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公搂着她道,“我知道夫人最是贤惠明理的。”
“你别拿这些话哄我。”乔氏哽噎道,“其他我不管,只一条你们必须记着,你和阿缙如何出去的,就得如何回来!”
晋国公自是满口应下。
***
世子爷要随国公爷出征的消息,很快传遍肃州城。
云黛对战事有心理阴影,听到俩人不日即将出征,连着好几日都睡不好,白日上课也心神不宁的,一回府中,不是抓紧缝制护腕,就是去小佛堂祈福。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真是太害怕了,害怕噩耗再次来临,她已经失去了父兄,再不想见到身边亲近之人有半点不测。
是以当乔氏要她跟着一起去法圆寺拜佛时,云黛毫不犹豫答应了。
那日风和日丽,国公府一大家子一齐出了门——
除了国公爷,大军出发在即,他实在抽不开身。
谢家三兄弟共乘一辆马车,云黛与乔氏一辆。
马车上鎏金博山炉泄出袅袅安神清香,乔氏端坐着,手中握着一串紫檀木小叶佛珠,闭目养神。
云黛静静靠坐在窗边,春风吹起车帘,她望着郊外春意盎然的景色,不由想到八百里外的沙洲。
一边是岁月静好,一边是战火燎原。
云黛清丽的眉眼浮上不符年龄的沉重与惆怅,她真是恨极了战事。
晌午时分,一行人到达法源寺。
山间寺庙佛香袅袅,门口早已有僧人等候。
云黛乖顺地跟在乔氏身旁烧香拜佛,就连往日最闹腾的谢叔南今日也敛了性子,恭恭敬敬朝着佛祖拜了三拜,分外虔诚。
谢伯缙并不信神佛,这次之所以跟着来,完全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见所有人都拜过了,就他一动不动的杵在佛殿门外,乔氏朝一旁的云黛道,“云丫头,将你大哥叫进来,他也得给佛祖上香。”
“是,夫人。”云黛点头应下,小小的身子从青色蒲团爬起来,缓步走到门口。
午间阳光缓缓流动,穿过繁茂青翠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谢伯缙站在树下,线条分明的脸庞被光影分割成两边,一半明,一半暗,安静又秾丽。
云黛看呆了一瞬,等回过神来,脆生生唤道,“大哥哥,夫人叫你来进香呢。”
听到这声音,谢伯缙缓缓侧过脸,眸光轻垂,“你们拜便是。”
云黛摇头,“那不行。你和国公爷要上战场了,你们也得拜一拜的。大哥哥,来都来了,你就拜一下吧。”
她仰着一张满是认真的白嫩小脸,黑眸清凌凌的,谢伯缙从里头能看到自己的影儿,长长的一道暗色,她的眼眸却是亮的,泛着水光。
须臾,他抿了下薄唇,低低“嗯”了一声,步子迈过门槛,往佛前走去。
云黛一看,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前去,很是殷勤的给他拿香。
乔氏见状,打趣道,“还是得妹妹去请才管用,要换做二郎和三郎,怕是请不动你哦。”
谢伯缙不置可否,接过云黛递来的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他拜佛的时候,云黛就在一旁静静看着。
等他拜完,便有僧人引着他们出大佛堂。
云黛见他们都往门口去,又朝那宝相庄严的佛像拜了几拜。
“佛祖啊佛祖,刚才烧香的就是我大哥哥,他马上要上战场了,求求您千万要保佑他呀。他是个很好的人,也很诚心拜佛的,您不要觉着他冷脸就是不诚心哦,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
她闭着眼睛碎碎念,“佛祖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阿弥陀佛。”
走到门边的突然发现少了个小尾巴的谢伯缙轻蹙起眉头。
等回过头看到佛前驻足的那抹娇小纤瘦的身影,他眯起黑眸,语调稍扬,“还没拜完?”
像是被抓包般,云黛肩膀一颤。
她小心翼翼回头瞅了门口之人一眼,见他并无不耐,心头暗暗松了口气,又赶紧放下两只小爪子,提着裙摆朝他跑去,一脸乖巧道,“大哥哥,我已经跟佛祖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闻言,谢伯缙哑然失笑。
敢情她刚才还跟佛祖聊上了?
第18章 入v一更……
*
拜完佛, 一行人移步去斋堂用饭。
素斋用到一半时,一婆子脚步匆匆地走到乔氏身边,附耳嘀咕了两句。
乔氏鬓发间的累丝衔珠金凤钗轻轻晃动, 手中的筷子也放下,惊诧道,“竟来得这么快。”
谢叔南嘴快, 俯身凑上前,“母亲, 出什么事了?”
