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虽然不信冯婉妍这个人,但却无法不被她这番话所吸引注意:殿中女官到底是殿中女官,这一番言论当真是不掺半点情感,全是从大局论利弊。
她也瞬间恍然大悟,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正是顾家在考虑的事——是保薛,还是谢?
谢晚芳转身便走。
冯婉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幽深。
“女使为何要出言提醒安国公世子夫人?”身旁侍女不解地问道。
“若不如此,她又怎能看见自己的私心。”冯婉妍想起当日自己哭着对顾照之诉说着难处和委屈,虽然他终是体谅地保全了她,但她也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就此欠了谢晚芳一笔。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像在谢晚芳面前矮了一截,这让她感到有些忿忿——难处没有落到头上的人当然可以一脸高尚!
她攥了攥掌心,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也不希望他再因她有任何犹豫了。”
***
谢晚芳在回府的路上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
扪心自问,她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但她是谢家的女儿,是她阿父谢淮从小言传身教着“敢作敢当”四个字长大的女儿,她又怎能做得出往薛家背后捅刀子的事?
那可是薛都督的儿子,薛平的手足。
何况若他们真的自相残杀,那不就正应了别人的愿望?可万一她阿父真是被薛子和给连累的呢?那岂不是太冤了?!
最后她决定先去找顾照之谈一谈,如果形势真的像冯婉妍说得那样糟糕,那能不能反过来利用顾家和薛家在军中的地位,让圣上有个理由从轻发落?哪怕把两个人都贬去做城门守卒也好啊。
来日方长,总有戴罪立功再回来的机会。
再说圣上难道就能眼看着右相这样在西北军中排除异己么?
她虽是这么想着,可顾家父子此时却都还未回府,这两日他们似乎很忙,而且谢晚芳能感觉得到,顾照之好像在有结果出来之前并不想让她知道他们商议的过程。
“你怎么还有脸来?”顾如芝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冲着尚站在上院外出神的谢晚芳没好气地道,“我阿母都被你们谢家给气病了,你竟如此好意思!”
谢晚芳不想和她吵架,冷静地道:“我听说母亲身体不适,所以来看看。”也顺道想等一等顾照之。
“用不着你来看,”顾如芝道,“阿母的病都是让你们给气的!若不是你没脸没皮地硬要高攀我们家,哪里会出这些糟心事?害得我父兄都被你们姓谢的给拖累了!”
谢晚芳本不想搭话,却听她又道:“你阿父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哄着我阿父请了你这尊瘟神回家还不够,如今还打起了军资的主意,当初若是婉妍姐姐嫁给我阿兄,绝不会有这些事。”
“你够了,”谢晚芳忍无可忍地道,“你说我便罢,不许说我阿父。还有,当初是先帝赐婚,不是我们姓谢的非要高攀你们顾家。”
“呵,”顾如芝满是轻屑地笑了一下,“你也就仗着这个耀武扬威,等到婉妍姐姐进了门与你平起平坐,我看你还如何得意!”
谢晚芳一愣,直盯着她,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顾如芝先前不过是凭着一时激愤和冲动才与她争了这几句嘴,此时见谢晚芳冷箭一样的目光突然射过来,不由又本能地有些发怵,顿了顿,才梗着脖子道:“我说,我阿兄是要娶婉妍姐姐进门与你并作嫡妻的,怎样?!”
第37章 决裂
顾照之走出靖安侯府的大门,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阴沉了下来。未几,天空便开始飘起细雨,渐渐越发绵密。
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发现谢晚芳正站在廊上等自己,忙大步走到她面前,皱眉道:“春寒料峭,你这样站着也不怕受风寒。”又责怪旁边的白鹭和黄鹂,“你们也不晓得让夫人去屋里等候。”
两个侍女神色各异,黄鹂为难,白鹭更是有些难掩怨愤。
“世子不必责备她们,是我要站在这里等你。”谢晚芳极致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因我实在不想踏入你的院子,也不希望你脏了我的地方。”
顾照之一愣,以为她是听了什么风声,于是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拉她:“你听我说……”
谢晚芳倏地退后半步避开了他的手,淡淡扬唇一笑:“二妻并嫡?”
