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拽住了白鹭。
“你听我说,”谢晚芳体力不支地喘着气,语气却异常地冷静,“我是不成了,你别回头,就这么离开京都,一路往甘州跑。见了我阿兄记得告诉他,我们谢家大概只剩他了,让他务必得给我好好活着!”
白鹭哭得泣不成声:“不不不!夫人我背着你跑,我们一起跑,郎君还在甘州等着你呢,你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的!”说完也不等谢晚芳再劝,就固执地将她负在了背上,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又继续朝前走去。
谢晚芳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仍在她耳边说道:“你这样带着我,最后恐怕也跑不了,白鹭,你听话,把我放下,我还要你给阿兄带信呢。”
白鹭始终闷头走着,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白鹭……”
“我跟着夫人来京都的,也要跟着夫人一起回去!”白鹭忽然哭喊道。
谢晚芳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深林密,从东南边却隐隐照来一片火光,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庄子里已燃起了大火,白鹭越发不敢耽误,生怕会有人发现谢晚芳还活着又追上来,于是咬牙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她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土坑,顿时打了个趔趄,身子一歪,两人就倒了下去。
下面刚好是个斜坡,谢晚芳只觉天旋地转,身子和头上都在滚下来的过程中撞到了东西,等落地后她已是完全爬不起来,只能挣扎着伸手到旁边去摸,用近乎于虚弱的声音喊道:“白鹭、白鹭……”
然后她闻到了一阵血腥味,手下也同时在铺满了落叶的泥地上摸到了一片湿濡。
随着血腥味愈发地浓烈,谢晚芳只觉喉头一甜,甚至都来不及再唤出“白鹭”两个字就晕了过去。
***
谢晚芳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诶,这人都捡回来两天了还不见清醒,可别银子还没给老娘挣着就先死这儿给我招晦气啊!”
——“也真是奇了怪了,这外伤也不算多严重啊,照理说两副药灌下去,这会儿人也该醒了。”
——“啧,也亏得是她运气好遇见了老娘,不然就得像当时旁边那丫鬟一样把血给流干了。”
她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看见有一男一女正站在床边,男的衣着普通佝偻着背,女的花枝招展,徐娘半老。
“哟,醒了?”那妇人转过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呵呵笑道,“这钱没白花。”
谢晚芳也不问她是谁,只盯着她,说道:“我的侍女呢?”
“想要侍女啊?得,回头我就给你安排。”妇人不以为意地说道,“原来那个你就别惦记了,早凉了,估计这会儿尸首都被啃没了吧。”
谢晚芳攥了攥身上的被子,虽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死了?”
“这可不能怨我啊,我们路过的时候就见着只活了你一个,”中年妇人道,“她身下被一块尖石头给扎穿了,流了多少血呢,能活得了么!”
谢晚芳咬紧牙关闭上了眼。
“行了行了,”中年妇人皱了皱眉,“死了的也活不过来,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呐,我把你拉回来,车马费总要算算吧,请大夫出诊和开药也要钱吧,你要不先把账结了?”
谢晚芳闭着眼睛,淡淡道:“那盒首饰你既然拿了便拿了,人还是莫要太贪心。”
妇人一怔,旋即又呵呵呵地笑道:“什么首饰盒,我可没瞧见,模样倒是长得不错,可怎么还兴信口开河呢?”说着话锋一转,带了几分威胁地说道,“你若拿不出银子,那就只能用身子来偿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总不会是善堂。”
谢晚芳沉默了良久。
“我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她语气平静地说。
中年妇人一听这话便知她是服了软,立刻又眉开眼笑地道:“这你放心,我总要让大夫把你医得差不多的。”
好歹能走能动,要能让人开心不是?
