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比大厅中的蜡像好得多,要是不细看虞姜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角落里的铁笼。
跟纸村黑塔中的一模一样。
“我等你很久了。”
蜡像微笑着,轻轻抬了抬手。
小展厅的门嘭地一声在虞姜身后关上了。
这不是蜡像?
活人?
偷渡者?
“不,我确实是蜡像。”
“是你的专属蜡像。”
虞姜看着她——她目光沉静,乌黑的发丝小弧度地晃荡,无端地就带了几分温柔和从容——她也同样在看着她。
她......简直比虞姜更像虞姜。
比她更像以前的她。
“当然,我就是你。”蜡像总能猜到虞姜在想什么——或许不是猜,是她本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的复制品。”她又补了一句。
她一抬手,展厅里就多了两把椅子:“坐。”
虞姜坐下——发现她的坐姿和自己一样。
就好像她们真的是连习惯都一比一复制粘贴的一个人。
蜡像轻声开口:“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要问我吧?”
“比如非自然融合的副本、比如莫比纳斯之海、比如......纸村的黑塔。”
虞姜却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要的,是我‘那时候’的记忆吧?”
她的声音又低又凉,跟蜡像比起来,倒更像个蜡像。
蜡像轻笑一声:“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但这跟我可没关系。”
“我才诞生刚没几天呢。”
从被种在她掌心的伴生种开始虞姜就有所怀疑——伴生种被宿主的生命力滋养,不断汲取宿主的生命力......但严格来说,伴生种其实是救命的道具。
当宿主遭遇致死性攻击时,伴生种会以最快的速度成熟,“生”出一个跟宿主一模一样的人,为她挡下致死伤害。
虞姜当然不认为有人在她身体里种下伴生种是为她好......恐怕他们想要的是制造出一个新的她。
真遇上致死危机死的是她还是伴生种可就不一定了。
目的么......不言而喻。
而眼前的蜡像......
“是我消退的记忆‘造出’了你吧?”她的语气很肯定。
“是啊。”蜡像点头,“你的记忆每分每秒都在往我的记忆里传输......恐怕就连宝塔站在我们面前都很难分辨......因为我确实是你。反倒是你......很快就会不是你了。”
决定一个人是一个人的,难道不就是她的记忆吗?
虞姜也笑了一声:“不会,我会杀了你。”
蜡像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的记忆已经消退到哪里了吗?‘那时候’的记忆你只剩一半——你要是杀了我,之前所有的记忆都会跟着我一起消散,你再也没法知道真相。”
“哦。”虞姜有点明白这一切都是谁的手笔了,“计算得很缜密......我不杀你,你就能完全取代我,从这里走出去——甚至都能回到宝塔吧?”
“带着我全部记忆的你回到宝塔......你确实就是我,没有人会怀疑你。你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如果我杀了你,我又再也不能知道‘那时候’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现在都忘了,失去记忆后更会彻底想不起来这件事。这样,你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是啊。”蜡像微笑着,“所以我根本不怕死。”
“无论怎样,这件事都已经按照计划达成了一开始的目的。”
“但我很好奇。”
虞姜目色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光亮透出来:“既然你是我......你怎么可能站在宝塔对立面呢?”
蜡像微微一怔:“我站在你对立面,天然就站在了宝塔对立面——如果你是我......”
“所以即便是因为我的记忆而诞生的人,你也依旧不是我。”
蜡像不想跟她争辩:“随你怎么说。”
“无论怎样,你都必须得接受命运安排的结果。”
虞姜轻轻“嗯”了一声:“那么,我要杀掉你了。”
“你错了,你不是杀掉我,是杀掉一部分的你自己。”
虞姜靠近了她,轻柔又温和地问:“你们也知道,我有强制探查别人记忆的方法吧?”
蜡像笑容更盛了:“你可以试试。”
虞姜没回话——蜡像却感觉自己的记忆像一本书一样被翻开了。
虞姜“翻阅”的速度很快——每翻一页,蜡像的生命就好像短了一截。
咚地一声。
蜡像倒在地上。
地上明明是绵软的地毯,蜡像却碎了一地。
虞姜微微附身,捡起了一小块碎片。
她在展厅内站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准备得还真是齐全。”
蜡像的记忆并不连贯,九分真还掺了一分假。
有些假的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更多的却根本无从分辨。
记忆在未知的地方被篡改......又根本不知道是哪一个细节有问题。
一个不慎反而有可能落入他们的陷阱。
这个副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但命运从不会为我安排结果。”
她轻声说,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展厅内的铁笼却哗啦啦地被扑响了。
“小鱼!小鱼!救我出去!”
深黑的海水不知从哪里漫了上来,赤狐尖叫着,眨眼睛就被淹没了脚踝。
“......赤狐?”
“是我!是我!小鱼,快救我出去!”
赤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不在她的专属展厅吗?
虞姜的脚步顿住了。
借着明明暗暗的灯光,她能看见铁笼中关着一个人影。
一个塑料一样、浑身肌肤紧绷的蜡像影子。
蜡像圆圆的眼睛被涂得黑漆漆的,嘴角拼命地向上咧着。
两个空洞的鼻孔里透出属于赤狐的声音:“小鱼救救我呀!这里面好黑,我好害怕!”
第158章
“不能救她!”
房门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却是棕狮。
棕狮高大的身影立在门边,手里提着一柄半人高的巨斧——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缠满了颓丧。
要不是他还好端端的立在这里,虞姜简直要怀疑他身体里的魂已经丢了。
随着光线渗进来,虞姜能看见巨斧刃上点点的血迹。
这一斧头下去......不死也残了吧?
他杀了什么人?
