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男人身沉,谢晚芳还来不及站稳脚下,另一侧已又有刀光而至——
顾照之随即听得耳边一声闷哼,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芳儿!”他看着那柄没入谢晚芳身体里的冷刀,整个人都呆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滔天怒火。
顾照之一手揽
着她,发了疯似地连连手起刀落,就在此时,谢承熙越过乱军奔到了他们面前,见谢晚芳中了刀此时已然面色苍白失去了振作之力,忙跳下马一面帮着击杀敌兵一面道:“你带她先走,我掩护你们。”
到了这个时候,顾照之也再顾不得其他,沉声应道:“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从远处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顾照之和谢承熙抬头望去,漫漫黄沙血雾间,只见绣有“盛”字的旌旗正迎风而来……
***
肃州,知州府衙。
一众肃州官员此时或坐或站地聚于厅中,正鸦雀无声地听着坐于上位的左丞相在一页页翻阅着度支簿册,上头的人没有说话,下面的人也就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云澄看簿册的时候也如同在看一本杂书,不止神情上看不出什么肃穆,手里还闲闲握了杯茶,悠悠然喝完了就顺手往旁边一递,侍者便又及时添上。
他似乎很随意的样子,只是偶尔提笔在簿册上圈点几处。
但就是这个圈点的动作,让肃州知州暗暗擦了把汗,琢磨着里面可能有的问题,待会若被丞相问起应当如何解释才好。
只是还不等他考虑,左丞相身边的江郎君就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相公。”江流站定拱手,顿了顿,说道,“前方战报,狄丹王庭被取,大军主力亦溃败而降,但是……方将军受了重伤。”
云澄笔下一滞,倏然抬眸:“人呢?”
江流道:“被就近送往了阿萨克城,豫阳伯已让肃州城最好的大夫赶过去了。”
云澄丢下笔起身便走。
当他急急赶到日月宫时,顺着风便听到了不远处的有两个将领正在说话。
“哎,也不知方将军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关。”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大夫的意思,是没有把握拔刀之后她能活下来。”
另一人沉重地道:“若不是方将军,我们哪有机会立下这种战功。她待同袍也是真得没话说,竟然还为顾将军挡了刀,难怪顾将军自己都这般狼狈了还不肯离开半步,非要守着咱们将军。”
“顾将军心仪方将军众人皆知,”前一人又道,“他们这一对如今也算是历经了生死考验,只愿将军能有惊无险渡过此劫,两人成就好事也算一段佳话了。”
云澄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窒闷,比之先前在知州府时更甚。
“相公?!”耳边传来江流的一声低呼。
那两个说话的将领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循声望来,旋即面露恭敬地低头施礼。
云澄抬手轻挥开侍者要来扶自己的手,定了定心神,兀自迈步而去。
此时谢晚芳所在的房外已围了不少人,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宋承神色凝重地从里面出来。
众人见到云澄来了,纷纷施礼。
“她情况如何?”云澄径自朝宋承问道。
“大夫没有把握拔刀,”宋承咬了咬牙,说道,“需要先用一片百年老参压在她舌下吊住气,谢副将已亲自去取了。”
言罢,他又恨恨地道:“都怪那姓蒲的,要不是因为他这边援军迟迟未至,姨母他们至于那般苦战么?若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和他没完!”
云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径直走进了房里。
几乎是瞬间,他就看见了那床上和床边都浑身是血的两个人,一个紧闭双目躺在床上,而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用了这世上最深情的目光在静静凝视着眼前人。
窒痛陡然猛烈袭来。
云澄捂着心口猝不及防地倒退了两步。
“相公!”江流等人大惊,连忙将他扶住。
云澄皱眉
咬牙,沉下心头阵阵浊气,拨开旁人,迈步上前。
顾照之满脸血污,一身狼狈,却恍若未觉有人走到近前。
“让开。”云澄说。
顾照之仿若入定,一动不动。
云澄也不与他多说,直接沉声吩咐左右:“别让他在这里碍事。”然后看向踧踖地站在一边的大夫,“我给她施针,你来拔刀。”
顾照之仿佛突然回过了神,挥开前来拉自己的人,一把抓住了云澄:“你当真有信心?如果没有把握……”
云澄抽开手,接过花林递来的针包,头也不抬地冷声喝道:“还等什么?过来!”
