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眨了眨眼,觉着这话有些耳熟。
好像她刚入府时,三哥哥也是这样说的。真不愧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连说的话都这么相似。
虽说今日春日宴遇上了不愉快的事,但能与乔玉珠交好,云黛觉着这一场宴会还是很有意义的——起码宴会的社交目的达到了。
姐妹俩在清夏轩玩了大半个下午,期间谢仲宣还派了小厮过来,送了一堆笔墨纸砚和书本,还有两盒精致的花笺。云黛借花献佛,将那盒印着凤凰花的花笺送给了玉珠。
玉珠虽不爱读书,但对这些漂亮的文具爱得紧,欢欢喜喜的接过,还说明日到家塾里,回赠云黛一盒栀子花香膏子。
直到乔氏派人过来寻,说是宴会散了,孙氏也要回府了,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当日夜里,云黛去归德院用膳。
见乔氏和国公爷像往常一般和谐,并未提及白日之事,云黛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三哥哥并未将那事告知夫人和国公爷。
这样挺好的,她并不想为着她的事,让夫人多添烦忧。打从她进府以来,夫人又是请来郑嬷嬷教规矩,又是安排她去读书,她已经够给夫人添麻烦了。
只是不知道按照三哥哥的直性子,是如何忍住不说的?
云黛心里琢磨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身侧坐着的世子爷看去,纤细的手指捏紧了筷子,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应该是大哥哥管住了三哥哥吧?
也不知是她偷看的太过明显,还是那人太过敏锐,谢伯缙忽而斜了一眼过来。
云黛心口一跳,忙不迭低下脑袋,扒着碗里的饭。
谢伯缙侧眸,见小姑娘白嫩嫩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是兔子啃萝卜般,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嘴角。
***
翌日,是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陇西神威军大营内,士兵们正手持长枪刀剑演练着。隆隆鼓声铿锵激昂,响亮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听得人热血沸腾。
昭武副尉蒋明岸径直往晋国公的主帐走去,准备汇报上月军队训练进度,才走到门口,便见一袭苍色骑装的谢伯缙从帐中大步走出。
蒋明岸立刻堆起笑,躬身问好,“世子爷万安,国公爷可在里头?”
谢伯缙虽寡言少语,但待人却并不失礼。这若放在平日里,蒋明岸与他攀谈,他也会答上一句,来往客气。可是今日,他只停了步子,若有所思的看向蒋明岸。
他本就生了一双深邃冷淡的眼眸,这般面无表情的盯着人瞧,直叫人背后一阵阴恻恻的。
蒋明岸硬着头皮,惴惴赔笑道,“世子爷为何这般看属下?”
谢伯缙薄唇轻启,“只是好奇你蒋家的眼睛有多高,朝廷八品官在你们眼中都可作笑柄。”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蒋明岸懵住,等反应过来还想多问,便见那位小爷大步离去。
蒋明岸心头打鼓,不由反思起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爷?
绞尽脑汁想了一日,他都想不出缘故。直到下值回到府中,他在饭桌之上提及此事,然后看到了嫡妹蒋乐敏陡然变白的脸色。
蒋明岸察觉到不对,忽而又想到昨日母亲带着妹妹去国公府赴宴,在这之后,世子爷才突然这般冷脸。
“乐敏,昨日你在国公府,可遇着什么事了?”
“啊……没,没有。我能遇着什么事,不过是与别府几位交好的姑娘一起吃吃茶,说说话罢了。”蒋乐敏端起跟前的汤碗,故作镇定的抿了口八宝甜汤。
蒋明岸皱了下眉,觉着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哪知他身侧的妻子忽然开口,“世子爷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八品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国公府那位新收的养女,其先父就是八品的校尉吧?”
这话一出,饭桌上再次安静下来。
主母徐氏也恍然意识到什么,呢喃道,“昨日国公夫人让那云姑娘去跟女孩子们玩,那云姑娘却与文庆伯府的三姑娘一道回了院子里,直到宴会散了,都没再出来……”
她心下一惊,转脸去看自家女儿,只见蒋乐敏目光闪躲的低下头。
徐氏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心下大乱,沉下脸喝道,“乐敏,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快如实说来!这事可牵涉到你父亲与兄长的前程,你若敢有半句隐瞒,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蒋乐敏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严厉的面孔,原本想要狡辩的话到了喉咙又咽了回去,几番挣扎,终是不敢隐瞒,脸色灰败的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害怕地啜泣,“女儿也没想到那乔玉珠和沈云黛会听见……定是那沈云黛与世子爷告了状,对,一定是的,那个卑鄙的小……”
“贱人”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啪”一声,折冲都尉蒋大人一个巴掌照着蒋乐敏的脸抽了过去。
蒋大人是武将,手劲本就大,尤其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这一巴掌直把蒋乐敏掀翻在地,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口腔里一片腥甜。
“你还敢再骂!还嫌你干得事不够蠢吗?!”纵然一贯娇宠这个女儿,但一想到蒋家子孙的前途将要断于她的手上,蒋大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将她打杀了好。
若不是见徐氏上前拿身子护着蒋乐敏,蒋明岸都想上去补两脚,他强压着怒气骂道,“在国公府的地界上说国公府的是非,还被正主听个正着?你个天杀的蠢东西!你这是要葬送我与父亲的官途啊!”
