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澄示意花林把信接过,并未急着拆来看,而是径自问道:“受伤的是哪些?”
关僚吏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才报出了几个名号,末了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哦,对了,还有皇后殿中的冯女使,她掉进湖里的时候还伤了脚,幸好安国公世子及时将人救了起来。”
云澄有些意外:“安国公世子也在?”
“是赶来救人的,”关僚吏道,“世子夫人和顾娘子当时都在船上。”
“那世子夫人和顾娘子可有受惊?”他问。
“两位不愧都是将门出身,镇定非常。”关僚吏道,“尤其是世子夫人,急乱中还领头带着顾娘子和宜安县主还有靖安侯世子夫人从背面翻爬下去上了接应的船只。”
云澄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是世子夫人带着她们自救的?”
“是。”关僚吏再次肯定地回道。
云澄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此事重点并不在于此,他也就没有再深究,只是简单地吩咐道:“让裴尚书好生处理善后事宜。”
关僚吏心下一喜,暗赞自家尚书大人说得没错,左丞相果然又将礼部之权交回到了他手中。
于是当即应喏,告退而出。
云澄看着门外略显灰蒙的天空,沉吟道:“李怀秀还是大意了。”
江流不无忧虑地道:“这次意外牵涉甚广,恐怕李侍郎很难过这一关了。”
云澄淡淡笑了笑:“我只可惜它牵涉还不够广。”
江、花二人不禁愕然。
“此番不上不下的局面,反倒正适合他左右逢源,浑水摸鱼。”云澄道,“主意和运气都尚算不错。”
一旁的花林顿时回过味儿来:“难怪方才相公要问他受伤的都有哪些家。那……相公可要出手帮李侍郎?”
云澄不置可否,看着檐外天色,忽道:“时候差不多了。”
言罢,自出了庑房,朝着祠堂方向走去。
***
谢晚芳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中面容因为痛楚而微有些扭曲的自己,不由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夫人,”黄鹂忽然推门而入,脸上颇带着几分激动喜悦,“世子爷来看您了!”
谢晚芳和正在帮她敷药的白鹭皆是一怔,待两人反应过来黄鹂说的是什么,当即手忙脚乱地要把谢晚芳脱掉一半的衣服给穿回去。
可顾照之已大步跨了进来。
他视线一落到谢晚芳身上,便三两步走到近前,蹙眉道:“黄鹂说你受伤了?”边说着,手上已抓住了她尚未穿严实的衣衫,当即就要剥下来。
谢晚芳立刻本能抬手抓住他,这一猝不及防的用力又扯动了肩上的拉伤,她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皱了眉,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没事,你先出去。”
顾照之被她推地一愣,顿时有些火起:“矫情什么?我只是看看你的伤要不要紧。”
谢晚芳只觉有粒火星子掉在了她煎熬已久的油锅里,顷刻炸了。
“要你管?!”她当即吼了回去,“我伤的时候也没见你来救!”
顾照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呵斥过,何况谢晚芳还是全然无视他的好意,竟当着下人的面这般给他甩脸色,他不禁怒道:“你伤在里面又不说,我怎么知道?疼死你活该!”
“我死我的,也没求你来管!”
“你可真不识好歹,”顾照之被她气笑了,“昨天在船上难道不是我赶来救的你?倒是你谢大娘子,一路回来冷冷淡淡没句好话便罢了,如今反倒成我得罪你了是么?”
谢晚芳冷笑一声,说道:“怎么原来顾世子是来救我的么?我怎么记得我是自己爬下去的,还得带着你妹子,若不是为了救她我这手怕是也伤不了。却不知顾世子当时在何处?谁欠谁一句谢还不一定呢!”
顾照之听着听着,才隐约察觉到她是在生什么气,顿了顿,情绪微平地解释道:“我那时不知你受了伤,当时情况紧急,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谢晚芳没有说话。
他皱了皱眉,说道:“我知你不是这般计较的人。”
顾照之转头看了眼白鹭,后者心领神会,忙低头行了个礼,然后拉着一旁看呆了的黄鹂迅速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这才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晚芳,轻了语气问道:“伤得厉害么?”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又默然须臾,忽而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世子,希望世子能如实相告。”
顾照之颔首:“你问。”
她便立刻问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冯女使?”
