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中,天凰族如今受到的惩罚是源于当初还是天道的谢朝兮,可这人方才却并不赞同自己曾经的举措,令她此刻有些恍惚。
难道说,曾经的天道并不如谢朝兮之前那般良善,反倒是一个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祸及宗族的存在?
虞芝干脆将这些东西抛在脑后,继续问道:“事已至此,他们如何做才能逃脱这样的惩罚。”
谢朝兮的眼睑垂下,说出了一直令他心存疑问之事:“钟离公子,敢问其余族人为何无碍?”
石室门前,钟离雅曾不慎说漏嘴,却被钟离渊制止。但此时这个问题从谢朝兮口中说出,钟离渊感到自己无法拒绝,甚至只想将心中一切苦痛都倾诉给这人,恳请他帮帮妹妹,救救族人。
面对虞芝之时,他尚能维持一族之长的气度,可直接与谢朝兮交谈,他只觉得多年来承受的一切都再难以忍受,他想要得到帮助,得到救赎。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他坚定地相信,谢朝兮能够做到。
“请随我来。”钟离渊定定地望着他,看了许久,感到手心都因太过用力而被神石硌得生疼的时候,他才终于起身,朝外走去。
这百尺楼确有百尺。
方才只是在顶层的窗边,虞芝便能将大片景象收入眼中。
此刻跟着钟离渊又上了一层,她才知晓,这楼顶上竟还有玄机。
一座被雕磨成凤凰模样的硕大透明琉璃制品稳当地摆在这儿,光从四面八方被它吸入,折出五颜六色的缤纷光泽,令人眼花缭乱。
此地并无丝毫遮掩,甚至连倚靠的栏杆都无,像是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他们正站在顶峰。
猛烈的风呼啸着吹来,凤凰的羽翼竟然还会随之颤动,如同在腾飞,又如同在坠落。
“我的族人们并不知晓天谴之事。”钟离渊迎着猎猎狂风,衣袍翻飞,竟有遗世独立之感。
他道:“他们不似我与阿雅,血脉之力并不算浓,修炼时所遇到的阻碍亦不算多。那日云洲红光漫天,族人都担心出事了,极为不安。先祖以一人之力,将修为散尽,注入了这神石之中,驱散天际红霞,降下一片甘霖。”
天上星被他取出,缓缓放进这琉璃凤凰的胸腹之中。
虞芝这会才注意到这凤凰竟然有个缺口,恰好与天上星的形状一致,将之嵌入其中,紧紧卡住,如同给凤凰安上了一颗心,契合得仿若就是它自己生出来的。
难怪这石头是红色的。
她忽然想到。
毕竟在钟离雅的多次强调之后,她亦是记住了天凰族对红色究竟有多么厌恶与反感,可作为他们族中圣物的神石却鲜红如血,难免有几分荒谬。
但这既然是凤凰之心,说来倒是合理起来。
她放目远眺,下边的天凰族人仍是那副活在桃花源的模样,即便听不分明,也知晓是和睦友善的交谈。
是丝毫不知晓族中灾难的族人啊。
没有痛苦、没有疯狂,只有平和与喜悦。
被放入天上星的凤凰通身泛起红色,一波波的灵气自它体内荡漾开来,注入周围的空气之中,一点点补充着云洲的灵气。
虞芝试着引气入体,发现这灵气与普通的有所不同,似是能直接融入气海,像自己已经炼化过的一半服帖,可以直接取用修炼。
意识到这一点,她抬眸看向钟离渊,只听后者说道:“先祖留下神石,传至我的手中。我发现,只要将灵力注入神石,借由此处散去,族人们便能继续吸纳周身的灵力修炼,与往常一般。”
“这灵气并不一样,莫非没有人发现?”她问道。
钟离渊愣了愣,想了片刻:“并无不同。我天凰一族修炼,灵气皆如涓流涌入。”
言下之意,是人修修炼艰难,才会有如此感觉;而他们族人修炼向来都轻易,因此并不会被发觉这灵气乃是炼化后的。
虞芝已然明白:“你们先祖哪怕修为高深,供给这些族人,灵气也迟早消耗殆尽。你体内的灵力,怕是都注入此处了。”
所以他瞧着修为不低,内力却空空如也。
钟离渊笑了笑,芝兰玉树一般,超尘脱俗,像是位住在白玉京的仙人。他说:“等到我灵力不支之时,我便会将神石交予阿雅,她将代替我,为族人找到一线天光。”
“哥哥!”钟离雅泪眼婆娑,“我不要,你不能死。”
先祖在他们眼前化作湮尘的场景还会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想到自己哥哥也会有这样一天,她心如刀绞,鼻尖酸涩,滚烫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
钟离渊轻轻揽住她,像是回到了幼时,妹妹学不会飞,摔在地上哭的那一瞬间。他柔着声音,慢慢哄道:“阿雅,天凰族需要延续,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永远陪着你。”
钟离雅的脸埋在他的胸膛,拼命摇头:“我不,哥哥要是不在了,我也不管族人的死活,我随你一起死!”
