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幸珝勾了勾唇角,笑得没什么温度,心想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岳琦嗯嗯敷衍。
岳时远公务繁忙,对于家庭琐事,平日里都是甩手掌柜,只有几月一次的家庭会餐中,才尽情发挥大家长的风范。
像是要点明“为岳琦践行”的主题似的,他从纲领上对儿子提出了多点要求,从生活习惯到学习态度,如同口头陈述了一版校园守则。岳琦对父亲的威严有所忌惮,最近又获赠爱车,并不像对方美君那样反抗,只听得脑瓜嗡嗡,顺从点头。加上方美君在旁附和,香姨精心烹饪的一桌好菜也让方幸珝味同嚼蜡。只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她不便离席,脑子里再次计算着如何加速追平新工厂的投资,一心二用,她习惯性地频频夹菜入口。直到某次下筷时遇到了点阻力。
方幸珝掀起眼皮,发现对面的某人在跟她“争夺”同一块叉烧,这才今天第一回 近距离仔细瞧他。
这人军训了几天,怎么看起来就成熟了些?比起少年的清俊,现下确是更像个英俊的男人了。
她眯了眯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多食伤胃”的意思。
她慢悠悠但坚决地“抢”走那一块叉烧,不过后续确实没怎么吃了,只小口啜着果汁,等待家长的表演结束。
说完岳琦,他又问起岳辰的在校情况,岳辰回神,放下筷子,有问有答。
例行公事般的,接下来问到方幸珝。
“小琦姐姐一切都好吧?”
方幸珝:“挺好的。”
“如果有什么问题,记得跟家里说。”
方幸珝稀松平常:“没有啊。”
岳时远颔首,亲切又和蔼:“吃好了吗?来我书房喝点茶?新得的君山银针。”
男人温和的声音落下,岳辰便见方幸珝缓缓笑了笑,却不是对着自己的那种促狭或妩媚,而是刀刃一般的冷冽和尖锐。他心中隐隐不安。
水汽如轻烟飘散,肥嫩金黄的茶芽在水中三浮三沉,清冽甘甜的茶香缓缓溢出、缭绕,叫人望之不见,挥之不去。据传,文成公主入藏就带去了君山银针。
岳时远再问:“工作上也一切都好?”
方幸珝左腿搭在右膝上,向左侧微微倚着:“都避开小孩们了,岳叔叔有话可以直说。”
方美君适时帮腔:“姐姐,我们是关心你。”
她的母亲变成了别人的喇叭。方幸珝并不理会,只直视着岳时远。
终于,他说:“闻先生的意思你是明白的,我们也乐见其成。这一次可以名正言顺了,你跟着他,没有任何坏处。”
方幸珝扬眉:“看来国外的肥肉也没有那么好啃。”
据本地新闻财经版报道,尚远集团的资产今年缩水幅度不小。也难怪岳时远过年回乡还要求助于风俗信仰。
岳时远说:“也不是事事都能一帆风顺。”
方幸珝赞同道:“是啊,不是事事都能如你所愿。”
岳时远微顿,饮一口茶,叹息道:“懂得借势,不是坏事。可能你一句话,九位数的项目就能顺利启动,这里头,有多少人的心血。这么些年,我们也没有亏待过你吧?”
“没有亏待……”方幸珝轻笑着,重复了这句话。是啊,没有亏待,只是当年,在公司负债累累、面临破产时,他和她的母亲,为了接下闻旭廷递来的能令公司起死回生的合作项目,毫不犹豫把她送了出去。即便她跟那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只在饭局上见过一面,即便他早有婚约在身,即便,她只有16岁。
那时方美君泣不成声,求着她:“鱼鱼,救救我们家吧。琦琦还这么小,妈妈不想再像以前那样颠沛流离了。”
方幸珝没有考虑太久就答应了。她也不想妈妈再辛苦,不想妈妈美丽的脸上布满忧愁。那是年幼的她保护家人的唯一方法,尽管她知道,她只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时过境迁,如今,他们早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她更不可能任人摆布,只是有人贪得无厌。
“叔叔,”方幸珝正色道:“有些人的前途是老天爷赏的,有些人是自己挣的,前者让人羡慕,后者令人钦佩。可要是非要用他人换自己的前途,或许就是令人不齿了,您觉得呢?”
“方幸珝!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岳时远还未发声,方美君先为他不平。
方幸珝麻木地看向她横眉竖目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岳时远虚荣又伪善,甚至让她常年背负破坏他人家庭的屈辱,她还能甘之如饴呢?为什么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成了她的丈夫,血肉至亲的女儿就成了外人了,甚至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置换的物件?是方美君愚蠢,还是这个女儿对她而言原本就不重要?
