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易变之事,何须知晓。
眼前是如雪般的肌肤,谢朝兮却侧目不看,甚至微微后挪了一寸身子,拉开与虞芝的距离。
他言辞恳切,话语间隐约透露着几分悲悯:“师姐,师兄们为修道来到宗门,实属不易。这么一走,数十年辛苦付诸东流,实在可惜。”
他在外门待过一阵,心中知晓这些弟子对于修炼的执着,纵使他们所求为名为利,如此一遭,也是在可怜。
虞芝却丝毫不为所动。她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颔,迫使他转过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她的语调幽幽:“谢师弟,人活一世,哪有容易的呢?你这是在埋怨我?”
眼前的双眸太过凌厉逼人,谢朝兮无法思索便已脱口而出心中答复:“不……不是。”
“那我这般行事,你可有不满?”虞芝刻意反复询问,想看看这天道究竟有多良善。
谢朝兮避而不答,说道:“师兄们违背门规,当由宗门处置,师姐这般为我出气,若是惹来长老责备,那当是我之过。”
这话一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究竟是在同情这些师兄们,还是实则是担心虞芝会因他而受到牵连。
“你还是没明白。”
虞芝音调压得极低,音色微哑,送到谢朝兮耳中。
她松开手,伸向少年的耳侧,遮住他的视线。
“吱呀”一声,枝干断裂的声音响起,谢朝兮再睁开眼,那只素净白皙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枝花来。
是重瓣樱。
花瓣粉红,一重重将花蕊包起,是还未绽开的花苞。
这花长得美,又不娇气,搁在台子上晒晒太阳淋淋雨就能自个开花,是少数不靠着谢朝兮便能开得灿烂的植物。虽然除了观赏再无旁的用处,但好在不需多么费心。
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虞芝单手把玩着它碧绿色的根茎,上面的软刺密密麻麻,却不能伤她分毫。她的指尖轻轻在上边拂过,那一排排的小刺便从茎干之上剥落,只留下光洁的部分。
花在她的指尖飞速翻转,重重花瓣在转动间留下一道道粉色的光影,衬得她五指更加白皙,像是穿过淡粉莲雾的一束光。
不过片刻,在谢朝兮仍被她的动作吸引住时,她停了下来,以灵力将这支花立在掌心。乍然看去,仿佛是花盛开在她的手中,美丽异常。
虞芝却并未保持这样的动作多久,而是用另只手摘下它的花瓣。
尚未盛开便凋落的花瓣如同落下的羽毛一般片片飘在谢朝兮面前。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接,却被虞芝握住手腕。
他手心的那片花瓣带着一个细小的弧度,贴在他的肌肤之上,冰凉的触感与腕间的相同。不知是方才虞芝把玩花瓣之时将温度染了上去,还是它凉了对方的指尖。
虞芝以两指将谢朝兮手中的那片花瓣轻轻捏起,接着指骨用力,狠狠将之研磨。红艳的花汁自她指尖滑落,顺着边缘的线条淌至手腕,与系在腕间的那根红色绸带融在一处。
见到明丽的色泽,虞芝的眼底浮现愉悦之色,沾着浓稠花汁的食指点上了谢朝兮的唇,在那淡色的唇瓣之上描绘。
她动作轻柔,但却不见怜惜之色,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谢师弟,你看这花,我将它从外边带回来,养了十年,它也长了十年。我要它开,它便要开;我要它败,它便再活不成。你说,它容易么?”