他怔了一下,点点头:“是,她曾与如芝很要好。”仿佛是知道谢晚芳想问什么,他旋即又道,“但昨日即便落水的人不是她,我也会救。我知道你心中介怀,可当时那种情形下,我确实无法顾虑周全,你和如芝既然平安无事,又何必要与一个刚刚从生死之间挣扎过来的人计较先后呢?”
这正是她难以释怀之处。
平心而论,顾照之救人于危难并没有错,可她不知为何每每想起他毫不犹豫丢下她想也不想便追着跳入湖中去救冯婉妍那一幕,都觉得很是憋闷委屈。这或许是因为顾如芝那声“婉妍姐姐”让她心中生了疑窦,让这两年来所有的冷落都瞬间有了清晰的指向,所以她问了,就在刚才。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问出口:你是不是喜欢她?
但他却说:即便落水的人不是冯婉妍,他也会救。
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他这句话,可却在突然之间因他这句话而感到有些自厌,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同一个本就应该得到救助的人争风吃醋?
她阿父不是这样教她的。
她也绝不想自己那样难看,仿佛在撒泼打滚不讲道理地希望他爱自己。
顾照之的心她根本看不清楚,既然无法辨别,自己又何必纠缠?除了左右不是之外,于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不过片刻间,谢晚芳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少顷,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知你应当救她。”
顾照之突然间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他笑了笑,不觉温声道:“我那里有上好的药膏,待会儿让长风拿来给你,圣上知晓你们受惊,特准了我两日假,下午我陪你出去逛逛?”
“谢世子爷,”谢晚芳道,“不过我正要出门去庄子上,大概过两日才回。”
顾照之不由皱眉:“受了伤还出去折腾?叫庄头到府里述职也是一样。”
她自顾自地扬声唤了白鹭和黄鹂进来继续帮她穿戴,才又似随意地说道:“自己的东西总要自己上些心,京都地贵,阿父给我置办些嫁妆可不容易。且趁这当口说去庄子上小住两天,分散注意压压惊,想必母亲也不好反对。”
顾照之见她此刻还有心情调侃这些,倒不知该不该笑:“你就不怕阿母让你把如芝也带着一起去压惊?”
“只要她不嫌弃庄子上样样简陋,我也没不许她来啊。”谢晚芳随手拿了根梅花银簪递给正在帮她梳头的黄鹂,浑不在意地说道。
顾照之看着坐在镜前垂落一头如瀑青丝的她,忽而脱口道:“那我陪你去吧。”
谢晚芳微顿,须臾,抬头看向他,淡笑道:“不了吧。”
顾照之不料她拒绝地这般干脆,闻言不禁有几分尴尬,气氛随之又变得沉闷下来。碍于侍女在场,他也不便再多说,只淡淡点了下头:“好。我让长风把药给你送来,你记得早晚用。”
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夫人,”黄鹂见顾照之离开,当下焦急道,“世子爷明明已在向您示好,您怎么还三番两次拒绝他,他可是被人捧惯了的,哪里受得了……”
“行了。”谢晚芳蹙眉看着镜中的人影,冷声道,“我还不曾说你,擅作主张。”又道,“我这趟去就是想静静心,让他跟着做什么?越跟越乱。”
她说着,没好气地将手中钗环丢了回去。
正如谢晚芳所料的那样,白氏虽然不大高兴她离府外住,但因情况特殊,在顾奉廉和顾照之父子两个的支持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多带上两个侍女婆子,庄上人多物杂,能差使下人去办的便无需自己亲自走动。
她自然一一都应了。
顾照之另外还给她安排了两个护卫,都是以往跟在他身边办事的,谢晚芳也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收了。
她本意是想到了庄子上便先四处逛逛,一是实地看看情况,二么,也算是真让自己“散散心”,好将心中杂念彻底丢开。只是谁知天公不作美,她前脚刚到,后脚就下起了雨,冬雨虽不如夏雨暴盛,但也足够大到让人难以成行。
谢晚芳只得留在屋子里看账,偏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事,何况以她此刻的心境实在很难静得下来,盯着那簿册不到半刻,她眼前看到的就仿佛全是冯婉妍和顾照之在六艺会上的模样。
“夫人,”护卫走进厅中,向她禀报道,“外面有几人想借地方避雨,说是要回都城的。”
第24章 避雨
谢晚芳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云澄。
她原以为只是借过路行人一个方便,也并未打算出面领受对方谢意,谁知白鹭出去给她做酒酿圆子的时候却无意间看见了正在往偏室走的云澄,便立刻急急地转了回来向她禀报。
谢晚芳当时就“腾”一下站了起来,她也没多想什么利益不利益应酬不应酬的,只是觉得既然对方是云澄,那她便理应出去以表礼节,于是就让白氏派来的那两个婆子去找了面屏风搬去偏室,盘算着如此既能不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又可免了白氏派来的人回去七嘴八舌的麻烦。