岳时远低咳几声,面色有些不好:“只是建议。年轻人不要冲动,多考虑以后。”
冠冕堂皇,可笑至极。
这时,罗吉吉的一通来电也让方幸珝明白了,刚才岳时远两次问她是否一切都好暗含着什么深意。
创业初期,为了节省成本,他们把公司及仓库租在地价便宜的市郊。近期租期已满,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方幸珝和罗吉吉决定把公司搬到交通便利的高新创业园区,扩大公司规模,增设自己的加工厂房,以便缩短生产周期并且更好地保证产品质量。这不,前两天他们刚忙完这事,原有物资都迁到了新址,加工机器也陆续到了,就等着周一剪彩开业。
“业主突然毁约,违约金赔得爽快,让我们三天内必须搬走。我想园区里空的不少,加上这笔违约金,咱们预算充足,再找也不难。可你猜怎么着?我连找了3个业主,都说自己的闲置地已经被人租了去。我想哪有那么巧的事,不都还空荡荡的?好说歹说,给我问到了,有一个闻先生,给他们置换了别的资源,要求就是不给咱出租。方幸珝,”罗吉吉强调道:“闻先生,是那个闻先生吗?”
书房安静,罗吉吉说的话被旁人听了个大概。岳时远和方美君对视一眼,方美君有意劝说,小声道:“姐姐,不要冲动,就算不成,也好好说话,不要得罪……”
方幸珝对电话那边的罗吉吉说:“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她挂了电话,在短信箱里划到指腹发热,终于找到了那条未命名发件人的信息。
“来园区见一面吧。”她编辑着短信,转身离去。在打开书房厚重的木门前,她回眸再看向那对欲言又止的夫妻,真是……碍眼。君山银针的茶香仍飘在鼻尖,她抬手挥去,就像挥去那些无形的绳索。
“对了,妈。我爸死了。”她轻声说。
“又胡说什——谁?”方美君反应过来,满目惊愕。
方幸珝神情淡淡的:“霍国鑫。上个月的事,因为做生意把这几年攒出来的又赔了,得而复失,承受不来了。”
“你找老公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她说得刻薄,不再理会他们反应,大步流星往外走。路过客厅,似乎有谁关切地望来。
手机信息铃响。
“好。半个小时,不要迟到。”对方回得很快,言简意赅,自带威压。
方幸珝无心其他,匆匆出门。
尚远华庭离高新区不算近,方幸珝踩着点到的,有人已在门口负手等待。听到她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他侧首,
“长大了。想见你一面,还得请上几番。”
说罢,方幸珝见他嘴唇翕张,还想说句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她知道,他想叫她Alice,那个曾经他为她取的名字。
第五十六章 她伤了身体,换来了自由。……
闻旭廷父亲一族几代从政, 在京任要职,树大根深。闻旭廷小时病弱,京城气候不佳, 加之命理大师说,母亲一族更益其运势, 于是他自幼便远离父母, 来到夏城外祖父母膝下, 还随了母姓。
果真如当年的命理师所言, 来到夏城后, 闻旭廷再无病灾。年岁渐长,闻旭廷越发聪颖沉稳,受到外祖父熏陶, 逐渐展现出经商的才能,在闻家一众子弟中出类拔萃。外祖父母对他厚爱有加。但闻家的天下之大, 连路家都要敬其三分。因与京系沾亲带故, 闻家十分低调, 分餐而食,从不显山露水, 这也导致了闻家内部派系众多,盘根错杂, 虎视眈眈者众。
浸淫在这种环境之中,得天独厚的条件也要为利益让步, 长辈的宠爱不代表他可以任意妄为。想实现野心,就要抛弃自由。处境越艰难, 闻旭廷在个人欲望上就越寡淡。他的性情、喜好、生活方式包括婚姻,全都为利益服务。
只是有些东西,越压制, 就越汹涌。
比如,那天在饭局上,不经意遇到的那个小女孩,15、6岁的模样,窈窕高挑,眉目疏冷,却在向他敬酒时,笑得甜美娇俏,像只小狐狸。不知名的小公司家的女儿,他竟当真拿杯口去碰了碰她的,“叮”的一声,好像是他心脏的回响。隔日,他破天荒地在会议上走神,第二次想起那张小巧白皙的脸蛋时,他让秘书去调查了她。
生父欠债逃跑,母亲重新组建家庭,与现任再育一子。不受重视的继女。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心跳快得异常。
这么漂亮的小狐狸,怎么能不受重视?他要她成为自己的小狐狸。一切比他想象中还顺利,尚远不久就出了事,闻旭廷找到岳时远提出用项目换她,岳时远感激不尽,连小狐狸自己都没有反抗,一周后,就搬到了他的住处。
闻旭廷循序渐进地向她提出自己的要求,她听得眉心微拧,却也不会反驳,只说:“我想考到好的大学,需要充足的时间学习。”
那时她高二刚开学,他了解到,她的成绩从未掉出班里前三。漂亮、聪明又努力的,他的Alice。
他带她寻获快乐,教会她如何取悦他,在她面前释放了自己最柔情,也最龌龊的一面。那是他最轻松畅快的时光,他第一次感到他是他自己。
