝拜时我们曾见过。”
谢晚芳闻言不由略有些不好意思,心说当日我全副心神都放在应付皇后娘娘身边这个位置上了,哪里还能记得只一面之缘的你是哪位……
不过她观其言行,觉得这位宜安县主像是很注重礼教传统之人,下意识感觉这样的人有些像白氏,不好相处,便只是客气地回了礼,并不打算多谈。
谁知宜安县主却又主动道:“我与俞娘子倒是一直有些往来,若有机会可为顾夫人引见。”
谢晚芳有些意外于她的热情,点点头笑了一笑:“多谢宜安县主。”话毕收回目光时不由朝邱氏看了一眼。
后者会意,不动声色地微倾了身子,对她低声道:“冯女使的生母是冯夫人的庶妹,人称小孙氏。当年夫妻两一次回孙家参加孙老爷寿宴,回来后不过一月便匆匆纳了小孙氏进门,没多久小孙氏便生下了冯女使。按说冯夫人无所出,将庶妹之女放在自己名下养着是合情合理之事,但不知为何冯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所以……外间也一直有些传言。”
邱氏说得委婉,可谢晚芳仍是听懂了,不由微感诧异。
“快开始了,县主不去前面坐么?也好同众位娘子做个伴儿。”她听见邱氏在问。
“不急,”宜安县主道,“坐这里清静,该上场时自然便上场了。”
谢晚芳突然觉得这位县主倒是颇有些真性情。
在场各家女眷虽不乏有出身更高或夫家更贵的,但今日这种场合冯婉妍身为主裁,自然是要坐在上位居中,她从容落座后,便向着立在一旁的宫正微微笑着轻颔了颔首。
四艺竞技这便正式开始了。
琴棋书画按顺序进行,顾如芝要参加的是最后一项画赛,谢晚芳随口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宜安县主要参加的是第二轮“棋赛”,且没过多久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急不慢地坐在角落里,敢情是根本没有人能做配,棋赛自动取消……
照邱氏的说法是因为这一项最不易出风头,所以几乎每年都没什么人报名,毕竟岸上的人隔得远也看不见你是如何在棋盘上大杀四方,远不如琴声悠扬,书画可传阅。
宜安县主本人对此表示:“我只是来走走过场。”
谢晚芳不由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高!
冯婉妍给琴赛出的题目是“秋”,倒也算是应景,谢晚芳正准备趁此机会好好欣赏欣赏京都这些大家娘子的琴艺,忽然,感觉身子一晃,竟是楼船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不由大惊。
第22章 梨园(下)
宜安县主转头看了一眼,说道:“开始游船了。听闻随着四艺赛开始,这艘楼船会绕湖行游一圈,赏览风景之余也便于岸上亭台里的看客观战。”
邱氏笑道:“今日阳光甚好,倒确实适合游船。”
谢晚芳心里虽仍有些打鼓,但又想起顾照之说的那句话,只得安慰自己好歹这船绕湖一圈也能多半时候离岸上人近些。
她不由抬眸朝东南方的那座二层亭台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像是真的看见了顾照之站在那里。
心下稍安。
琴赛一项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首接一首的名曲新调轮番上场,谢晚芳眼见有宫人不时乘着小舟往返于岸上,捧着一盘一盘绢花上楼来呈给赛曲的各家娘子们,顿时了然为何这六艺会还能撮合姻缘。
棋赛因先前已宣布了直接取消,所以第二轮便直接跳到了“书赛”,令人诧异的是,这一项参赛的人竟然多到不得不分成三批进行,赛诗词的、赛书法的、赛经典的,都归于此类。
受前朝影响,本朝诗词之风向来鼎盛,这一批参赛之人也是最多。
而谢晚芳则是受了云澄的影响,最关注的便要属书法。巧的是,今年报名书法的人里,还真有写逸云体的。
要说起来,云澄虽是本朝公认的书法大家,但因他自创的字体易仿难精,而且其开阔变化的风格并不适合性情略显婉约的闺阁女子学习,所以很少有人用。
谢晚芳听说此刻写逸云体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正是云澄手下的属官,又看她写字时动作略有些迟滞紧绷的样子,便心知应是临时抱佛脚,大概是家中长辈想要借此隔空讨好新任左相,说不定还可借云澄的身份在这赛会上讨个巧走走捷径。
巧的是,这同样姓冯的小娘子她还恰好认识,知道是和顾如芝交好的闺中之友。