“呜呜……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爹爹,哥哥,我知错了……”
眼见着蒋乐敏一脸委屈地哭个不停,徐氏还护着,蒋大人毫不留情的指着母女俩责骂了一番,直骂得母女俩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闹哄哄的直至夜深,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蒋大人才冷静下来,沉着脸对徐氏道,“明日备上厚礼,带着这个不孝女去国公府赔罪!”
蒋乐敏哭得凄凄切切,百般不愿登门,可看到父兄严厉的面孔,到底没敢说个“不”字。
这夜,蒋家人彻夜未眠,翌日上午,徐氏就带着脸颊红肿、形容憔悴的蒋乐敏去了晋国公府。
他们到的时候,云黛已经和谢叔南去家塾读书了,是以乔氏见到前来赔罪的徐氏母女,还有些诧异。
待弄清楚事情经过,乔氏面上依旧以礼相待,但态度明显冷淡下来。
徐氏如芒刺背,拧着蒋乐敏的手,干巴巴对乔氏道,“夫人,实在是我这个女儿没教养好,我知道此事后,与她父亲狠狠训斥过她了,还请您宽恕则个。”
乔氏瞥过蒋乐敏那张脂粉都盖不住的红肿脸颊,飞快地皱了下眉头,旋即又松开,面上笑得疏离,“徐夫人这话言重了,姑娘家年纪小,嘴巴没个把门的,我也能理解。”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徐氏表情僵硬,让蒋乐敏面如死灰。
母女俩在下首站着,乔氏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才再次将视线落在徐氏身上,“倒是难为你们登门赔罪,这礼我就替我家云黛收下,那孩子向来温顺宽容,想来也不会与你家四姑娘多计较。不过蒋夫人,你回去后,可得好好管教一下你家四姑娘了……”
她并未多说,只意味深长的看了蒋乐敏一眼。
徐氏只觉颜面尽扫,惭愧地低下头,连连称是。
乔氏趁机让她们退下。
等婆子领着徐氏母女离开,玄琴一边给乔氏捏肩,一边问道,“夫人何不直接赶了她们出去,何必还收她们的礼?”
“昨日出了这事,几个孩子没一个与我说的,云黛是老实,自个儿咽下这口气,不想给我惹麻烦。至于二郎和三郎……只能是阿缙不许他们说。”
乔氏染着蔻丹的纤细手指轻翻着蒋家送来的礼单,淡声道,“也是,与我说了,我心头不悦,却又不能上门揪着他们赔礼道歉,最多咽下这口恶气,日后不与他们几家来往。现下阿缙那边施了压,倒让他们主动上门赔罪。若我没猜错,蒋家今日登了门,其他几家也快来了。挺好的,又给了他们教训,又有厚礼拿,这些实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我存起来给云黛当嫁妆,也不枉那孩子忍得一口气。”
果真就如乔氏预料那般,徐氏母女上午刚走,下午就有另外两家夫人听到风声,火速带着自家女儿以及厚礼登门赔罪,翌日又来了一家。
至此,除了文庆伯府孙氏没把乔明珠带来,那日说坏话的几位贵女,都挨个登门赔了罪。
孙氏虽没登门,却在乔府亲自押着明珠给云黛赔罪,还罚明珠抄写五十遍《女诫》,禁足思过。
乔玉珠见着明珠受罚,心里快活极了,得知蒋乐敏等人登门致歉的事后,更是乐得眉飞色舞,拍掌叫好,“那蒋乐敏素日爱博贤名,这回出了这事,怕是不用多久整个陇西府的夫人贵女们都知道了。一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女子,哼,日后说亲怕是难寻到好人家了。云黛,你也尽可消消气了。”
云黛将视线从最前排的空位收回,朝玉珠眨了眨眼睛,“我早就没生气了。”
那日看到那几人被抓包的羞窘模样,她的气就消了大半,等与玉珠玩了一下午,剩下的一半气也没了。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是没料到的。
昨儿个乔氏还拉着她的手,宽厚温柔的对她说,“你是我们国公府的姑娘,有国公爷给你撑腰,那些人再敢犯到你头上,总得掂量掂量要付出的代价。”
末了,还将几家的赔礼单子给她看,说是又给她攒了千两银子的嫁妆。
云黛对银钱没什么概念,反正都叫乔氏存着,她只好奇一点,“夫人,蒋家为何会登门道歉?难不成蒋乐敏将这事与她家里人说了?”