“抽中猎手的是我。”
他声音稍稍顿了一下。
嗓音莫名地有点哑。
像浑身力气都被抽了干净似的,全凭巨大的斧头支撑着身体。
“你还好吗?”
虞姜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我没事。”
棕狮摇摇头。
他下一句话却叫虞姜愣在原地。
“我杀了赤狐。”
......什么?
“但赤狐根本不是赤狐。”棕狮解脱般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就算对任何一个人下手,我天猫的也不可能对她下手的。”
虞姜记得头一回见到棕狮的情景。
在“提线木偶”里,他还带着些近乎于莽撞的青涩。
但一个照面,就敢做走在最前面的人,承担第一个推开门的风险。
这样的他是不太看得上赤狐那样的玩家的。
又蠢又娇气。
好像根本不知道“副本”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性格......反正搁在副本里头是真的不讨喜。
但这个不太讨喜、却意外笨拙又固执地“学”做一个人的人......
“......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转身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吧?”再也没有比这个疑问句更肯定的语气了。
“我们是队友不假......但也只是刚才认识、被宝塔划分在一起的‘队友’啊。”棕狮一笑,“就算是历经生死、能托付性命的队友,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去救人吧。”
“那哪是救人啊?完全是再送一个人头。”
“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笨的人了,笨的都不像是一个人。”
但她曾经是一个人,现在也确实是一个人的。
“后来我们又遇上一回。”
棕狮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每一个在副本中挣扎求生的玩家本质上能有什么区别?
无外乎都是哪些事罢了。
好像也没什么往外说的必要。
“......后来就一直一起下副本了。”
他不太擅长讲故事,就算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也讲得干巴巴的,没有什么灵魂。
他清了清嗓子,将头微微拧向一侧,尽量不去看铁笼内塑料一样的赤狐蜡像:“抽中猎手身份的人被开了许多方便。其中......就包括换魂水。”
换魂水......
昨晚别人都闻到了、只有她没闻到的味道。
虞姜眉心打了个结。
“赤狐根本不是赤狐......她身体中的......是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
棕狮呼出一口浊气:“或许是记忆完全被侵蚀的红发卡吧。”
或许,真正的赤狐已经代替红发卡死在了练舞室的镜子前。
将这一切说出来他反而像是挪开了压着他的一座大山。他微微一笑,恍惚有了中虞姜刚认识他时候那种洒脱:“有时候我真想知道‘副本’是谁做出来的,宝塔又到底天猫的是一座什么塔......每一个玩家都想过爬上塔顶要许什么愿吧?你说,爬上塔顶能从这里出去吗?”
“我当时就想,我要是爬上塔顶,就许愿能再许十个愿望。”
“但要真有那么容易......也不会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塔顶了吧。”
并非从未有人爬上塔顶。
虞姜同样张了张嘴,也同样没发出声音。
棕狮笑了一声:“不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了。”
“咱们遇见过不止一回,虽然你身上有很多我不懂、可能永远也没机会懂的事......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小狐也一直拿你当朋友,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中了她的计把她放出来。”
虞姜眉心又拧了一下,她好像有些不确定似的开口:“所以......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毁掉钥匙,然后,杀了我。”
“亲手杀了我。”
他说。
“别听他的!”铁笼中的赤狐蜡像已经被海水浸没到胸口。
她死死地扒住了铁笼的栏杆:“小鱼,救救我呀!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呀!铁笼的钥匙就在楼下的蜡像里,只要你把蜡像砸开,就一定能救我出去!救救我呀!”
棕狮的斧头尖点在地板上:“你不是第一回 见这柄斧头了吧?这是我的道具。”
虞姜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在说能用道具的他一定是没问题的人。
鬼怪可没法使用道具。
虞姜朝铁笼中的蜡像瞥了一眼。
蜡像语气又快又急,像密集打在芭蕉上的雨点。
但她嘴角还高高地扬着,像是要用鼻孔看人似的,头拼命上扬,露出漆黑又空洞的两个小洞。
而棕狮,逆着光站在门口,缓声催促:“时间不多了,我们去取钥匙吧。”
他尾音上扬,好像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几乎轻轻地破了音。
虞姜伸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轻轻一点头:“走吧,我们去取钥匙。”
一路上,房门紧闭。
除了她的房间外,就只有赤狐的房门大敞着,里面倒着一具血液开始干涸的尸体。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
轻而易举地下了楼、轻而易举地砸来了蜡像、轻而易举地从碎片中捡起了钥匙。
棕狮喉结滚动,吞下干涩的口水,近乎迫不及待地低声说:“毁了它呀。”
他声音尖尖细细的,跟一直困扰虞姜的那颗脑袋的声音没有什么区别。
虞姜将钥匙攥进掌心,忽然说了一声:“塔顶上是一面操控台。”
什么?
棕狮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丧失了听力似的,又念了一遍:“毁了它呀。”
“操控台连接着数不清的世界,至少也有几万个......我记不清了。”
“......你知道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吗?”她忽然问。
棕狮不知道,便只道:“毁了它呀。”
“......登上塔顶根本不能许愿啊。”
虞姜叹息般地吐出这句话。
而后举起棕狮的巨斧,缓缓将斧刃送进他胸口。
“会没事的。”
她温声说。
棕狮按着斧柄,愣愣地看着她,说:“毁了、它呀。”
虞姜沉默了半秒,一拧身,重新朝楼上走去。
“虞、虞姜......”
棕狮在身后喊了一声。
虞姜微微一顿。
听见他说:“毁了......它呀......”
然后是一声细碎的、破碎的、几不可闻的笑声。
滋滋的电流在这时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