随着初选结束,这幅完全背书了一遍云澄名作《怀素帖》的字被大部分人投票选入了最后十佳之内。
“这幅《怀素帖》大约要拿这轮魁首了吧。”邱氏也看出了门道来。
宜安县主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十幅佳作被并排展示于众人眼前,最终排名自然是以三位中裁女官的意见为准,待其他两位女傅宣布完了第十到第四的名次之后,剩下的前三甲便落在了冯婉妍手中已事先写好的花笺上。
她笑语晏晏地打开花笺,和声道:“第三位,靖安侯府贺兰三娘子。”
冯婉妍口中的这位贺兰三娘子不是别人,正是邱氏的小姑子之一。就在刚才,贺兰府的二娘子才将拿了琴赛的第四。
“恭喜啊。”谢晚芳冲邱氏笑着抬了抬手。
邱氏礼尚往来地道:“待会儿我还得恭贺顾娘子呢。”
谢晚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冯婉妍每轮宣布前三的时候似乎是为了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不光光只是宣读名次,而是会特意点评一番,变着用辞地从不同方面表示赞赏,时不时引经据典,确实不愧女官出身。
果不其然,待第二名揭晓后书法这项的魁首便已无悬念,正是那照书《怀素帖》的冯小娘子。
只听冯婉妍点评道:“冯娘子年纪虽轻,但运笔却沉稳。云相的怀素原帖虽一共只得一百二十八个字,但最难的便要属这其间的起承转合,冯娘子这一幅字的起势和走势都颇有原帖之貌,收势转承虽略有遗憾,但已属十分不错。”
谢晚芳听着,忍不住轻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可谓几近自言自语的低调,谁知坐在前排的人却忽地回过了头,且这一回头不打紧,连带着也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有人立刻道:“安国公世子夫人为何发笑?”
旁边的人随即附和:“莫不是对冯女使的评点有何意见?还是觉得冯娘子这幅《怀素帖》写得不好?”
伴着这一声声咄咄逼人的提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冯婉妍的视线也落在了她身上。
……你们要不要这么能挖坑?
谢晚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顾照之那个祸水,面上忙笑着摆摆手道:“我只是看今日天气不错,随口一笑而已,大家不必在意,继续便是。”
谁知顾如芝却在此时满脸天真烂漫状地冒出一句:“嫂嫂一向欣赏云相的书法,想来也是技痒了?”
谢晚芳瞬间感觉自己眼皮一跳:她这个小姑子,真是胳膊肘一贯往外拐。
只是她并不想平白无故地去扫那位冯小娘子的兴,好端端地,何必去招惹那仇恨?于是正欲犹自继续装傻跳过顾如芝的坑,却不料冯婉妍开了口。
“顾夫人既然另有心得不如直言。”冯婉妍站在那里看着她,端庄不减半分地道,“六艺会原本便是秉着切磋增进的宗旨创立而生,夫人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与我等交流一番也好。”
短短几句话,谢晚芳便被她捧到了“虎背”上。继续婉拒吧,只怕明日这圈子里关于她上不得台面的传言就要更上一层楼;若答应吧……却是难免要得罪人了。
自己不过是笑了一声而已,没想到这个冯女使倒是挺能较真。
谢晚芳隐隐觉得对方待自己的态度并不像对旁人和善,直觉告诉她此刻冯婉妍似乎正等着她走出去大放厥词一番然后用其满腹学识将她当众击溃,从此再不敢有任何疑似轻视之举。
这种直觉毫无道理,却顿时让她好胜心随之骤起。
开玩笑,若是平日里倒也算了,今天可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克制住下意识想转头朝岸上看一眼的冲动,唇角轻轻一弯,挺直腰背不急不慢地站了起来。
“冯女使言重了,心得不敢当。”她含笑道,“我的书法不过初窥逸云之皮毛,评判排位之事自然也是女官们更有专长。只是女使先前提及怀素原帖时似乎言下之意颇为推崇‘还原’之法,对此我有些疑问——世人皆知逸云体的特点便是运笔开阔,笔锋洒逸。倘若限于一撇一捺的桎梏之中,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洒逸,称作‘逸云’呢?”