那妇人如此想着,便高高兴兴地转身去了。
谢晚芳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荒凉。
***
农历三月三日正适逢上巳佳节,九曲江边如往年一样由礼部主办,大陈筵席宴请京都颇有文名的士人学子,且今年略有些不同的是,在云澄的授意下,京都之外各县府亦早已得到了三个推举名额,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
江流按照自家相公的吩咐,事先已在离江宴不远的地方准备了一只装饰简素的游船,相比起那些匝于堤岸的彩幄翠帱,可谓是十分不起眼。
九曲江宴刚开始不久,云澄便也低调地乘着马车到了渡头。
船舱里已提前被洒扫地纤尘不染,还按照云澄的喜好熏了香遮住潮味,江流推开半掩的门,他随后踏入,正要朝摆好了棋具的桌边走去,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于是下意识回过了头。
几乎是在瞬间,他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后扑了出来,眼见就要迫至近前,江流已抽出腰间软剑横在了中间,当即就要刺出——
“住手。”
他的声音和那人影的突袭之势骤停几乎是发生于同时,他说住手时,她也停了手。
然后,两人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她似乎是惊愕于竟会在这里看见他。
而他惊愕的却是她竟还活着,还有,她刚才的收手。
及时收手的江流此时也已经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谁:“顾……夫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安国公世子夫人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穿了一身粗衣,披散着长发,看上去虚弱又狼狈,额角上还多了一道细细短短的伤痕。
云澄拨开挡在中间的江流,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手里捏着的木簪,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谢晚芳听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悲从中来,加上一直紧绷着的心绪因乍见到眼前人而瞬间松懈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一阵虚乏。
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向旁边倒去。
云澄一愣,忙上前半步将她接揽在了怀里,然后伸手抓起她的腕子把了把脉象。
少顷,他皱了皱眉,吩咐花林:“拿我的针包来。”言罢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到置于舱内的那处卧榻前将她平放在了上面。
不一会儿花林便从马车上取了针包回来,又禀报道:“相公,我见外面有几个彪形大汉还有个凶神恶煞的丑妇在吵嚷,似乎是在找从青楼里跑出来的小娘。”说完,不由得与江流对视了一眼。
云澄打开针包从里面抽出来一支细针,闻言只略略一停,说了句“打发走”便又凝神给谢晚芳施起针来。
花林应喏而去。
江流站在旁边等着他收了针,才终于又出声问道:“相公,安国公府不是说世子夫人丧生于大火了么,怎会又出现在这里?”
云澄看着谢晚芳昏睡中亦不得舒展的眉头,半晌,幽幽说道:“世家豪门向来多阴私。她是先帝赐婚,休不了,离不得。若要摆脱,还有什么比她失去家人倚仗更合适的时机?”
“安国公世子竟如此心狠么?”江流愕然道,“那……那他为何做出那般伤心的样子?”
云澄未置可否。
谢晚芳缓缓醒转了过来,见到他坐在旁边,想开口说话,却又觉得体力空乏至难以成言,只能微动手指,勉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云澄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说道:“安国公府因你之‘死’向圣上为你阿父求情,圣上感念先帝,力排右相等人之议,决定判流放。”
她忽地松了口气。
“还有一事,”云澄沉吟着,说道,“你可知自己中了毒?”
第39章 重生
谢晚芳蓦地愣住。
云澄也不多问,只是缓缓道:“这是慢性毒,初期并不易被察觉,而且很容易被当做病症来诊疗。你的情况倒不知是否算幸运,虽然拖了这么久,但也因这段时间没有再服用这种毒物,所以损伤还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不知想到什么,自嘲地弯了一弯唇角,目光中却透着些许悲凉。
“你先好好休息。”云澄也不想她再多思多虑,便道,“在这里不必担心,不会有人来骚扰,至于你的毒则需要些时日才能完全清除,若你相信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她轻轻点了下头,“相信”二字如同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
云澄略一沉吟,说道:“那你先睡吧,等药熬好了我唤你。”
她也不吵不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善如流地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他看得出,她这是在逼着她自己好好休养。
云澄从船舱里退出来,让江流在外面重新摆了张矮桌,然后就着备好的文房四宝很快写了两张方子出来:“找两个人去不同的药房把这些药配齐。另外,送消息回府让翠云过来一趟,她需要药浴,得有侍女在旁。”
江流一一应下了。
不多时花林回来,见云澄披着斗篷坐在外面,不由心下感叹也不知自家相公什么时候这般热心肠起来,自己还畏寒呢,倒是把船舱单单让给顾夫人了。
“相公,”他并不敢真将心里的感叹说出来,仍是端端地礼道,“我已通知五城兵马司那边了,让他们清理闲杂人等,那几个已被赶走了。”
云澄远望着烟水明媚的江面,缓缓道:“查一查来龙去脉。凡与她之事有关的人,都处理掉吧。”
……
谢晚芳这一觉睡得有些昏天黑地,其间她也迷迷糊糊地被人扶起来灌了碗药,因心里明白这是在云澄的地方,所以下意识并不抗拒,虽然睁不开眼但也配合地给喝完了。
等到她彻底意识清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刚醒过来,谢晚芳就感觉到身上明显有了些力气,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突涌而来的饥饿感。
“郎君醒了?”一个有两分熟悉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言语间还带着笑意。
她转过头,果然看见了翠云那张脸,只见对方正站在个不断冒热气的浴桶前,往里头倒着和汤药一样呈褐色的水。
“相公说等你醒了便要立刻泡这药浴。”翠云放下木桶抬手抹了把脸,边说边朝她走过来,“连郎君醒来后第一顿吃食只能吃什么他都吩咐过了,放心,都已热在行灶上呢,待会等你进了浴桶里我便把吃的给你端来。”
谢晚芳原本看见她的瞬间还本能地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警觉,但听着对方一句一句地说完,却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不是皇后殿中的人么?”