是想过以后就她了,她能感觉到。
可他不能。这一点,她也知道。跟着他,她永远只能在暗处。
所以,她永远不会从心里服从他,甚至还带了点轻蔑。
他要来的小狐狸,他才是主导者。他可以接纳她的倔强,却不会纵容她的蔑视。
但小狐狸怎么可能一直温顺,他亦高傲,相处久了,偶有争执并不奇怪。
那一日,是外祖父的80大寿,对于他们这种家族,不分场合,相会即战场。席间的笑里藏刀和明枪暗箭他早已应对自如,只是如今他已过而立,婚约一事频频被人提及。母亲特地从京归来贺寿,自己儿子的处境她自然明白,便当场做了主:“我这次回来,就是打算约亲家见面,把时间定下来。旭廷也大了,成了家,也好立业。”
外祖父连连称好,笑得红光满面。
他不可能拒绝。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夜里回到家中,席上红白酒混着喝的后劲上来了,他神思疏散,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做题的她。立冬刚过,家里开启了地暖。小姑娘有些怕热,把睡衣的长袖挽到手肘,下半截直接穿的短裤,白生生的长腿离地远远的,盘在座椅里。暖洋洋的台灯把她照得像一副朦胧的画。
闻旭廷茫然一霎,不知是梦是醒,不禁过去握紧她的手,问她:“Alice,你会永远属于我吗?”
做题思路被惊扰,方幸珝长眉微蹙:“喝多了就早点休息。”
他不满她的回答,固执地问:“你会不会永远属于我?”
清醒时他决计不会如此。方幸珝冷淡地说:“我是谁?方幸珝还是Alice?你可以认为Alice属于你,但方幸珝从来不是,以后也不是。”
他面色一沉:“Alice就是方幸珝,就是你。”
方幸珝嘴角轻撇:“自欺欺人。”
他本就烦躁,不过是想念她娇媚的笑容,她却给了他这样直白冷漠的蔑视。他一只手捏紧她下颌,逼她仰脸:“你是我的。”
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直视他:“你敢带我出去见人么?自己的所属物,自己都不敢堂堂正正地认下。我顺了你的意,就能改变你的懦弱了?我妈当了小三,好歹岳时远后来真离婚了,你呢——”
她被扇了一巴掌,头狠狠偏向一边,不是□□时有所克制的力度,她感觉脸上快速热辣辣地肿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离婚?你也配?不过是我买来的一条狗。”
他把她拖到地毯上:“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从属,什么是服从。”
声音冷酷,双目已然发狂。方幸珝逼自己闭上眼睛。
那次,不是往时的情趣,是失控的、真正的暴力。他失去理智地、把粗暴留在了她的身体里。就这一次,铸成了大错。
高三寒假前的期考,她忍着腹痛,完成了两日的考试,才通知他让人来接。等他赶到,车门才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扶她,她已虚软地栽倒。他仓皇将她抱上车,大寒的天,她冒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最后一次见面,她半倚在病床上,神情平淡如古井,但苍白憔悴的面容提醒着他,他让她经受了怎样的痛。
他犯了错,所以给了她离开的自由。
之后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争权夺利,不过是回归了层层面具之下的沉闷与寡淡。也如他计划一般,他的势力日益壮大,渐渐地不需再受限于其他,包括婚姻的助力。
一别七年,他不曾真正断了对她的关注。去年,他与前妻协议离婚,延续血脉的任务业已完成,从任何层面来说,他现在都已经堂堂正正。
……
“闻先生想见我,大可直说,不必大费周章。”方幸珝来到他身侧,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她已然是成熟的模样,眉目舒展,冷的时候更冷,艳的时候更艳。是啊,从小就骄傲磊落的人,怎么可能甘愿做他的Alice。
他笑:“这点小把戏,谈不上大费周章。不带我进去瞧瞧你的地盘?”
“小门小户,怕入不了您的眼。”方幸珝微信上跟罗吉吉交代了几句,便对闻旭廷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是扩大了规模,其实总的加起来也就百八十平。办公区的三分之一被隔出来做加工房,玻璃墙做间隔,里头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设备和工具。两个区域中间留了两米宽的通道,以便货物运输。通道尽头则是重新装修了墙体的仓库,防盗卷帘门拉得严严实实,边上,安防系统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