“钟离雅!”钟离渊严肃起来,喊了遍她的名字,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倒也没到这一步。”虞芝打断他们仿若生离死别的场面,将天上星取出来,仔细打量着它的模样。
将之记住之后,她把石头直接扔进谢朝兮怀中,取出一枚灵石,手中已多了一银柄紫纹小刀。
紫光闪烁,碎屑自她指间落下,那枚灵石在她的指尖逐渐变成了鸡心模样,连细小的纹路都复刻出来,与那天上星一模一样。
她将两块石头放在手中比了比,确定并无区别后,便再动起手来,将那块灵石的内里掏空,雕成鸡心形状的容器。
将这雕好的灵石塞进那凤凰胸腹之中,分毫不差,她点点头:“就这个了。”
钟离兄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在她将天上星抛给谢朝兮的那一瞬,钟离雅差点要伸手去夺,却被钟离渊按住,让她静心,先看一看。
见虞芝似是已然做完,钟离雅脸上的泪痕都干涸,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这灵石中的灵气我们也没法吸收,没用的。”
他们早已试过,除了人类修士体内的灵力,不论是灵石中,甚至灵脉中,那些灵气对于他们来说都如同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吸入体内,更不用提修炼了。
“谁说我要用这灵石里头的灵气。”虞芝挑眉,被钟离雅的话逗得发笑。
她右手的小刀还未收起,“唰”的一声,朝着谢朝兮的指尖飞去,再回到手中之后,后者的右手上已然多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后者怔住,双目微睁,见虞芝伸手,将他受伤的手指握住,流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入了那鸡心形状的容器之中,将透明的外壳染成了夺目的红。
盛了满满一块灵石的血,虞芝又取出块灵石,切了薄薄一层下来,将鲜血封存在里面。
灵石轻巧,又不过孩子拳头大小,能装多少血。等到虞芝弄完一切,谢朝兮手上的伤口都不再淌血了。
虞芝将这块装了谢朝兮的血的灵石重新放进凤凰心口,归还予它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他的血非同寻常,连她体内的噬灵丝都是靠之压制,兴许对天凰族亦能有所帮助。
何况这事本就是天道做的,今日由他结束,也算全了因果。
谢朝兮在一旁看着,左手还捏着那颗天上星。
他的脸上是茫然不解。
所有人都被那发出红光的凤凰吸引注意,但他却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指尖的伤痕之上。
这伤口不算深,亦没有多疼。
可他的心口为何会有滞闷之感,如同将他整个人捂住,呼吸不畅,难受不已。
——有股濒死的错觉。
第48章 让他心口发涩。
灵石被放进凤凰的胸腹之中, 红色的光笼罩在四人身上,浓郁的灵气从中扩散开,虞芝感到自己的经络都舒展开来, 疯狂地攫取着自这凤凰琉璃雕而来的灵气,将之融入气海。
但钟离渊却皱起眉头:“不行。”
分明空中的灵气充裕, 然而他仍无法引气入体。
只是这感觉与之前到底有所不同, 他看着那颗灵石, 知晓这法子大抵是有用的。
可究竟缺了什么呢?