“嗯,原本是的。”翠云说着自己先笑了,“但现在我又被圣上赐给了云相。”
谢晚芳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并不太信云澄会把自己的事让皇帝派来的人知道。
只有一个可能,翠云效忠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她反而松了口气,也微微笑了一笑:“谢谢。”
翠云服侍着谢晚芳起身脱了衣服,又扶着她进了浴桶中坐下,这才出去端了碗粥进来。
“你别看这粥瞧着不起眼,但里面可加了相公给的药粉,对你恢复有好处。”翠云怕她吃不惯,还特意准备了一小碟姜丝梅,说让她爽爽口。
谢晚芳看见这碟梅子,突然沉默了下来。
“郎君怎么了?”翠云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她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侍女,她很喜欢吃这个。”
翠云见状,也就不再多话,只是小心地帮她擦洗着身子,不经意瞥见她肩头有一粒朱砂痣,便笑着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身上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气,郎君的福缘想必还在后头。”
谢晚芳知道她是好意,于是回笑了笑,并未表示质疑。
等她泡完药浴换好了新衣,便在翠云的安排下离开游船,随着去了一处位于郊外的柴门小宅,里间物事虽然简朴但却是一应俱全,房舍外又未有车马喧哗,颇有些“悠然见南山”的农家情致。
谢晚芳并不意外云澄会收着这样一个地方。
临近晌午时,云澄也过来了,见谢晚芳正在院子里慢慢地迈着步子遛圈儿,笑了笑,将已制好的药丸给了她。
“你确实意志过人。”他说,“寻常人若是遇到这样的状况,少说也要休养大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言罢又叮嘱道,“但还是不可操之过急。”
谢晚芳郑重地将药瓶接过,笑了一下,说道:“若不是遇到相公,我大概也撑不过那一日。”
她想起他体质畏寒,便请了他进屋里坐下。不多会儿,翠云也端着两盅熟水送了过来,给云澄行了个礼,然后又自去了灶房做午饭。
谢晚芳见她言行间对他十分敬重,便又更肯定了些心中的猜测,问道:“相公与翠云早就相识?”
云澄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往她那盅熟水里倒了进去,闻言坦然道:“嗯,当初是我荐她入东宫。”
谢晚芳瞬间恍然:“所以她当初在牡丹殿侍奉,也是您一早的部署?”恐怕为的就是要给刘贵妃招惹仇恨,推波助澜,在其本就飞扬的性情上更添跋扈。
他笑笑,算是默认,示意她趁热将这盅拌好的药水喝下。
谢晚芳端起喝了一口,由衷道:“相公真是深谋远虑。”
两人相对而饮,等到她将一盅水喝完时,云澄才似寻常谈天地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想先去找找白鹭的尸体,把她好好安葬了。然后……”
“找顾家报仇?”他啜了一口水,忽而接道。
谢晚芳倏地愣住。
“我已让人帮你查过,漏泽园那边新近安葬的尸体中并无女子,小松坡也没有发现尸体。”云澄说,“还有,你阿兄已不在甘州。谢家出事后不久他便失踪了,严格说来,他此时应是钦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