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了点,还算全。”
他倒像真是来参观的,又问了一些公司的情况。方幸珝一一作答,本以为他要提点几句,却见他脚步一顿,蓦地回身道:“九月初。当年你到我这,也是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男人年近不惑,眼尾有了细细的纹路,身穿简单的深色polo衫,但久居高位养出的威严淡漠不因此削减丝毫。就连现在这样似惜似叹时,方幸珝也没觉得他眼中有多少温度,反而见有几分掩不住的疲乏。
方幸珝说:“想要追忆过去,前提是,过去是美好的。”
这话引得闻旭廷薄凉地笑笑:“你这些年,过得不寂寞。你的小男友知道吗,那个叫岳辰的年轻人?”
方幸珝不意外,他会了解自己的情况。但岳辰的名字从他口中提起,她感到不悦:“人不会因为多睡或少睡几个人就变得轻贱或者高贵。男人不会,女人也不会。正如闻先生不会因为有婚史、有前妻留下的子女就贬值,您也不用替我操心。”
几年过去,他比当初更不喜怒形于色,只悠闲地踱步,来到加工间略作端详,嘴里说着似不相关的话:“是吗。那和我的事呢,你这么骄傲,会让他知道?”
“您不如直接告诉我,您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动机来问我这些。”方幸珝抱起双臂,淡淡地睇他:“问了之后,又想要得到什么。您说得对,您想扰乱我的生活,谈不上大费周章,只需动动手指,比碾死一只蚂蚁不难多少。”
闻旭廷不以为忤,也不认为她是蚂蚁,思虑之中,手指在操作台流连,他执起一块绿蜡,低声道:“他不就像这块蜡吗,你怎么雕,他就成什么样。他有自己的想法吗,就算有,也觉得不重要吧。这个年纪,正是奋不顾身的时候。”
起版蜡被他握在手心盘了几圈,许是有些腻手,他便放了回去。
墨绿色的一块实心长方条,看起来硬挺利落的一块,其实很轻,拿在手里就是手的温度,随便丢回去也只是温润的轻响。方幸珝一时微微怔住。
闻旭廷说:“有时觉得遗憾。我要是早点遇到你,或者是以另外的方式,那就好了。或许,我就能打造出一件最契合我的作品。”
“不,你错了。”方幸珝正身,笔直地看向他,神色是少有的认真:“他是个人,不是物品,他永远不由我打造,就像你永远打造不了我一样,跟迟或早无关。”
闻旭廷走近她,在鞋尖相触前停下:“回到我身边。”
方幸珝不退不避,既有些厌倦又感到可笑:“就算真是一条狗,作为主人,你也应该保护好它。你觉得,你还有资格吗?”
“这些年给你的自由,就是我的忏悔。我已经结束了婚姻关系,你也不用辛苦地生育。你想要光明正大,我可以给你。”
“你给我,我就一定想要么?我想要的岂止是光明正大。”
他一顿,给出自己思虑的结果:“你可以不做Alice,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以任何身份。”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方幸珝有片刻迟疑:“这算是追求?”
“对。”闻旭廷稍退一步,让两人之间回归合宜的距离,“我给你时间考虑。”
他态度柔和了,她也不好牙尖嘴利。只是这个提议莫名令她紧张,她下意识回避。
但也不是因为这个提议而紧张。方幸珝恍然发现,自己对待感情问题,远不像以前干脆。她曾和不同的人尝试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但是现在回想,每一次,似乎都是像暴食催吐一样,作为她调解焦躁情绪的特效药。如今当她能把心沉下来,精神上建立了自行调节的机制,她也许渐渐地不再需要那些了。如果再来,她隐隐觉得,不应该再重复之前的模式。那应该怎么样呢,说出是或否的标准又是什么呢?仅凭几分好感显然不够,答案还藏在雾中。
见她不答,闻旭廷也不急着强求,又将话题转回工作上。
“十几人的小作坊,打算这样做到什么时候?你辛辛苦苦地跑,再多几年,全年的流水也不见得能上亿,你就不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品牌,家喻户晓,百年企业?”
方幸珝笑了笑,去茶水区接了杯水,一杯递给闻旭廷,她自己也喝了几口,才慢悠悠地说:“说到底,整个公司就是我的工作室,所有人都在为我的设计服务。我自己就是我做的品牌,等我做不了或者不想做了,这个品牌就不应该再有新的作品了。”
不是没有投资者找过她,不过提出的条件都大同小异,当她不再是唯一的设计师,而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创意总监,那最后她的“创意”会变成什么样的产出,谁也不能保证。
“……如果那样,又怎么能说是我的品牌呢?”