放进神石之后,这空中的灵气便能被天凰族融进体内。但最早的神石也不能做到这般,是在先祖散尽修为, 将自己的元神投进神石之中后,才有了变化。
莫非……
他眼神清明,抬起头,看了身边的钟离雅一眼。
“阿雅,哥哥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今后我们这些族人,便都交给你了。”
他说得轻巧,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感情被包裹其中,反倒像是要出一趟远门,在与家人做着简单的道别。
可钟离雅意识到不对。
纵然她并没有钟离渊那般机敏, 尚未想到这块灵石无法起效的原因,但仅仅凭着钟离渊这话, 她也能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被她所期盼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不安地捏住钟离渊的衣袖, 柔软的布料在她掌心揪成一团, 皱皱巴巴的。
“哥哥……”
望着眼前还没长大的妹妹,钟离渊神色动容,将她抱在怀中, 轻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阿雅,终于知晓了拯救族人的法子,是好事啊,怎这般伤心。”
胸襟的衣裳都被泪水濡湿,钟离渊却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背,便将她推开。
钟离渊的手触向那块被安在凤凰心口的灵石。
他那双眼眸之中看不见波澜,只余一片平静,是安心,甚至透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欣喜。
静静地看了一会那颗灵石后,他转向虞芝:“虞姑娘,你已知晓了吧,这灵石还差点什么。”
神石只能将他人的灵力转为灵气,散在空中;而这颗贮满谢朝兮鲜血的灵石,却能源源不断地汲取外界的灵气,再将之重新注入空中。
所差的那一步,便是天凰族族长的修为、血肉、性命。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
钟离渊心中竟然有股解脱之感,是他们一族终于能从这灾厄之中逃出的轻松,是妹妹与其他族人终于能够自在地修炼的庆幸。
他望着百尺之下安居乐业的族人,想象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口中的祝贺,心中的愉悦,便有一股满足之感充盈体内,让他愿意为之献出一切。
“对那些人修,我毫无悔恨之心。”他对虞芝二人说道。
谢朝兮面露不忍,他此刻亦意识到钟离渊的想法,但猝不及防听到他提起之前那些惨死在石室之中的人修,满手鲜血的粘腻感似是又浮现在身上,令他心生怒意。
“你们因前族长之过错而被惩戒,何其无辜。然为了修炼,你们将那些人修关在石室,令其生不如死,他们又同样无辜?!”
钟离渊对着谢朝兮总有几分难以抗拒的恭敬,但或许是他已然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终于能毫无畏惧地与他说上几句真心话。
“谢公子,我们是天凰族,你们是人族。你们人修食用灵植修炼之时,莫非也会同情那死去的灵植?”
在他们眼中,人族就好比灵植,又何来不忍。
也只是因为有个谢朝兮,他才始终未对这两人下手,给了他不应当的错觉。
他注视着脸色未变的虞芝。他知晓,这人心中与他所想别无二致,甚至在她眼里,别说天凰族,哪怕是人族,她也能眼都不眨地将之手刃。
谢朝兮听了他的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辩驳。
好半天,他才想出一句:“灵植与人自然是不同的。”
钟离渊不继续与他争,他取下腰间一块羽毛状的玉饰,递到钟离雅手中,握着她的手将东西收下,一句话也没说。
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闭上,自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闪过,从阿雅学挥动翅膀的时候,到先祖离开他们的时候,再到他不得不当上这个族长,承担起天凰一族的振兴延续的时候……
但好在,一切都将结束了。
他的躯体渐渐变了。
四肢处有莹亮的白色光晕绽开,将他整个人逐渐包裹其中,变成一个茧的模样,接着缓缓升入空中。
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头顶出现。
接着是长长的尾羽,尖锐的喙部,明亮的眼睛。
雪白的凤凰出现在他们眼前,张开的双翼几乎要将整座楼包裹起来。
它是白色的,天也是白的。
若是离得远些,的确是看不清楚。
底下的族人还在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像是古往今来的天凰族人一般,不醉心修炼,不醉心磨砺,而是顺其自然地、简单幸福地活着。
没有结丹、成婴的紧迫感在他们身后追赶,他们甚至没见过黑夜,只见过光。
族长在百尺楼上化作原形,可除了站在这儿的三人,没有任何人发现了这一幕。
它张开口,似是想要遵循本能,发出一声鸣叫,却又忍住了,安静地迎接着死亡。
原来天凰族的原身是这模样。
虞芝想。
连化成的湮尘都是纯白的,洋洋洒洒,像落了一场雪。
耳边传来钟离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半空中,仿佛那已然消失的凤凰仍在那儿,轮廓可见。
只是一阵风吹过,便散了。
虞芝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一片洁白羽毛,轻轻吹了吹,没有散落的丝絮飞舞。
她走到哭得不能自已,伏跪在地的钟离雅身边,微微弯下腰,将这片羽毛放进她的手中。
一起的还有一片九转仙莲的花瓣。
钟离雅哭得看不清东西,红肿的双眼看向手中的两片柔软,张口试了许久,嘶哑的喉咙才能发声:“这是……什么?”
“听闻凤凰能浴火重生,天凰族自当如是。”她脸上没有笑容,音调也没有挑衅与张扬的不羁,平和得让钟离雅伤心到崩溃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继续道:“你要不要试着,将它们烧上一烧?”
九转仙莲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只是并没有钟离渊的尸身,也没有他的残骨,就依靠一片羽毛,究竟有没有用,她也不知晓。
钟离雅呆滞地望了望她,揪心的痛苦被逐渐缓解。她将这两件东西在手中握紧,用力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