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过半日功夫,这人竟然就被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虞芝看向谢朝兮:“你瞧,这就是你觉得不错的钟离兄妹,好像也不比我心肠好呢。”
只是站在几尺之外,她都能感到里面是多么灼热,何况里面这两个连灵力都被吸尽的修士。
“你们若是将事情说清楚,我兴许能救你们一命。”虞芝将希望挂在他们眼前,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若是还不肯尽数告知我,那便留你们在这儿教人分食而亡。”
那名赵姓修士显然也并非未听到他们先前的言语,甚至是屏住了呼吸才没让两人发现,一直在暗处观察着。
他咳嗽两声,终于出声道:“丁师弟,让我来说吧。”
这时虞芝才见到他的脸,那双眼睛镶嵌在如骷髅般的眼眶之中,凸起骇人,连里头的血丝都那般显眼,实在惨烈。
他明白自己不是虞芝二人的对手,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名赵升,乃是万剑宗内门弟子。丁师弟所知晓的不多,二位莫要再为难他。”
“哦?这就算是为难?”虞芝笑起来,“师兄对待师弟,总是偏心得有些不讲道理呢。”
她没有计较的意思,将绕雪丝缠回腕间,等着这人交代。
“道友应当知晓,七大灵宝之中,天上星位处云洲,乃是天凰族族中重宝。”赵升甫一开口,便让虞芝有了兴趣。
“天凰族修炼,本能感悟天地灵气,进益神速。可数年之前……”他看一眼虞芝,似是想要辨出她的骨龄,却没得出个结果,只好继续道,“数年之前,云洲发生过一次浩劫。自那之后,天凰族的血脉之力越大,便越难以吸纳灵气。”
“什么浩劫?”
“我亦不知晓。只是听闻那日,云洲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不见天日,直到当时的天凰族族长将天上星取出,这才将阴晦驱散。”
虞芝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谢朝兮。
不知晓这个“数年”究竟是多少年,若是她所料没错,指不定便是谢朝兮作为天道化身出现在人间那日。
谢朝兮收到她的眼神,误以为是让他去问,于是道:“他们抓人族修士又是为了什么?”
“人族修士。”赵升重复一遍,语气有些讽刺,“在我们眼中,那群天凰族不过是一堆鸟人,可在他们眼里,却把我们当作没有翅膀的畜生!”
他继续道:“那钟离渊与钟离雅兄妹血脉之力浓重,曾经在修炼之上有多么轻易,如今便有多么艰难。可不知他们从何时发现,通过吸取人修的灵力,可化为己用,提升修为。只是被他们这般对待的修士自此之后便再也无法吸纳天地灵气,血肉一滴滴、一块块被榨干,肉身更是逐渐枯萎老去,变得比凡人还不如!
“与我同时被抓进这石室之内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都已被吸干灵力,变成了干瘪的尸体。我又岂能独活?!
“我心知,即便回了北洲,也再无法追求大道,不如拼了我这条命,为那些惨死的道友报仇雪恨!”
他说得慷慨激昂,虞芝却意兴阑珊:“白白送死罢了,还要做出一幅大义凌然的模样。呵。”
这话听得丁闻气愤不已,赵升倒要冷静一些,何况此时处境恰恰应了虞芝所言,他又有何辩驳之言。
丁闻见自家师兄更是灰心丧气,几乎生了死志,忍不住道:“你说得轻巧,你又能打过钟离渊?”
“他待我如座上宾,我为何要与他冲突?”虞芝反问道。
丁闻狠狠瞪她一眼,转向赵升:“师兄,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何必与她多言?”
不愿再听这两人兄弟情深,虞芝直截了当:“天上星——在哪?”
“……我无法确定。但每回他们吸我灵力之时,手中便有一块鸡心模样的血红石头。”赵升回忆起痛苦不堪的过往,“人族与天凰族到底不同,他们不能直接将我们的灵力吸入体内,需得通过那块石头吸收、转化,再汲入自身。我怀疑,那颗红色石头便是天上星!”
传闻天上星可锤炼心境,汇聚天地灵气。若是它能将旁人修为渡给自身,也并非绝无可能。
若赵升所言不假,那天上星便是在钟离兄妹手中,甚至是他们修炼的关键之物。
虞芝看向赵升的双眸,里面灰败无力,最后的那团火焰也随着刺杀钟离渊失败而熄灭:“都说完了?”
