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未来得及从白鹭的事里平复便又乍知这个消息,不由大惊:“怎会这样?!”
云澄看着她,语气依然平静地说道:“他间接令得上官瑜残了一条腿,以右相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肃州被发难之际,亦正是右相趁乱兼报私仇之时。我的人去晚了一步,并未见到他,但看情形他应该是跑掉了。”
谢晚芳双手紧攥成拳,身子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云澄看了一眼,说道:“若你还想好好活着令谢家重振声威,那首先便要学会的就是控制情绪。养好自己的身体,来日方长。”
她抬眸看向他,忽问道:“就像您一样么?”
他微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但旋即便宛然笑道:“对,就像我一样。”
谢晚芳低下头,半晌,说道:“您当初曾劝我‘心有所憎,不必深憎’,但我终是做不到的。”
云澄淡淡一笑,却道:“还有一句我不曾告诉你,”他说,“人生苦短,何必勉强?”
她不由失笑,却又觉得心中充满了苦涩。
少顷,她说:“我想去找我阿兄。既然谢晚芳已‘死’,那在这世上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有些事,我来做便可。”
云澄听出了她想要单枪匹马寻仇之意,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句:“你想何时回肃州?”
谢晚芳再次惊讶于他对自己内心的洞悉,顿了顿,才坦言道:“等我祭拜过白鹭就走。”
他点点头,说道:“药和银钱都记得带在身上。”
她默默应下,又以水代酒向着他说道:“大恩不言谢,谢晚芳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
云澄举盅回礼。
尽在未言之间。
***
云澄离开的时候又问明了她具体日程的安排,告诉她到时会让人在城门接应将路引送上,谢晚芳便算了算自己恢复的进度后定下了离开的日子,又再三表示了感激。
待得云澄坐上马车后,方闭上眼揉着额角幽幽叹了一口气。
江流看出他心有所虑,便问道:“相公可是在担心方郎君?”
“她此时满眼被仇恨所蒙,抱着必死之心。”云澄道,“只怕刚到西北这条命便没了。”
“那如何是好?”江流对谢晚芳的遭遇也是有些同情,不由说道,“相公可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如何助力,帮她杀了蒲定庸还是上官博?”云澄摇摇头,“这都不是根本之法,但她如今自然听不进去。”
也是。江流心想,自家相公对云家都未曾施以报复,而是将整个家族化为可用之势,又怎会赞同顾夫人以匹夫之勇行事?
只听云澄忽而道:“我帮她,也要她自己能过得了这一关才行。”
江流知他素来欣赏意志坚韧之人,倘若顾夫人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软弱无能的,其实相公还真不一定肯搭手。
“那相公的意思是?”
“过刚易折,需得先磨一磨她的性子。”云澄沉吟道,“她离城那日,通知鹰犬处吧。”
江流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是,我会安排。”
云澄看着窗隙外不断划过的田路野景,缓缓说道:“她若能熬过这关,将来应成大器。”
第40章 鹰犬
谢晚芳乔装去了小松坡。
那天夜里太黑,加上她又身体不适,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和白鹭两个是在哪里摔下去的,于是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记忆找到了一处断坡,然而摸索着下到底,却是意料之中地没能够找到一点相关的痕迹。
谢晚芳沉默了半晌,抬手拔下头上的木簪,刨了个坑将簪子埋了进去。
“白鹭,你见谅。”她低声说,“这便当我陪着你了。”
她在原地静坐了许久,才又起身朝山下走去。
远远地她就已经看见了那座已几乎被烧成废墟的宅子,听说安国公府对外的说法是蜡烛被打翻点燃了帷幔,加上人又病着,所以两个都未来得及跑出去。
是啊,她充满嘲讽地想,原本差点就该跑不出去了。
忽然有一列车马自山间道上而来,谢晚芳听得马蹄哒哒和车轮滚动之声,于山林掩映处循声探过视线望去,发现那骑马走在最前的竟然是顾照之!