看那日蒋四姑娘想要颠倒黑白的劲儿,并不像是坦诚明理、知错就改的人啊。
乔氏闻言一笑,只道,“那蒋家长子正好在陇西军里当差,与你大哥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下云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爷平常的冷面孔就够让人退避三舍了,遑论他有意冷落一个人,怕是比那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还要冷,光是想想都觉得牙齿打颤。
这样算来,世子爷已经帮了她好几回了。
云黛又开始思考着该送什么礼物给谢伯缙以表感谢。
恰好乔玉珠在耳边埋怨着孙氏逼她做女红的事,“绣那些东西烦都烦死了,家中又不是没有丫鬟婆子,她们会绣不就好了嘛。若是府中丫鬟手笨,大不了花钱去外头买呗,总能买到可心的……”
云黛笑道,“自己动手与旁人总是不同的。日后给家里人做些鞋袜帽子的,这份心意就难能可贵。”
乔玉珠不以为然,张开手掌,“你看,我绣得十根手指全是针眼,痛死了……”
云黛看着玉珠的手,不自觉想到谢伯缙的手。
他那双手长而大,指节瘦长,如玉雕般好看,但指腹却有一层粗粝的老茧,是常年握剑拉弓留下来的。
她忽的有了主意——既然他经常握剑拉弓,那她给他制一对护腕吧。平日里戴着可以装饰,拉弓放箭时也可防护着不被弦伤到手或袖子,又美观又实用。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日从家塾下了学,回去就让琥珀寻了些耐磨又柔软的好皮子,当夜便做了起来。
只是还没等她做好护腕,外头传来消息,边关又起战乱了。
第17章
永丰十九年春,乌孙部落领兵五万,攻破阳关,直逼沙洲。
“突厥才消停,乌孙又开始不安分了!”乔氏捏紧手中帕子,心里将那些外邦蛮夷骂了千万遍,转脸忧心忡忡的看向晋国公,“夫君,那你岂不是又要上战场了?”
晋国公动作细致的擦着长剑,黄浸浸的烛光下,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他对妻子的语气却满是柔情,“好夫人,你先别担心,朝堂那边还没下军令,没准北庭军就足够应付乌孙军,那便无需我们陇西军赴援。”
“最好是这样。”乔氏凑到他身旁坐下,两道柳眉蹙着,“你每回出征,我的心就跟放在锅上煎熬一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日夜只盼着你平安回来……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
晋国公将剑放在一旁,大掌搂住乔氏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记挂。不过你夫君我英勇神武,寻常人难以伤我半分。”
乔氏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真是越老越不知羞。”
夫妻俩说笑一番,战争带来的紧张感稍缓。
然而,七日后,一封加急圣旨从长安直至陇西大营——
乌孙军来势汹汹,北庭军备难以抵挡,命晋国公统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务必将乌孙部落赶回伊犁河谷。
听到这旨意,乔氏整个人都不好了,对外倒没表现出来,一回到屋内,就忍不住红了眼圈,“你腿上还有旧疾,才歇了没半年,又要你去卖命!那北庭军都养了些什么废物蠹虫,五万乌孙兵都挡不住。”
晋国公赶紧去哄她,又道,“我们谢家世世代代驻守陇西,防御外敌,护卫西境,本就是我们职责所在。”
乔氏咬唇,心里难受又没法,当初嫁到这晋国公府,她就知道下半辈子提心吊胆的日子不会少。
一阵沉默后,她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晋国公斟酌道,“清点粮草辎重,安排兵马,最迟七日后。”
顿了顿,他观察着乔氏的脸色,补了一句,“夫人,这回我打算将阿缙也带上。”
果不其然,乔氏娇美的脸色更差了,捏紧帕子望向晋国公,“阿缙才跟你去军营练了一年,现在带去战场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了,我也是在他这般大的时候,第一次砍下敌人的头颅。纸上得来终觉浅,真要想成长起来,还是得真枪真刀上战场。而且这次,是阿缙自己提出要跟我去沙洲的。”晋国公成熟英俊的面容上满是自豪,搂着乔氏肩膀的手紧了紧,“我们的阿缙长大了,想离开你我的庇佑,自己出去闯一番天地了。”
乔氏愕然,再想到长子持重守静的性子,一时无话。
好半晌,她挨着榻边坐下,轻轻叹口气,“他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现在大了,我也管不着了,都随你们吧。反正你们在外御敌,我就在这替你把这个家守好,把几个小的照顾好,安安心心等着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