“不。”赵升摇头,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跪倒在地,给虞芝磕了个头,“我与师弟逃出来前,那牢房之中还有五人,兴许他们此时已经不在人世,但若是还在,盼道友能救上一救。”
“我连你们都不救,你竟还奢望我救他们?”虞芝只觉得可笑,莫非北境的修士都是这般天真,自身难保竟还惦记着别人。
赵升不再言语,却拍开丁闻扶他的手,不断磕头。后者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跪倒在赵升身边,一并磕起头来。
霎时间,只剩下砰砰声回荡在密闭的石室之中,连热意都被这声音震得四荡。
虞芝沉默片刻,走近一步,眼眸被热气熏得干燥刺痛。
她又看了两人一眼,阖上双眸,拉着谢朝兮转身离开。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泛着红光的弧线,抛出的银丝亦割开身后的两颗头颅,骨碌碌滚在地面之上。
人头落地,磕头声随之消失。
淌在地面之上的血液瞬时被蒸干,甚至能听见“滋滋”的响声,浓重的血腥味飘在鼻尖,带着十二根铁柱的锈味,令鼻腔喉管一阵痛感。
谢朝兮意识到后面发生的事,想要回头看去,却被虞芝伸手抵住了脸颊。
她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有几分飘渺:“谢朝兮,别回头。”
第45章 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昏暗的环境下, 听觉总是更加灵敏一些。
谢朝兮甚至能通过这样的细碎声响想象出后面的画面。
他们是死了吧……
可他心中竟然没有半分难以接受的痛苦之感,甚至隐隐感到这对于丁闻二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在清霜城时, 他跪倒在地,也没能留住那两名散修的性命;白弋秘境之中, 那渡罪门的修士失去手臂, 再也无法使拳, 他亦想让那人好好活着。可到了今日,是同样的情状,他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是他变了么?
“这儿还有三十来个修士。”虞芝一双眸子明亮, 里面带着些许兴奋,像是孩童找到了喜欢的东西,一刻也按捺不住,就要继续玩耍。
她说:“谢朝兮,我们——杀光他们吧!”
谢朝兮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两人视线在微弱的光亮之中穿过浮尘,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天真与残忍,矛盾与融洽。
最后,他俯身, 在那轻轻抖动的蝶翼般的羽睫之上落下一吻。
“让我去吧。”
-
纯白的殿宇之中,钟离渊坐在正上方, 一袭隆重的天凰族服饰,羽翼片片, 银丝绣满了衣袍。侧边是相似打扮的钟离雅, 正百无聊赖地自己玩着。
他的手掌之中转动着一片玉制的羽毛状残片:“逃出去的另一个人修也投进燚屋了?”
一白甲兵躬身,恭敬答道:“是。”
钟离渊收起手中把玩的物什,挥了挥手, 让那白甲兵下去,喊了声一旁摆弄着九节鞭的钟离雅:“阿雅,走吧。”
“嗯?”钟离雅没听他们对话,突然被喊到,一脸茫然。
“你修为停滞许久,就差临门一脚。”钟离渊对她说话时,语气温和,满是关心,“燚屋应当已然将他们的灵力杂质除去,这会过去,倒是正好。”
钟离雅拉上他的手,晃起来,不愿意去“吃”那些人修:“哥哥,那些人修的灵力好不干净,我不喜欢,每回吸完我都得不舒服好久啊!”
“等会让那些人的灵力多过两遍神石,不会不舒服的。”钟离渊哄道,“那谢朝兮身上的灵力似是有些不同,若是你能将之化为己用,想必不会伤身。只是每每想要伤害他,我总感到一阵心悸,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手,实在奇怪。”
钟离雅叹了口气,不太赞成:“哥哥,我对他也下不了手,且我隐隐觉得,这人许能救我族于灾厄。”
不过是个普通人修,修为也只是金丹期罢了,但钟离渊听了她的话,并未反驳,甚至觉得此言确有几分可能。
他们天凰族人,对待未知之事总有几分预测,对于旁的种族摸不着看不见的事物,他们却恍若被先辈引导、告诫,指引着他们正确的前路。
“但他始终是人修。”钟离渊淡淡道。
数年前,天凰族与人族修士还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他们失了修炼的法子,转而猎杀人修,便是与人族修士不共戴天了。
“哥哥,你说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钟离雅将九节鞭折起又放平,连接处的白色精石发出清越的声音,在这辽阔的大殿中不时响起。
天凰族分明是天道宠儿,族人初生之时便有相当于人修筑基期的修为,几乎不必修炼,便有天地灵气争抢着涌进身体,从没有族人在修炼之事上费心。
那时的他们也偶尔会去外界走走,甚至有修士会来云洲游玩。因为这些人修都不如他们,自然不需畏惧。
可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凰一族竟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自身修炼不了,只能靠着人修才能进阶。
钟离渊缓步下来,停在她的身边:“阿雅,你知晓的。我们受惠于天道,本该秉持公正平和之态,扶危济弱,以救苍生。可先祖却耽于享乐,一生未踏出云洲。”
于是那年人间山洪奔涌,天凰族却闭耳不闻,直到天光大盛,满天红霞,紫气东来,他们才意识到——天道要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做主了。
而他们,身为不听话的刀,自然也就被降下天罚,褫夺曾经的一切荣光。
“可我们如今,岂不是愈发错了?”