她倏地攥紧了掌心,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谢晚芳随之悄无声息地潜至不远处,隔着掩体望去,才发现原来那些马车上坐的是一群大慈寺的和尚,只见安国公府那些随行家仆们在长风长露两人的安排下迅速在空旷处铺设好了一片茵褥,又在四周立起了佛幡,随后那些披着袈裟的高僧即纷纷入座,双手合十,开始唱起经来。
她看见顾照之就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谢晚芳忽然想,如果手里有弓箭就好了。
良久,她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终是转身离去。
清风乍起。
佛幡被吹得曳动不止,顾照之低头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用金箔拼好了残缺处的那枚玉铃,久久未动。
长风和长露对视一眼,到底是犹豫着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道:“世子爷,该把夫人的东西交给大师了。”
顾照之将玉铃轻轻握在手中,接过长露呈上的锦盒,便要迈步上前。
“世子爷,”长露踌躇地道,“国公夫人说这五花树只有一套,您若给了这支出去那就不齐全了,将来……将来怕不大体面。”
长风忙给他使眼色。
长露立刻住了口,这传话的事他倒不怕做,怕的就是传这种不讨好的话。
说来他也是倒霉,自打世子夫人意外故去后,按规矩与她朝服相配的一应衣着饰物都要收由世子保管,将来续弦的时候,新夫人因要执妾礼,所以代表诰命品级的五花树也只能从先夫人遗物中继承。虽然世子爷并未将这些收回,但夫人库里的钥匙现如今却是由国公夫人代管,早上他帮世子爷去找国公夫人开库取这支花树时就被耳提面命了一番。
国公夫人虽并不阻拦世子爷给先夫人办七七法事,也难得以死者为大地未有微词,可注重规矩的她听闻此事后还是皱了眉道:“将来他再娶时难道只给新妇四支花树么?如此行事太不体面,让他岳家如何看待?”
长露自是不敢原话复述,但又被白氏给说得心中打鼓,生怕真的因此对世子爷有影响,只好硬着头皮提了一句。
然而顾照之头也未回,只淡淡丢了句:“我的世子夫人只有她一个,谁说什么都无所谓。”
从人不敢再多言,应喏退到了一旁。
顾照之轻抚过手中装着花树的锦盒,默然须臾,将它交给了负责这场末七法事的高僧。
唱经声随风萦绕于四周。
他看着那些僧人将锦盒置于正中围着它做法事的样子,忽然间于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涌起了真实感,一种她确实已离他而去的真实。
顾照之不由攥紧了掌心中的玉铃,然后第无数次地在心中对她说:“芳儿,你若回来,我便再不惹你生气了。”
然而残垣断瓦,只余风声。
***
谢晚芳决定离开京都的这天原本打算再见云澄一面的,她也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她虽对这都城已没了留恋,却还是因他而留下了些许遗憾。
若有来世。她想,愿有来世,还能喝到他亲手沏的茶。
一杯茶,一帘雨,一个知己,足矣。
这一面到底是没能见到,她知他多有不便,便也只是留了一封短信让翠云转交,然后便自朝着事先说好的启德门方向而去。
眼见城门就在前方目及之处,谢晚芳也已看见了翠云说的接头人——就在左前方那处小吃摊上,身着灰衣又戴着黑纱方帽的。但就在她准备加快脚步过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颇为威严的男声道:“前面那个穿胡衣拿包袱的,你等等。”
谢晚芳一顿,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几个身着统一服制,腰上挂着铁牌的男子正在朝自己走来,一看便是官方吏员。
她顿时有些紧张,但旋即又说服自己不要慌,慌了才容易出事。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待行至近前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问道:“拿着行囊,是打算出远门?”
谢晚芳本想说是去探亲,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拿到路引,便道:“不是,正在找落脚的地方。”
说话间她飞快朝对方腰间的牌子上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是“鹰犬处”,不由有些纳闷这是个什么衙门。
中年男人却已将手一伸:“包袱拿来看看。”
她寻思着行囊里也没有什么不利之物,若是对方问她来时的路引在哪里那就直接回答刚进城便弄丢了就好了,这么想着,她倒也给的淡定。
可谁知他翻了翻,却把云澄给的银票翻了出来。
中年男人晃了晃捏在手里的这沓银票,问道:“哪里来的?”
谢晚芳颇有些莫名其妙:“钱庄里兑的啊。”这上面又没写名字。
“你不是说你刚来么?”他轻笑道,“刚来就有三天前才出的票啊?”说着脸色陡然转冷,厉声道,“给我锁了!”