闻旭廷沉吟:“有自己的坚持是好事。不过,想赚钱,你现在的方法未免笨了些。这一点上,你比不上你继父。”
方幸珝无谓地一哂。
但……也正是让人难以移开视线之处。闻旭廷呷了口水,似乎纸杯上还能嗅到女人手上的余香。
“不过,岳时远的事,你还是别沾为好。”转折又转折,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啰嗦了些,也不知是年纪上去了,还是太久没见,总想多说几句。
方幸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手里在回复罗吉吉发来的问话,打完字切出聊天列表,一只飞奔中的柴犬头像顶了上来,小柴头上系着写了“必胜”的红布条,下方配字“走!打架去!”
方幸珝每回看到这个头像,都不禁嘴角抽抽。这小孩原本用的头像是年初给她拍的“春生”大片,被大学录取后认识了些新同学,他就嫌精修大片过于骚包,不利于他在新同学面前建设自己的形象,于是在网上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这个确实……完全不骚包的图。方幸珝表示不太理解他的审美变化如此极端,他还为自己的新头像辩护,说换了之后打游戏胜率节节攀升。
他换了这个头像之后,每次发来信息,方幸珝都觉得傻乎乎的。
“很忙吗?”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嗯,有事,忙你自己的吧。”还是一贯简洁的回复。她知道,小孩想见她。但她希望小孩能更加专注于自己的新生活,军训期间只有一天假期,他去玩玩也好、休息也好。当然,她自己的顾忌也是另一方面。跟他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在不经意之间变得黏糊糊的,她怕这种状态会混淆了其他。
喝完半杯水,方幸珝把纸杯捏扁了丢进垃圾桶。做完她才想起来,把东西捏扁再扔,似乎是被那小屁孩传染的。
她下意识深呼吸理清思绪,正色问对面的人:“见也见了,话也说了。可以把这里还给我了吧?”
“当然。”闻旭廷一口应下,当着她的面打电话跟业主说明租约照旧。
他侧对着方幸珝,因此她能见到他发尾有几丝灰白。方幸珝并不讨厌他,尽管他在她身上施以某些恶劣的行径。除去那一次,他平时对她还算不错。毕竟,至亲都能将她当成物品卖出去,她不会在买家身上预设什么好的期待。她也不否认,曾经他们之间是有一些感情的,不论滋生感情的温床是否罪恶。她不认为那段感情羞耻,但她知道,她决不能让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
所以,她是故意的。不是那一次,也会有第二、第三、第四次。她了解他脾性,在那种情况下意外中招,无论留不留得下来,只要她提出要走,他都会因为愧疚给她自由。她伤了身体,换来了自由。
第五十七章 大盘鸡
学校把时间安排得丝滑, 新生半个多月的军训与中秋假期无缝衔接。晒了十几天的黑炭头们念着这三天假期,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儿,走方阵踢起正步来格外雄浑有力。
送别教官时气氛火热, 少数人是因为在这短期的军训中产生了别绪,更多的人对教练没啥好感, 趁着检阅仪式结束后的混乱, 去跟有好感的同学搭话。
前几天, 新传院联合文院和哲院举办的迎新晚会舞台上, 岳辰的一次次出场让弹幕墙被表白刷爆了。现下□□, 大家终于找到时机,岳辰身周的位置迎来送往,来跟他要联系方式的女生络绎不绝。岳辰向来和颜悦色, 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女孩们更是越战越勇。虽说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但比起高中初中, 大学的女生要热烈大胆多了, 岳辰接话接得嗓子都要哑了。
在室友们带着酸味的风凉话中,岳辰开始觉得, 自己这逢人就笑的习惯不好,得改。终于等到正式解散的号令, 岳辰满头大汗地离去,室友们邀他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 他摆摆手,说要回家, 与他们作别。
岳辰先跑回寝室洗了个澡。正午时分,入了秋的太阳依旧猛烈。他打车去了步行街,为了保持身上的清爽。
岳琦去了学校, 岳家节假日相聚的传统也就不复存在了。虽然没人提让他回家过节的事,但岳辰还是恭顺地给岳时远和方美君发信息说明自己假期打算留校,他们自然说好。