钟离雅想,没能拯救苍生,已是大错;而今残害人修,可真是一错再错。
“阿雅,有些事,即便知晓是错的,也要为这一刻的对而去做。”钟离渊将她从椅背上扶起,“旁人眼中的错,于我们而言,却是不得不错。”
听到这里,钟离雅的眼底染了丝难过。
明知有错,却走不出第二条路来,这样的惩罚,对于天凰族而言,实在太过严厉了。
“哥哥……”
说起往事,钟离渊心中亦升起些许不安,但他不愿展露在妹妹面前。他如今身为天凰族的族长,族人的生死、修炼,自然都该由他记挂,怎能让阿雅为之伤怀。
他伸手抚上钟离雅的眉心,沿着她细长的柳眉而去,停在眉骨处,玩笑道:“阿雅,哥哥会想法子,你再皱眉,往后可要变成凤凰婆婆了。”
“哥哥!”钟离雅到底是只小凤凰,经不起激,听到“婆婆”两个字,果然忘记方才还在说的事,伸手拍打他,“我要是凤凰婆婆,你就是凤凰老爷爷,连羽毛都掉光了的那种!”
钟离渊任她嗔怪,目光温柔,嘴上应道:“好好好,我们阿雅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公主,永远也不会变老。”
-
石室之内。
虞芝没料到谢朝兮转变这么快。
仿佛当他说服自己,杀了这些人族修士是帮他们的法子之一以后,他便抛弃了那些毫无作用的好心,而是一丝不苟地收割着性命。
被他强硬留在原地的虞芝只能借助偶然传出的响声,与鼻尖愈发浓重的血腥气味来判断当下的一切。
倒地的声音越来越干脆利落,惨叫声都再听不到,像是连流出的鲜血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晓这人究竟是如何动的手。
看到谢朝兮穿着那身染满红渍的白袍朝她走来的时候,虞芝知晓,这石室之中,只剩他们两人还活着了。
她笑起来,正要说出鼓励与称赞的话,却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芝芝,他们……会怪罪我么?”
虞芝的手放在他的脑后,顺着黑发轻柔地往下抚着:“怎么会呢?”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修士啊,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机会去怪罪?”
怎么会有人,这般在乎死人的想法?
人死了,便再也没有想法了。
这话引得谢朝兮一阵沉默,虞芝感到腰间的双手更用力了些,他的情绪也传递得更剧烈起来,令她有些难以适应。
谢朝兮的脸闷在她的脖颈与肩膀之间,声音被捂得听不分明:“是啊,他们都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虞芝只好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上安抚的意味:“不要为死人烦忧;更不要为素不相识的人烦忧。”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谢朝兮不得不对上她的眼睛。
“你看看我,只要我还在这儿一日,你便不许惦记那些与我无关的事。”
谢朝兮怔住,直直地注视着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如同珍藏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华贵珍宝,那样璀璨耀眼,似是在他的胸口烫出了一个洞,接着又被一簇簇的光填平,重新将那块不断跳动的血肉放回胸前的那块骨头后。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具拼凑起来的躯体。一直以来,从手到足,从魂魄到躯壳,都在不断地磨合,变成一个人。可是到如今,他的双目,他的双手,他的身与心,灵与肉,似是都被眼前人统统换去,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连脑海也未曾放过。
“我只关心……芝芝。”心绪起伏,他说话甚至滞涩起来,但喊出这个名字之后,却又流畅不少。
他捧起虞芝的手,将之贴在额心,如同虔诚的信徒向自己信仰的神汲取力量,不断呢喃道:“芝芝、芝芝。”
虞芝的目光穿过他,变得迷离。她的眼里映着一片周围的黯淡,映着衣袖之上的浅浅红光,独独没有眼前的人。
从瞒着她救人,到接受她杀人,再到自己心甘情愿手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