左右两边的人立刻跨步上前,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三两下就用铁链捆住了谢晚芳的手。
“再问你一次,这银票哪里来的?”那为首的男人又道。
谢晚芳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倒霉,既然命中如此她也认了,但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连累云澄的,更何况一旦扯出旁人来还可能曝光她的身份,她是死也不愿再与安国公府扯上关系了,就算埋在土里,她也绝不入顾家坟。
于是她也不回头去看那接头人还在不在,从容地梗着脖子回道:“我也不知,那日在街上捡的。”
“呵,嘴还挺硬。行吧,说不清便说不清,咱还正就管你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小贼。”中年男人说着,将银票往怀里一塞,问她,“姓甚名谁?不报的话就叫二蛋了啊,总得有个代号。”
“……”谢晚芳顿了顿,平静道,“方寄雪。”
***
谢晚芳就这么被鹰犬处的人给带了回去。
在这天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京师还有这么一个地方,隶属于中书省,专司收容身份不明之人和家中无亲的轻犯。
被禁身于鹰犬处的人统称为鹰奴,说来也奇怪,这里的人并不如她所想地被关在牢房里,而是分男女居室同处于一个大院,在监管之下每天要干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做杂务,比如浆洗、做饭;二,则是锻炼体能,一天三顿饭虽不吃得多好但也从来不短缺。
体能好的第二件事做得多些,差的便主要是做杂务。
谢晚芳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路数,观察了两天身边的人,她发现有些居然还是自愿来的,其中有个外号叫瘦猴的年轻人倒是圆滑热情,也不知从哪里嗅到的风,知道她是因为身上揣有不明巨款才被抓进来的,便想和她套近乎,主动地为她答疑解惑,说道:“你别瞧这鹰犬处好像爹不疼娘不爱的,看着不起眼,但除了这里,你满京都绝找不出第二个地方能安安心心地当米虫,也不怕会有人虐待你的地方。外面日子不好过的那还不如来这儿呢,悄悄跟你说,有些人可是还当了家里最后一点儿东西走门路才能进来的。”
谢晚芳感觉自己有点儿无语:“……那么这里到底为何这么别具一格呢?”
瘦猴眉毛一挑,颇有几分精明之意地说道:“你知道为何中书省下要设这样一个地方?那都是为了给贵人们进奉的!”
她不由愕然:“进奉?”
“是啊,”瘦猴道,“你想啊,像咱们这样的身份,想要和贵人搭上关系那这辈子都不可能,但来了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是有机会陪着那些贵人们游戏,若有被看上的就能去高门里做家奴,还有些上进又遇上主君愿意提拔的,甚至能更进一步摆脱奴籍——呐,就那个你看见了没?别瞧他现在穿着那身衣服拽得二五八万地管着咱们,以前啊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谢晚芳若有所思地道:“那……如果既不想做家奴,又想离开该怎么办?”
“这个啊,”瘦猴忖道,“你若着急出去的话,那就等有游赛的时候帮咱们鹰犬处赢下一回,兴许班头能放你,不然就照规矩蹲到有下一个人进来替你的时候咯。”
谢晚芳知道班头就是抓她进来的那个,叫涂勇。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故意输给那些人?”她有些意外。
瘦猴像是听到什么尤其好笑的事情,捧着肚子哈哈哈哈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妹子,快醒醒,你还故意输呢,说得好像你不故意就能赢似的。那些个被选走的鹰奴也不过就是矮子里充高个儿,你可认清点儿现实吧!”言罢又上下打量着她,“我看你这样到时候能撑到游戏结束就不错了。”
谢晚芳弯了弯嘴角,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屋内,她从枕头里掏出了自己藏好的小刀——这是云澄给她防身的,刀身小巧,既轻且薄,是很适合随身突袭的武器。
谢晚芳坐在通铺大炕边,望着光线里漂浮的尘埃静静出了会儿神,少顷,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左肩上那枚朱砂痣。
一刀划下。
第41章 猎鹰
谢晚芳苍白着脸推门出去的时候把瘦猴瞬间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他盯着她一胳膊的血,结巴了。
她却牵了一牵嘴角:“咱这有金创药么?”
瘦猴像是这才回过神,立刻转身就跑了,没过多会儿涂勇便亲自跟着他过来,见状不由皱眉:“你这是怎么搞的?”说着已将手里的药瓶丢给了她。
谢晚芳虽已猜到涂勇不会不管鹰奴的健康状况,但当眼见这金创药即时止血的奇效时还是不由得怔了一下:这用的药也太大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