“我来!”顾照之立刻说道。
云澄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懂如何快准狠地避开要害么?让开。”
顾照之无言,但仍坚持地道:“但我要守在这里。”
云澄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花林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门外。
门内,绷紧了全副心神的顾照之突然发现云澄有些异样的脸色和额上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不由怀疑道:“你真的可以?”
云澄并未理会他,只是凝神小心翼翼在谢晚芳头上几处穴位下了针,然后扯开了些她的衣襟,在她心口的穴位又下了两针。只见他与候在谢晚芳身旁的大夫对视一眼,口中念到第三个数时,那满脸紧张的大夫握着那柄刀,倏地拔了出来。
昏睡中的谢晚芳顿时闷哼了一声。
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顾照之连忙急急两步跨了上来。
云澄伸指细细探了探谢晚芳的颈脉,少顷,目光微转,落在她怀中露出的那张已沾染了血迹的淡青色素帕上。
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帕子抽出握在掌中,须臾,转而吩咐大夫道:“我说药方,你来写。”他说这话时气息已有些强耐之下的轻飘。
江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来粒药丸忙送到了他面前:“相公……”
云澄未有言语,只是随手接过来放入了嘴里,然后便开始指点起了那大夫写方子。
顾照之见谢晚芳失血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中轻,又看她呼吸虽弱但尚算平稳,便知她已是度过了生死大关,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抽了个空注意到云澄念药方的声音听来气息有些异常。
“可以了,”云澄道,“就这些。”
那大夫面露惊讶地道:“这个药方……有些凶猛啊,也不知这位将军能不能受得住。”
“她的身子如何我清楚,”云澄淡淡道,“伤重时久,若不如此用药,恐会遗患于脏腑。”
大夫这才恍然且惊叹地应声去了。
云澄又吩咐花林:“你亲自看着,别经旁人的手。”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顾照之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云相若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吧,芳儿这里有我守着。”
云澄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这便是你让她挣的前程。”顾照之被他这么看着,到底是没有忍住冷冷一笑,然而笑过之后眼中却泛出几许自嘲和痛苦来,“却不知她这一劫,到底是因为谁而起。”
云澄垂眸,看着面无血色沉沉昏睡着的谢晚芳,良久未语。
“咳咳……”他忽然咳了两声,“我没有闲暇在此同你追悔,”他略缓了缓气息,方平静续道,“眼前有件事还需要做。”
第88章 失望
云澄离开阿萨克城后就直接回了肃州驿馆,没多久,就传出了左丞相准备次日一早启程回京的消息,不仅如此,他还提前让下人放出风来拒了官员们来送行。
江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再三思量,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向着正闭目躺在床榻上歇息的自家相公说道:“您为了方将军劳心劳力,就真的这样放手把她留给顾世子了么?”
少顷,云澄闭着眼睛缓缓道:“她向来有自己的想法,不是谁抓着不放就能得到什么的。”
“可是……”江流有些忿忿地道,“那顾世子凭什么也好意思?当初可是他害得人家伤身伤心,要不是相公你……”
“我做这些并非为了要她以身相许,也无需她混为一谈。”云澄淡淡说道,“倘若他们在生死之际真地看清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他顿了顿,续道:“那于她而言也算得偿所愿了。”
江流咬了咬牙,语气满是不值地道:“您要不是为了看顾着方将军这要紧的一战,何必百忙之中大老远亲自跑一趟,早知若是在她面前卖个惨便有用,您还费这个劲做什么啊!”
