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四十余岁,眼角带了些细纹,仍能看出与许莺莺的几分相似。
只是她眼神锐利,举止间大气飒爽,整体上看,与许莺莺是截然不同的。
秦西对这位与巾帼女将十分敬佩,笑道:“答应了莺莺要在门口等她的,就不能走开,不然她要生气的。”
谢夫人脸上的笑凝固了一下,心里有点犯嘀咕,小姑娘在里面沐浴,你一个大男人守在门口是不是不太好?
仔细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清明,神色磊落,有点犹疑要不要跟他提一下这不太合适。
秦西见她这表情,以为她有事,便道:“夫人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在这等莺莺就行。”
屋内已经隐隐传来了水声,谢夫人一想,确实是莺莺让他在门口等的,还是先不管什么礼数了,别让莺莺不高兴了,就道:“没事,我就是想听秦公子跟我说说,莺莺她怎么长大的,可吃了什么苦?”
说着说着,眼泪已摇摇欲坠。
现在许莺莺除了双目暂时不能视物,其他尚且完好,她就已经这么难过了,那原书中被找回的许莺莺残破不堪,他们夫妇俩得多难过与自责?
秦西可怜她爱女情深,低声把遇到许莺莺前后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提到与自己相关的地方时,就简略两句带过。
说到许猎户夫妇时谢夫人感激涕零,说到荀盛岚时她怒道:“小王八犊子比他老子还不是个东西!活该被人弄成了废人!”
秦西没说把人弄废了的人就是自己,眼眸一低,又说起来的路上遇到的种种。
等他说完,谢夫人已经泪流满面了。
“怎么我女儿从生下来就要遭受这些苦难……你不知道,她不是足月产的,生下来时候只有小猫那么大,大夫都说她活不下去了……我找了京城里上百个大夫轮番给她医治,喂了许多的药……”
许莺莺不在跟前,谢夫人终于不用再忍着了,压抑了十多年的感情一朝迸发,声音悲痛欲绝道:“她那时候小小的一个,喝药的时候哭得厉害了,声音还没有成人脚步声那么大,我抱着她都怕下一瞬她就会——”
“秦大哥!你还在吗?”忽然莺莺清脆的嗓音从屋内传来,将谢夫人的话打断。
秦西看了看谢夫人,咳了一声答道:“在外面等你呢,不着急。”
静了一会,谢夫人继续道:“你说我有多狠心,那药苦得成人都难以下咽,硬是被我给她灌了下去,有好几次她都要憋过去了。”
谢夫人想起过当年女儿瘦小的模样,声泪俱下,凄声道:“好不容易养到了四个月大,好不容易她好了起来,越来越像健康的孩子,怎么那老不死的偏偏要把她带出去?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我真恨没有早早地砍死了她!”
秦西听得也是心酸不已,幸好莺莺后来遇到的许猎户夫妇,不然就她这身子,哪能好好长到这么大?
也幸好自己来了,没让她被渣男折磨得不成人样。
谢夫人还在继续道:“好多次我午夜梦回,都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她是不是生下来就没能熬过去,后面都是我在做梦,是我疯了?”
“可是找回来的半块小包被明晃晃地提醒我,她活下来了,是被坏心眼的人偷走扔掉了,你让我怎么——”
“秦大哥,还在吗?”屋内莺莺又喊了一嗓子,再次将谢夫人悲痛的情绪打断。
秦西觉得有些许尴尬,清了清嗓子,没有应声。
谢夫人也擦了下眼角,恢复了从容得体的样子。
没有得到回应,隔了一会,许莺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次听着焦急又害怕,“秦大哥,你是不是丢下我走了?”
秦西听她急了,扬声答道:“没走,在门口。”
许莺莺这才作罢。
秦西眼看着谢夫人也有些尴尬,只能装作没有察觉,若无其事道:“夫人您继续。”
谢夫人犹豫了一下,选择继续倾诉,“说到哪了……哦,要不是那块小包被上的火焰纹是她爹亲手绣上去的,我认得清楚,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随便拿了半块包被来哄骗我……”
“等等……”这次是秦西打断了她,疑问道,“那不是您绣的吗?”
谢夫人眼中含泪诧异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刺绣?”
“那是当初成亲时他那继母故意为难我,明知道我不懂女工还非要我绣个家徽,我大好姑娘家又不愁嫁,谁她娘爱绣谁绣!”