乔氏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四人, 正色道, “你们祖母现已抵达金城, 估计后日便到肃州了。”
谢叔南惊愕地“啊”了一声。
谢仲宣接话道, “上回祖母来信,不是说五月下旬再回来么?”
“嗯, 我估计她应当是知道你们父亲与阿缙出征的消息,心里牵挂, 便提前赶回来了。”乔氏边说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对不上。
朝廷的消息四日前才送至陇西, 老太太在姚洲, 就算同一日得知消息赶来,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金城。
难道老太太料事如神, 一得知乌孙来犯,就算到朝廷会派国公爷出征?
乔氏这边正思虑着, 谢叔南那边悄悄凑到云黛身边,与她咬耳朵,“祖母要回来了,她每次从姚洲回来, 都会给我们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你知道姚洲吗?我两年前与祖母去过一回,那里四季如春,漫山遍野都开满鲜花,还有许多你都没见过的果子……”
云黛竖起耳朵听他碎碎念,心里却是紧张起来。
后天就要见到老夫人了,也不知道老夫人知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个她?见面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接下来半顿斋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皆吃得心不在焉。
等用过饭,乔氏去求高僧给平安符开光,云黛则向谢叔南打听起老夫人的事。
谢叔南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口中,老夫人崔氏是位很和蔼的祖母,最是疼爱他们三兄弟,而三兄弟中,他又是最受宠的那个。
见云黛神思恍惚的模样,谢叔南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你这么乖,祖母一定会喜欢你的。”
见他这般肯定的口吻,云黛轻笑一下,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
两日后,云黛便见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翠盖珠缨的华车甫一停在府门前,便有小厮手脚麻利地端了矮凳放在马车前,又有锦衣丫鬟在马车旁候着。那绛紫色织锦车帘一掀开,两边丫鬟连忙弯腰伸手去扶。
府门前一干婆子奴仆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喊道,“恭迎老夫人回府——”
只见马车里头一位鬓发染霜的华服老太太探身出来,她盘着圆髻,戴着低调又不失华贵的发饰,身着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的香云纱长袍,手腕上捏着一串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她生得一张圆脸,眼角额上都挂了皱纹,虽上了年纪,却依旧能从端正柔和的五官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老太太一站稳,国公爷和乔氏忙上前相迎,极尽恭敬,“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谢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儿子儿媳一番,精神矍铄的笑道,“好歹在你出征前赶了回来,也不枉我这一路奔波。”
谢伯缙也带着弟弟妹妹上前,恭谨行礼,“孙儿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好好好,万福万福。”看到孙辈们,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谢伯缙的肩膀,“好小子,比我走的时候又长高了一截,身子骨也结实不少,很好。”
她又看向谢仲宣,问道,“二郎年初进郡学了,可还适应?”
谢仲宣莞尔笑道,“回祖母,孙儿一切都好,先生们都是博闻强识的大贤,同窗们也都和气友善。”
老夫人又是一叠声说好,再看向老三谢叔南,稍显浑浊的老眼中笑意更甚,“我怎么瞧着我离开了半年,我们三郎好似稳重了不少?”
谢叔南还没说话,谢仲宣就忍不住拆台,浅笑道,“祖母可别被他装乖骗了,他还是老样子,顽劣得很。”
“二哥!”谢叔南抬起手肘就要去怼谢仲宣,又嬉笑着上前挽住老夫人的手腕,“祖母,您可算回来了,孙子可想您了,日日都盼着您快快回来呢。”
老夫人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啊,盼着我回来,好叫你老子少打你两顿是吧?”