顾照之蓦地震住,拉她的手也倏然顿在了半途。
只听她说:“顾世子打得好一手算盘,当真是对我们姓谢的连一丝尊重也无了。”
顾照之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惶恐,前所未有,只觉得自己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想起来应该从何处开始对她解释:“芳儿,你听我说,我当初便对婉儿说过不会让她做妾,会让她堂堂正正做嫡妻,不会再让她的孩子被人轻视……”
“哦,你还想与她有嫡子。”谢晚芳静静地说道。
他一顿,不知是出于何种令人心乱的情绪所致,忽然之间也对她有了怨气:“世子夫人的尊号只有你一人有,她即便是并为嫡妻也要敬重于你,你又何必在意这些?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何况我早说过我与她相识在你之前,当初若不是先帝赐婚……”
他险些因意气将后面的话脱口而出,却直觉不能再往下说,于是堪堪打住。
“难怪,”谢晚芳像是终于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笑了一笑,“难怪你当初回来之后对我态度变化突然这么大,还说要与我生孩子,原来只是想安抚我。只怕你当初选择站在东宫这边,也多少有她的原因吧?连你妹子都知道的事,我却直到今日才知晓,被你们全家蒙在鼓里这么久,真实在是个傻子。”
“我……”顾照之不能否认刚开始时的意图,只能苍白地道,“我后来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
“只怕顾世子不是不好开口,而是因时机未到,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吧?”谢晚芳道,“如今你是不是打算用我阿父的事来让我妥协?好,那你说,你打算如何救我阿父?”
见他眸中闪过一丝踯躅之色,她立刻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保薛弃谢?不管我阿父有没有做过这件事,你们都已经打算让他担下全部罪责,是不是?!”
“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顾照之知道很难让在气头上的她明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薛子和若一旦被坐实罪名,下一步他们便会指向薛明远,你应该知道薛明远在西北和肃州的重要性。”
谢晚芳在袖袍下死死地扣着掌心,点头道:“薛都督重要,我阿父的性命便不重要。顾子初,他是你的岳父,便是你对我当真没有半点尊重和情义可讲,可我阿父到底是跟着你父亲出生入死过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话说到最后,眼睛已全红了。
饶是顾照之心里有些准备,但还是被她这样的反应给吓到了,不由有些无措地急急道:“不是,芳儿你听我说,我和阿父已联络了不少人,又找了云相商量过,他也答应会出力,只要我们把人从肃州弄出来送进大理寺待审,他就能保你父……”
“啪!”
谢晚芳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不仅把旁边的侍女从人给看呆了,就连顾照之也是意想不到,不由怔住,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她掏出一样东西扔到了脸上。
这东西既轻且冷,像被春雨打落的花。
从未被人打过脸的顾照之心中陡怒,喝道:“谢晚芳!”
“顾照之!”她亦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毫不相让,“你真让我恶心。”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他气恨地看着她踏入雨幕中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就让她去碰碰壁好了,这样她才知道收敛收敛脾性。可目光不经意一转,落在她先前扔过来掉在地上的那个物事上时,他忽地愣住了。
——那是一枚玉铃。
是他帮她一起从贺兰简手里赢回来的那枚玉铃。
顾照之猛然回头,眼见谢晚芳就要出了前院,他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脸上的狼狈,立刻也冲进雨里追上去一把将她拽住:“你要去哪里?”
谢晚芳根本不回头看他,边要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说道:“我信不过你们,我要去找云玄明,告诉他我阿父是被你们冤枉的,我不要你们‘开恩’保他不死,我要谁做谁当!”
薛子和的名声值钱,难道她阿父的名声就是西贝货?既然谁都不在乎他们谢家将来要面对什么,那就只好她来在乎了。
谁做的,那就谁去担着好了!
顾照之一听,直接改拽为抱,从背后拦腰用力揽住了她,在她耳畔快速说道:“你以为你这么做你父亲就会没事么?就算你证明了事情全是薛子和做的,然后呢?你阿父回到肃州之后还如何面对薛明远和他的那些部下?再说你以为你说了,圣上就会保谢弃薛么?你好好冷静下!”
谢晚芳根本听不进去,仍是强冲着要往外走,顾照之眼见她此时理智全无,只好对着她脑后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她旋即晕倒在他怀里。
***
谢晚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芳雪园的卧房里,而且还隐约闻到了一丝檀木香气,她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酸痛,疲乏无力,于是只好下意识开口唤道:“白鹭。”
这才发现连嗓子眼都疼。
正在外间整理衣物的白鹭听见动静,立刻应了一声,然后迅速捧着杯水跑了过来:“夫人您醒了!口渴么?先喝些水吧。”
谢晚芳被她扶着勉强撑起了身靠坐在床头,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后,才哑声问道:“怎么回事?黄鹂呢?”