她现在回忆起过去,也觉得有些好笑,表情轻松了许多,“莺莺她爹就自己偷偷摸摸绣了起来,连绣了三天三夜,十根手指头都扎破了才勉强绣好,连夜翻墙拿给我的。”
秦西:“呃……”
不管到底是他俩谁绣的,能绣出那朵“云”,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怎么了?”谢夫人看出异样问道。
“没什么。”秦西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就是有点奇怪,许猎户明明托人告诉了你们他们的方向了,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去找她?”
谢夫人怔了下,眼泪再次夺目而出,凄婉道:“我怎么没有去找,我就差把大江南北全部翻一遍了!是那个乞丐……”
她闭了眼,泪水沿着刚才的泪痕滑下,含恨道:“是那个乞丐!他为了多索取些报酬,编了谎话说他们是向西面去了!”
“我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一路向西找了整整三年,毫无音讯!后来还是府中侍卫听他醉酒跟人炫耀,才知道他是在说谎……”
“只要我一日找不到莺莺,就得一日求着他……”谢夫人嗓音嘶哑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后来我直接对他用刑逼问,才逼得他说了实话,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要如何去找?我沿着难民的足迹找了一个又一个村落城镇,见了一个又一个瘦小的小姑娘,可是没有一个——”
她压着的嗓音几乎撕裂,恨不得将那个乞丐碎尸万段了,忽然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屋内传了出来——“秦大哥,还在吗?”
秦西:“……在呢。”
谢夫人激烈的情绪再次被打断,不上不下地张着嘴巴,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说些什么。
秦西也十分窘迫,沉默着去看檐下悬着的灯笼。
这一下之后门外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气氛尴尬得像深冬的冰河。
但是屋内埋在蒸腾热气中的许莺莺丝毫不知道外面的尴尬,过了会又喊了一声:“秦大哥,你说句话!”
这次得到的回应只有一个字了,“在。”
谢夫人空有满腔悲痛与愤恨,每次都刚找到发泄口就被许莺莺堵了回去,干脆放弃了,就在门外听着许莺莺一遍遍喊秦西,就这么听着,也是满足的。
她声音清脆,比小时候的哭声响多了。
她正满足着,屋内许莺莺又委委屈屈喊道:“秦大哥,你怎么话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嫌我烦了?”
谢夫人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眼角带着水光冲秦西道:“快回答她吧,别让她急了。”
秦西原本是在替谢夫人尴尬,被她这么一笑,莫名脸上有些发烫,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硬着头皮回许莺莺道:“没有,只是站累了。”
莺莺在屋内又喊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再等我一会儿,千万不能走开啊。”
秦西暗暗吸了口气,顶着谢夫人的视线高声道:“不走,你慢慢洗。”
等了许久,房门才被打开,丫鬟出来道:“小姐头发还湿着不好出来……”
边说边小心地瞄着谢夫人的表情,“……让秦公子进去呢。”
秦西也不是没在她刚洗完澡时进去过她房间,闻言就抬脚往里走,一只脚都迈进去了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转头见谢夫人正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忽然有点心慌。
“……怎么了吗?”
谢夫人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转向一旁的丫鬟深深看了一眼,丫鬟立马低着头退下了,她转向秦西时又是无声发生的样子道:“你是不是也该去洗洗?”
秦西当然知道自己也是满身灰尘应该去洗洗的,这不是许莺莺不放人走吗。
他点点头道:“我和莺莺说几句话就去洗。”
房间是精心布置过的,桌椅置物架都明显是新做的,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小玩意,屏风是百花春景图,上面彩蝶飞舞,很是热闹。
屏风后面水汽萦绕中夹带着一缕香气,角落里放着炭炉,暖得跟四月天一样。
许莺莺正坐在精致的梳妆镜前,蒙眼的素缎已经取下,双目紧闭着。一个侍女正在收拾换下的衣服,一个正立在她身后给她擦着长发。
秦西十分自然地走近了想要接过丫鬟手中的布巾,一抬起手就看到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秦大哥?”
秦西应了一声,许莺莺就朝他的方向把手伸了过去。
她看不到东西之后手中不牵着人就不安心,秦西看着她白白净净的样子,心中一软,将手递了过去。
许莺莺闭着眼睛握住了他的手,脸上刚露了笑忽地又僵住,在他手上摸了两下,眉头一蹙道:“秦大哥,你怎么脏兮兮的啊,跟个脏娃娃一样。”
秦西:“……”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我能打你吗?