“哪能呐!”谢叔南狡黠地眨了眨眼,又伸手指了下,“祖母,这是云黛,我们的新妹妹。”
一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云黛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规矩矩上前朝老夫人一拜,“云黛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老夫人早在家书中得知儿子儿媳收养孤女的事,信中儿子儿媳对这孤女极尽赞美,倒让她也好奇起来。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眯着眼眸,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小姑娘削肩细腰,脸庞娇嫩,清丽可人,上着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又娇又柔,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老夫人笑吟吟夸着,拉着云黛起来,又从腕间褪下一枚质地上好,软糯细腻的和田玉镯,套在了云黛纤细的手腕上,“这是我这做祖母的给你的见面礼,好孩子,日后你就安心在国公府里住下。”
云黛只觉得腕间一沉,不胜惶恐,下意识侧眸去看乔氏。乔氏朝她点头微笑,云黛才放下心,感激地看向老夫人,“多谢……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着颔首,乔氏出声道,“母亲,也别站在门口说话,快进屋歇息吧。”
说罢,一大家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夫人入内。
老夫人住在东边的慈和堂,是处阔朗古朴的两进院子,院内种着一大棵枇杷树及几丛楠竹。
谢叔南偷偷告诉云黛,慈和堂后院还种了一大块药田,老太太年轻时就爱研究医术,侍弄草药,没事还爱给家里人,或是别府交好的老太太把把脉,配配药。
至于她配得那些药,有没有人喝就不知道了,不过老国公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被老太太抓来当人形靶子练针灸。后来老国公爷折在战场后,老太太便再没拿起过银针。
众人陪老夫人在慈和堂喝茶,彼此寒暄了一阵,老夫人放下杯盏,慢悠悠道,“孩子们先出去玩吧,我单独与你们爹娘聊聊。”
几位小辈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老夫人忽而又道,“阿缙,你也留下。”
谢伯缙微怔,低低说了声“是”,又重新入座。
云黛与谢仲宣、谢叔南一道出慈和堂,回首看了眼堂内,细竹编得帘子已然被门口丫鬟放下,将里头场景遮住。
她缓缓收回目光,一侧的谢叔南朝她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样,“我说了吧,祖母很好相处的。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方才她送你的镯子可是她心爱之物,一直戴着的呢。”
云黛原只知道老夫人送得镯子定非凡品,心里本就不好意思,现下听了这话,更是受宠若惊,“我怎好拿祖母的心爱之物……”
谢叔南道,“祖母送给你,你就拿着呗,祖母向来出手很大方。”
走在前头的谢仲宣闻言,也回头道,“云妹妹,你安心戴着吧,祖母送给你,说明她看重你,这是好事。”
见俩位兄长都这般说了,云黛便不再多言。
走了没一会儿,谢叔南又嘀咕起来,“也不知祖母要与父亲母亲说什么,而且还留了大哥!大哥也不比咱大多少啊,有什么话是他能听,我们不能听的?”
“祖母做事自有她的道理。”顿了顿,谢仲宣压低了声音,“而且我猜,应当是要说打仗的事。事涉朝政,我们自不好在旁打搅。”
谢叔南脸上的嬉笑收了起来,握着拳头,黑眸隐隐透着坚定之色,“等我再大一些,我也要像父亲和大哥一样,上场杀敌,护卫疆域!”
谢仲宣轻笑,“那你也得好好读书,别以为走武官的路子就能不读书,不读书连兵法都看不懂。”
谢叔南,“……”
二哥真的好烦!会读书了不起啊?
外头俩兄弟说说笑笑,慈和堂正厅里却是一片凝肃的静谧。
谢老夫人靠着宝蓝色五幅团花引枕,慢慢转动手中南红珠串,良久才出声道,“是你姐姐打听到的消息,一开始陛下并无打算派你出征,后来单独在紫宸殿召见了五皇子,派你出征的旨意跟着就发了出来。”
晋国公手捧着茶盏,沉吟道,“五皇子此人,乖戾多疑……”
乔氏没有晋国公这般稳重性子,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后,只觉得背后生寒,咬牙道,“陛下就是再宠爱丽妃和五皇子,也不能听信谗言,影响国政决议啊。晋国公府世代效忠皇室,老祖宗还曾立过誓,谢家儿郎永不背叛裴氏,若有违者,不得善终。国公爷与陛下也有几年少时情分,这些年夫君出生入死,流血流汗,陛下竟还疑他……真是叫人心寒!”
“夫人。”晋国公轻拍了拍乔氏的手背,安抚道,“陛下他也是听人唆摆。”
乔氏抿了抿唇,嘴上说没说,心头却是冷笑。
早些年陛下还算英明圣君,可自从宠幸丽妃和五皇子后,人是越来越糊涂。长安还有风声传来,说是陛下动了废太子,立五皇子为储君的心思。可怜正宫皇后与盛安帝少年夫妻,却不得皇帝欢心,连带着太子也一道被冷落。
真要算起来,皇后许氏与谢家祖上也是有亲的,往前好几代的国公府主母便是镇北侯府许家的嫡女。若要攀亲,晋国公也可称许皇后一声表姐。
只是镇北侯府远在长安,晋国公府在陇西,山高路远又隔了几代,逐渐也没了来往。
当今太子裴青玄颇有贤名,且因他外祖家便是累世武将,是以对武将十分敬重。乔氏多年前去长安,曾在宫宴上见过太子一面,印象中那孩子宽厚仁善,却内敛寡言,比不得五皇子嘴巴甜,总能哄得盛安帝抚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