冯婉妍神色不由一顿。
谢晚芳又径自道:“我想,便是云相亲自再来书写一遍《怀素帖》,也绝不会做到和原帖一模一样,但这番‘稳中寻逸,如浮云千变’,却正是逸云体真正的精妙所在。”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安静,只偶有人窃窃私语,暗暗点头。
“说得好!”宜安县主突然扬声喝了个彩。
冯婉妍在宽大的袖子下暗暗攥紧了掌心,但只用了须臾,她便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谦逊道:“世子夫人所言有理,是下官落入窠臼了。”
谢晚芳不料她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一时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踢场子欺负了人家似地,于是便打算缓和两句,刚要开口,脚下却是猛然一晃,险些摔倒。
不止是她,在场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叫。
面前的案几骤然倾斜,杯碟一个接一个摔碎在地,满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裂瓷声,谢晚芳立刻转头望去,只见楼船竟在以可见之速往一边下沉,当下大惊。
“船要沉了!”有人在大喊。
顿时摔砸声与惊叫声混作一堆。
谢晚芳只觉四肢都僵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上船之前顾照之说的那句:“若有什么状况,我一定马上过来救你。”
大爷的你倒是来啊!
“顾夫人,快走,”宜安县主和邱氏踉跄着过来拉她,“下楼坐船去岸上。”
谢晚芳恍然回神,这才发现人们都在往楼梯口涌,一时之间竟形成了堵塞之状,偏偏船倾斜地越来越厉害,有人站立不稳,一倒连着身边几人一起倒,有些人甚至直接掉进了湖里。
“先往上跑!”谢晚芳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决定,转头就领着白鹭黄鹂两人往主裁台所在的上位方向艰难地大步行去。
宜安县主和邱氏也被眼前的情况吓到了,纷纷跟着她转身逆行。
同样被吓懵了的冯婉妍忽见谢晚芳等人从自己身旁走过,立刻回神,也带着侍女准备向上走,谁知一动之下才发现挪步相当吃力,她顾不上去提裙摆,本想使劲迈开步子往上,一脚下去却突感腿部一软,顿时摔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叫,冯婉妍直直顺着甲板滑掉进了水中。
谢晚芳听见声音却无暇回头,反而因为身后的动静让她险些因心慌而失去节奏摔倒,勉强定下神刚攀到堪堪能站住的坡度,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大嫂!”
是顾如芝的声音。她立马转头,正看见顾如芝艰难地从另一边攀来,忙伸手去拉:“快!”
或是骤然心急的缘故,顾如芝竟试图快跑,最后一步脚下蓦地打了个滑,所幸谢晚芳眼疾手快地上前半步,一手攀住假树,一手抓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道身影从船外越栏而过,矫捷地落在了她面前。
“顾世子!”
“大哥!”
谢晚芳怔怔看着从天而降的顾照之,禁不住鼻头一酸。
顾照之伸手拉了一把顾如芝,确认的目光落在谢晚芳身上很快打量了一遍,问她们:“没事吧?从这边走,我带你们爬下去。”边说着,边回头看了眼四周。
“婉妍姐姐掉进湖里了!”顾如芝突然道。
顾照之神色一变,将她推到谢晚芳身边,对后者道:“有船在下面接应,带她们先下去。”
“我……”谢晚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快走几步后便纵身跳入了湖中,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便喃喃堵在了嘴边。
我不是说了我怕水么……
她攥紧了微冷的掌心,回过头看着随波飘在水面上等着接应她们的小船,咬咬牙道:“走!”
第23章 心结
次日早晨,身在兰溪本家的云澄便收到了梨园楼船沉水的消息,彼时他正准备和云氏本宗长辈们一起进入祠堂祭祖,礼部的僚吏便匆匆赶了来,说裴尚书有要紧公务需呈报左丞相。
云老太爷当即表示公务要紧,并召唤了其他人随他进祠堂等候。
云澄便让江流把那送信的僚吏带过来,就近在庑房里见了他。
见面行礼后,那姓关的僚吏就将昨日六艺会上的意外禀报了一遍,又特意说明因周围留守的宫人侍卫抢救及时,所以除了有个别娘子受了轻伤外,并无造成更坏的结果。
关僚吏随即将怀中的公文信件双手呈递上前,说道:“相公,尚书大人说此次事件虽是意外,但却暴露出他御下不严的过失,大人必会将功折罪,妥善处置后事,还请相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