第63章 娇气 “就像我一样。”
打是不可能打的, 只能故意在她白净的脸上抹了一把,莺莺立马把脸捂住了,扭着身子道:“我才洗干净了, 你不要把我弄脏了。”
秦西道:“嫌我脏,那你喊我进来做什么?”
莺莺捧着脸颊低下了头,看起来娇娇软软的,结果语出惊人, “喊你进来清洗啊。”
秦西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
“喊你进来洗澡呢。”许莺莺指尖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挠了一下,“你就在我这洗, 反正我看不见。”
这句话一出, 不止是秦西,后面进来的谢夫人、给她擦头发的丫鬟,全都惊呆了。
秦西反应稍快, 立马训斥道:“胡说什么!”
莺莺微微仰头,手掌慢慢上移遮住了自己的双眼道:“没有胡说啊, 我就是看不见。”
还在后面加了一句:“秦大哥,你别怕。”
这是怕不怕的问题吗?
看到谢夫人满脸震惊的表情,秦西觉得这可能还真的是怕不怕的问题。
秦西有点急, 这可不是他教的,别被人家爹娘误会了, 道:“先前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
“眼睛不舒服。”许莺莺忽然用手掌心揉了揉眼睛,“秦大哥, 我眼睛好像碰着水了。”
“我看看。”秦西心尖一颤,立马把要说的话忘记了,慌忙拉下她的手腕去看她眼睛,浓密长翘的眼睫上不知道是真的碰到了水还是沾了水汽, 看着湿润润的。
秦西立马道:“你别动,我去喊……”
“大夫已经在门外了。”谢夫人好不容易从震撼中回神,紧接着就听莺莺说眼睛进了水,跟着慌了一下,还好她之前看莺莺洗好了就已经让人去请赵老先生了。
赵老先生是赵无异的师父,在秦西他们刚到元帅府时就被谢必诚请了过来,年纪一大把了,没进里屋,就在外面给莺莺把的脉。
屋内门窗关紧了,昏昏暗暗的,许莺莺长发半干,隔着厚厚的披风散在身后,被老先生碰到眼睛时“唔”了一声下意识要躲开。
秦西还未说话,谢夫人已经心疼道:“先生轻一点,别弄疼了她。”
赵老先生手上动作一顿,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才刚碰到,还没使劲。”
谢夫人声音一沉,眼中泪花闪烁,“才刚碰到就这么疼了,那当时受伤时候得疼成什么样……”
秦西身上有灰尘没离得近,看了看努力憋泪的谢夫人,觉得不太对劲,莺莺明明早就说过眼睛已经不疼了,只是偶尔会痒痒的,遂问道:“是疼了吗?”
“不疼,就是不习惯被碰眼睛。”许莺莺低头揪着指尖答道。
“不疼就好!不疼了好!”谢夫人丝毫不觉得难堪,反而十分高兴,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莺莺你听话啊,让先生看看,先生是个大神医,可厉害了,说不定过两天就能让你看见东西了。”
赵老先生年纪一把了,走过民间救治平民,去过战场随军行医,一生听过无数恭维,丝毫不为谢夫人的夸赞心动,苍老的声音十分冷静道:“两天肯定是好不了的。”
谢夫人朝老先生使了个眼色,做着口型微声道:“哄她听话的,先生别这么较真。”
赵老先生无语凝噎,秦西也很无语,很想提醒她,你女儿今年已经过了十六岁了,不是六岁。
谢夫人没看他俩的表情,继续哄着道:“两天好不了,说不定三天就好了,让先生看看啊,先生轻轻的,不怕啊。”
许莺莺对着谢夫人还是比较生疏客气的,乖乖地答应了,嘴上答应得好,赵老先生一碰又歪着头躲开了。
秦西看着谢夫人心疼得摇摇欲坠的泪水和无奈的老大夫,默默撩起袖子,出去洗了个手。
回来后许莺莺正在找他,听着他的脚步声连珠带炮问道:“秦大哥你去哪了?你不是说就在我旁边不走吗?你怎么老是说话不作数?”
“我不走。”秦西道,然后走到她身后,两手从她耳侧伸了过去,掌心抬着她的下巴对老大夫道:“劳烦先生帮她看看眼睛。”
许莺莺不愿意,扒着他的小臂想把他双手拉开,被他训了一句:“不准动!”
这下想动也动不了,只能小声哼哼以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