“行了。”云澄喉间逸出几声轻咳,缓了缓,方徐徐地道,“我既心存所愿,自然也受得住失望,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是。”江流闷闷应下。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相公,”侍卫禀报道,“蒲大都督听闻您身体抱恙,特意前来探望。”
云澄撑身从床上坐起:“让他进来。”
蒲定庸很快就带着一堆药材补品踏入了房中,见云澄面色苍白,似体力有些虚乏地靠坐在床头,便心知消息无误,他果然是旧病发作了。
“我听说云相身子不适,”蒲定庸走过来在床前安置的杌凳上坐下,很是客气地笑道,“怎么也不在肃州好好休养几天再回京?走得这样着急。”
云澄淡淡一笑:“我在这里也待了不少日子了,是时候该回去处理些事情,蒲大都督也知道,尚书台总是事务繁多的。”
“也是。”蒲定庸似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话锋一转,问道,“但方将军现在还伤重未醒,云相当真能放得下心?”
又有侍者推门而入,进来呈上了汤药和香茶。
云澄接过药碗,好像有些嫌苦地皱了皱眉,口中心不在焉地道:“她既跨过了鬼门关,身边又有这么多人守着,也无需我特意留下关顾。”
蒲定庸接了侍者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说来这回顾世子和方将军倒是患难见真情了。”
云澄兀自喝完了药,才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蒲大都督还有什么事么?我有些累了。”
“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蒲定庸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听闻云相从方将军房中出来的时候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接着便急急离开阿萨克城,不顾身体也要尽快回京——不知,云相拿到的是什么?”
云澄目光平稳地回视着他,说道:“这似乎不应是大都督关心的事。”他说,“我拿的只是寻常玩意罢了。”
他越是这么说,蒲定庸便越是肯定有猫腻,于是冷冷一笑,竟是直接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倘若云相是打算拿着什么似是而非的所谓证据回京告我一状,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且不说我明明已派了援军,就算没有,你觉得——明日能从这里走出去么?”
“大胆!”江流喝道,“蒲大都督竟敢威胁当朝丞相、太子少师,是将圣上置于何地?!”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蒲定庸连个眼尾余光都没有瞥过来,径自对着云澄续道,“云相应该很清楚,离了京都,此时在肃州便是我说了算,即便有豫阳伯领着大军驻扎在外又如何?
到了明日,他也不过和圣上一样,只能惋惜您这一趟竟因身体不适来不及自救而丧生火海罢了,大不了我再送他两个狄丹余孽,也全当为云相您报仇了。”
“不过我也不想做得这么绝,”蒲定庸悠悠道,“只要你肯与我合作,告诉我东西在哪里,咱们一同把事情就此揭过,今日就当我不曾来过。再者说,你也不想看着顾照之将你心心念念栽培起来的人就这么捡了现成吧?安国公府怕是可没有云相对他们这么讲情义。”
云澄随手将药碗递给了江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以为我拿的什么,你和桑铎勾结的罪证,还是方将军指控你的血书?蒲大都督,你还当真是……让人没有半点惊喜。”
蒲定庸神色一凛,倏然站起就要发作,然而他才一动,就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只听江流在旁边冷笑道:“大都督喝的那杯茶,味道还不错吧?”
“……你!”蒲定庸恼怒地道,“云玄明,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实话告诉你,此时这驿馆外面早已被我派人给围住了!”
“是么?”云澄道,“那还真是巧,我也请了人,把你们给围住了。”
蒲定庸蓦然一怔:“什么?”
“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你此举有多招惹众怒。”云澄幽幽说道,“看来你是真的被右相放任惯了,才以为军中也能像你当初在卫尉寺时一样任性妄为。只是你那时错估了我,如今依然错估了我,强杀——我也会。”
他话音将落,江流手中的碗便倏然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瓷裂声。
房门倏然而开,旋即一身铠甲的谢承熙和几个身着常服的侍卫便大步走了进来。
蒲定庸还没有回过神,脖颈边就被架上了冷刀。
“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区区一张染了血的素帕罢了。”云澄掀被下床,慢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抽出了血迹已干涸发黑的帕子,“你听到的这些消息,是我想要你知道,你才会知道。”
蒲定庸心中大颤,脱口而出道:“你不能杀我,我乃圣上亲封的西北大将,你就不怕右相与你算账么?!”
云澄轻咳了两声,语气淡淡地说道:“原本我是打算回京后再计议你这西北大都督之位的,”他说,“但你当真是找死。”又无甚情绪地看了对方一眼,“你该庆幸你京中的妻儿有右相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