那两个婆子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庄头那里寻到了一面她们自觉看得过去的素屏,虽只得两曲,但也足够遮住人了。
于是当花林和江流发现有下人抬着个两曲的屏风费劲地走进来,然后又将那屏风横放在了室内正中的位置上,正恰挡在自家郎君眼前时,不由得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
云澄原本正握着温热的手炉在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后睁开眼,见此情景也多打量了片刻。
随后,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从门外进入,径自走向屏风后面,就着室内微光于素面上映出了一抹朦胧身影。
谢晚芳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屋外,而后领着白鹭隔了屏风端端施下一礼,说道:“不知是云相至此,有失远迎,还请相公见谅。”
江花两个随侍皆感到有些惊讶。
然而云澄闻言,却是弯唇浅浅一笑,起身回了个礼,道:“不想在此竟会遇到顾世子夫人,是云某失礼了。”
谢晚芳:“……”他怎么认出我的?我明明还故意改变了些腔调啊!
她抬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屏风,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
想到滑稽二字,她毫无预兆地就又想起了顾照之和冯婉妍,心头又是一阵发闷。
“原来云相早就知道我是谁,”她略有些自嘲地笑道,“是我自以为是了。”
云澄从看见她进门身影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接着她站在屏风后开口,他便立刻听出了她隐藏在端正语态下的雀跃,和那时在茶坊第二次见面时相同的雀跃。
但不知为何,他回礼之后听她再说话时,那个原本雀跃的人又似乎突然沉寂了,语气中仿佛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沮丧。
他微感奇怪,直觉这不是她应有的模样,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澄想起了梨园沉船的意外,于是含笑道:“若是如此说,那夫人想必也早知云某的身份,倘要论起自以为是,却是无人可独美了。”
谢晚芳不由失笑,心情倒也随之好了一些,又礼道:“居士请坐。”
换了称呼,显然是想抛开两人的官方身份叙话,云澄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复又就座。
“听闻昨日游船意外,”他说,“夫人可安好?”
谢晚芳心中微暖,隔着屏风点了点头:“我无事,谢居士挂怀。”想了想,又礼尚往来地关心道,“听说居士回了本家祭祖,一切可还顺利?”
云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此番回兰溪祭祖意味着什么所有人也都明白,只是……或许不会有人同谢晚芳一样,会看似委婉实则直白地问出口,而且他听得出,她是真正出于关心。
他为这算不得莽撞的好意而笑了笑,应道:“一切顺利,谢夫人记挂。”
“那便好。”谢晚芳真情实感地替他舒了口气,族谱正名,对有家族之人而言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更何况如今贵为左丞相的云澄。
“居士是喝不惯这里的茶吧,”她闻到了从屏风那头飘来的茶香,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滚水咕嘟声,不由笑言,“可是自带了寒山谷帘水?”
云澄转眸看了眼正在用行灶烧水泡茶的江流花林两个,唇角浅弯,说道:“今日没有,用的寻常石水,只是茶是药茶,有驱寒行温之效。夫人可想尝尝?”
“好啊。”仍是和那日茶坊再见时一样,她回得干脆。
云澄便让花林给过来取茶的白鹭端了一杯。
那头谢晚芳从白鹭手上接过,见这茶汤绿中微泛褐色,又低头闻了闻,果然是于茶香中混了些特殊的气味,但她对药理不熟,也不知他加了什么,只是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微苦中又带着清甜,颇有润心之感,便捧着微烫的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良久无话。
屋外冬雨纷飞,凉风萧瑟,屋内一盏烛灯衬着透入的微暗昼光,将分坐两边的人影蒙蒙映在素屏上,气氛安静而和缓。
不知是不是云澄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平和之气的缘故,谢晚芳这样与他坐着,竟也觉得心头平静了许多。想到下次再有机会这样见面品茶叙话不知会是何时,她默然须臾,不由冒着交浅言深的唐突,开口问道:“对了,我听说那位冯女使与居士的同门师妹俞娘子曾并称为京都双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