方幸珝就更不可能回家了,岳辰不知道上次她在家里跟两个长辈发生了什么矛盾,但他自私地庆幸,他与她一样,是这个家的边缘人。他甚至能察觉到,因为这个共同点,方幸珝最初对自己的关心里,夹杂了惺惺相惜的成分。
像两个私奔的人。
对于她,他总是陷入浪漫的妄想。
车窗外,景物飞速后退。岳辰忽然觉得有些急切,把窗降下一些,热浪扑向他的额头,那里瞬间起了雾。
潮湿,滚烫。
好想快点见到她。
……
假日将至,这往往是店铺最忙的时候。好在FL线上线下的运营都已经上了轨道,方幸珝不需要再事事亲力亲为。
最近她接到了明星造型师杨西的第二次合作邀请。
上一次是在一档明星潮店经营类节目中,合作方式是FL给杨西提供饰品,杨西会在给明星搭配时使用,对方确保会给曝光度,因为还有剪辑因素,宣传力度上FL并没有话语权。该节目收视率尚可,得益于偶像效应,大流量的几身造型被粉丝扒了又扒,粉丝们的力量太强悍,几张精修的绝美长图在各大平台上转了又转,这几个造型就这么出了圈,杨西的审美功力大放异彩。图中出现的几个FL的配饰也备受好评,不少网友称之为点睛之笔,后来一段时间那几款饰品在线上线下一时售空。
有了那么一次收效甚佳的合作经历打底,杨西筹划来夏城开个人秀,立马就想到了方幸珝。杨西如今已经是几位当红明星的御用造型师,他的展览自然也颇受业内关注,据说到时还会有几位一线大咖过来撑场。方幸珝这次是以核心成员身份加入造型设计组,负责首饰部分。
杨西打算通过这个秀推出自己的服装品牌,因此对每一个部分的细节都精益求精。FL柜台里的那些款式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方幸珝必须根据他的每一套造型做出调整,他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搭配。开秀时间定在10月7号,国庆的最后一天,离现在仅仅23天,造型却多达30套,这对每一个设计师而言,都是激动人心的挑战。她无比庆幸公司乔迁时就决定投资增设自己的小工厂,否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不可能跟外面的代工厂磨出这么多东西。
方幸珝跟杨西团队在线上开过数次会议,更多的细节还要等他们来了夏城再做讨论。
30套只有色彩和基本形态的设计粗稿来来回回盘踞了思维,她回复信息都是能省则省。
商务发来新一批订货清单。
她说:好。
客户第五次把爪镶改成压镶。
她回:ok
方美君叫她回家吃饭。
她说:不。
岳辰问她是不是在店里。
她复:是。
罗吉吉问她午餐吃什么。
她回:鸡。
所以有人突然在她身旁说话时,她暗自一惊。
“这么忙?”男人笑着问她,眼睛扫了扫桌子上的几十张草稿。
干这行有一点不好,办公室人人都能来。
方幸珝松了松肩膀,往后一靠:“闻先生有何贵干?”
“午餐时间。”闻旭廷手指指腹敲了敲手腕,那里是一只宝珀经典系列腕表,短吻鳄皮表带:“为了表示我上回提议的诚意,抽空来请你吃饭。”
“是说我赚钱方式太笨的提议吗?”
闻旭廷眼中笑意渐深,因她如今四两拨千斤的闲散姿态,因她这随年岁增长的风情与美丽,每一处都没有愧对他的眼光:“关于这点,我自然也是说真的。”
惹不起的大佛。方幸珝不跟他打太极了,起身道:“走吧。我想吃鸡。”
闻旭廷在她身侧并行:“下次吧。今天有新鲜的鹿肉。”
方幸珝皱眉:“我不想吃鹿肉。”
闻旭廷说:“厨师手艺很好。”
方幸珝停顿片刻,又说一遍:“我想吃鸡。”
闻旭廷:“下次。”
去掉了语气助词,虽然神色没什么波澜,但方幸珝知道,自己的反应令他不悦了。他喜欢掌控一切,事无巨细,看似温和,其实对脱离控制的事物容忍度低。
两个从电梯上行,来到步行街背后的辅路,司机一直在那里等候。
七年过去,他仍偏爱迈巴赫。
方幸珝在前一步,抬手要开车门,却被他阻止了。他垂眸看她,自带威仪,沉声道:“我来。”
方幸珝无声笑了笑。
她不怀疑,他想要她回到身边的诚意。但她也不相信,他会让她做自己。是谓之,本性难移。
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方幸珝回来后还被罗吉吉骂了一通。因为她忘记自己让罗吉吉给她买中饭这回事了。
方幸珝支着脑袋听骂,还开了瓶水给他顺顺气。
骂到最后,罗吉吉总结道:“……你这个坏女人,害人不浅。”
方幸珝细化着设计稿,三心二意地问:“除了你我还害谁了?”
罗吉吉咕咚咕咚喝水:“泥那过济济。”
方幸珝:“嗯?”
肌肉猛男一下子干掉半瓶水,盖上盖子,又说了一遍:“你那个弟弟。”
“岳辰?”方幸珝扭过头看他,“他怎么了?”
“呵,”罗吉吉冷笑,“这会儿就急了?刚才我说你半天你都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