白鹭道:“夫人急怒攻心又淋雨受了风寒,大夫说得好好养着,黄鹂正在给您熬药呢。”又默了默,才道,“我们这是在国公夫人的庄子上,国公夫人说府里事多不适合您休养,所以……世子爷也答应了。”
谢晚芳沉默了良久,问道:“他可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白鹭知道她问的是顾照之,便道:“世子爷说让您放心,圣上已决定将老爷押回京中再审。”
谢晚芳苦笑道:“我不放心又能如何?他们都已安排好了。”她闭上眼,难掩涩然地道,“怪只怪我这个做女儿的没用。”
白鹭从未见过她这般颓然的模样,忍不住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又忍着安慰道:“夫人切莫这样想,留得青山在呢,只要老爷和郎君都好好的,将来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恰此时,黄鹂端着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谢晚芳见到即伸了手道:“给我。”
要尽快好起来才能回去,回去与顾家的人谈条件。她如是想着,喝药时便连个迟疑喊苦都没有,就这么一鼓作气地强咽了下去。
之后她便开始算起了日子,一天天的,估摸着还有多久她阿父就会到达京都,还时不时地让黄鹂去外头打听打听消息。
顾照之并没有来看过她,只是三不五时地派人送些东西来,她全都收了,只要是对自己有用的,她没理由拒绝,也不想便宜他给别人。
只是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她的身子却始终未见大好,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四肢酸痛,但现在却仍是觉得有些疲乏无力,而且时不时心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真正是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长这么大风寒都很少有过几次,却没想到这回关键时候却这样不争气。
虽然心里知道不能着急,但事关至亲,谁又能真地做到平心静气?除了刚开始病得昏昏沉沉时之外,谢晚芳晚上都很难睡得安心。
这天夜里,她又好不容易才入眠,正半梦半醒间,突然又被一阵细微的动静给惊动了。
她倏地睁开眼,凝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门外似乎有人靠近,她立刻低低唤了两声白鹭和黄鹂。
“夫人?”白鹭有些迷蒙的声音随之响起。
“嘘——”谢晚芳示意她轻声,又问,“黄鹂呢?”
白鹭朝身边摸了一下,发觉被窝还温热着,便道:“大概是起夜去了,夫人怎么了?”
谢晚芳听着门外人声已近,忙道:“别说话。”
难道是遇见了盗贼?一般而言若是匪徒应是明火执仗地来抢,不会这样借夜色遮掩小心翼翼。
这样看来,倒是更好应付一些。她如此想着,心中已迅速开始思量起了对策。
但很快,她又发现有人绕到了屋后的窗户下,窸窸窣窣地在摸着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只着绫袜地轻手轻脚也靠了过去,随后借着月色,她隐约看见窗外的人手里拿着一块条状物,斜着贴在了窗上。
谢晚芳大惊,全身上下瞬间都像是被冰水给浇透了。
第38章 逃离
身后几乎是瞬间便齐齐响起了打钉的声音。
谢晚芳想也不想地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便一把推开了窗户,正与外面的蒙面黑衣人撞了个面对面,趁着对方惊愕愣住的须臾间,她一把抓着对方的衣领将人扯到了面前,扬手攥拳,屈起中指骨节,用了全身力气敲在了那人的太阳穴处。
黑衣人当即无声无息地软倒在了窗沿上。
白鹭此时也已赶到近前,见状不由满脸惊恐:“夫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谢晚芳扯下了那人蒙脸的面巾,好巧不巧,竟是个她认识的。
恰在此时,屋外的火油味也已飘进了她鼻中,体力已大损的她忙招呼了白鹭合力将倒在窗沿上的人拽进屋子里丢在了地上。
“快走,顾家想烧死我们。”谢晚芳示意她赶紧从窗户爬出去。
白鹭想到什么,忙回身飞快拿了首饰匣子塞进怀里:“咱们去甘州找郎君!”然后托着谢晚芳,两人顺次翻出了窗外,朝着庄子背后的山林便拼命跑去。
但跑了没有多久,谢晚芳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心口又开始发闷生疼,头也有些晕眩起来。
她心里觉得黄鹂多半是已遭遇了不测,就算是没事,她人在外面,见着这副场景肯定也是不能再回来,倒也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白鹭却不同,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白鹭和她待在一起只能是个死,但只要不被她拖累,逃走的可能却是相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