那花本浮在空中,骤然失了灵力支撑,“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黄色的蕊丝与仅剩的几片花瓣受到撞击,纷纷散开,掷出一副衰败之景。
花汁完整地覆上去,虞芝收回手,满意地笑了笑:“尹珝虽然愚笨,但他有句话说的倒是没错。”
她凑近怔在原处的谢朝兮,倾身在那泛着甜香的水光之上尝了尝。重瓣樱的花汁瞧着美,入口却泛苦,微微的涩意与这花的模样相去甚远。虞芝的舌尖轻舔唇角,声音柔媚婉转,却掺杂冷意:“外门弟子,都是玩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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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河既然与云根之水有关,云河试炼便是虞芝眼下最为重视之事。因着此事,虞芝这些日子都待在宗门里头,平日里除开应付一下闲得无聊来找她麻烦的尹珝,就是撩拨两句谢朝兮。
这人生来便是一副好脾气,活像是不会恼怒一般,不论被她如何对待,都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有时虞芝甚至会觉得有几分无趣。
不过她也好几日没见到这人了。
因谢朝兮并未辟谷,他每日便会用峰内灵植做些吃食,还会给虞芝送一份过来。
修士们虽然辟谷,不靠五谷杂粮而活,但这些带着丰裕灵气的植物却是可以食用的,于修炼而言,虽然无太大好处,但也不至于有损。
何况虞芝峰上的都不是普通灵植,能在尚未辟谷之时边吃到这些东西,那是外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在凡人之中生活了十来年的人就是与这修真界的修士们不同,吃个灵植蔬果还要烹煮煎炒,麻烦得紧。
不过,虞芝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比直接吃那些干巴巴的果子好吃的多。
可惜啊。
她面露惆怅,躺在自己院子中的摇椅上望天。自从上回谢朝兮给她送来一盅银鳕鱼汤被她掀翻在地之后,这人就停了每日的投喂。
支着脑袋无所事事在空中荡了荡,虞芝一个旋身跳下,决定去找谢朝兮。
这人果然在屋里看书。
她甫一走进房内,便发觉不对。
“你辟谷了?”
她如今修为在筑基后期,想看破谢朝兮的修为轻而易举。但是她也没料到,不过几日不见,这人竟已经步入辟谷期了。
难怪这几日没见他送吃食来。
习惯掌握一切的虞芝心中起了几分不满。她不喜欢在自己预料以外的东西,尤其是这件事还发生在这个本就不同寻常的谢朝兮的身上。
“谢师弟,辟谷了竟也未来告知师姐一声,怎如此生分?”她心中不快,面上却笑意更浓,嗔怪道。
谢朝兮正盯着手里的书看得入迷。乍然听到虞芝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将书合上,紧张的表情藏也藏不住。
见他反应这么大,虞芝还真有了些好奇:“师弟这是藏着什么?”
她几步过去,将对方手里的书抽出来,端详着封皮笑出声来。
“没想到师弟还喜好钻研厨艺呢,令师姐我可是大开眼界啊!”
摊开书本,注意到手指挡住的这页恰巧在写如何烹煮银鳕鱼,虞芝眸色渐深,转而看向谢朝兮。
纵使并没有想瞒着虞芝,但仿佛心中的隐秘想法被揭露于人前,谢朝兮面上已然多了几分紧张。只是不论心中多么慌乱,他强自镇定解释道:“师姐不喜那盅银鳕鱼,我便想着用别的法子调制,兴许能更美味些。”
往日他做出的灵食送去,虞芝多少都会尝些,若是碰到喜欢的,甚至还会说上两句。唯有那日的银鳕鱼,不知是否因为他烹煮的法子有误,虞芝连尝也没尝便掀翻了碗,令他这几日都在钻研这道菜。
说完,他的嘴唇紧抿,不知是担心虞芝责怪他不专心修炼,还是担心惹来毫不在意的对待。
听了他这话,虞芝的心情却更糟了几分。
她的食指拂过书脊,银光自指尖一闪而过,这本厚重的书立刻在她的手中分裂、破碎,像是雪白的蝶翼在空中展翅,发出临死前的悲鸣。
琥珀色的眸子暗了些许,虞芝注视着在空中打着旋儿的单薄纸页,淡淡发问:“谢师弟这般体贴,却为何不问问,我是否不爱那鱼?”
她讨厌这鱼到了甚至不愿将名字说出口的地步,眼前这人却只当作是他做的不够美味。
也不知他是太乐于牺牲呢,还是享受这个乐善好施的过程。
可惜她虞芝不愿与他虚情假意。
她将手中残留的纸页拍在谢朝兮的胸膛之上:“再让我见到这鱼,可就不是摔碗撕书这般简单了。”
想到书页之上绘制的图案,虞芝只觉得浑身不适,恨不得将数日前服下的灵果都吐出来。
越想越让她难受。
见她转身便要离开,谢朝兮有些慌乱。
他不知晓上回虞芝的怒火是来自这鱼,竟也从未如此想过,自以为是自己厨艺不精,才惹火了她。
无论如何懊恼,他尚来不及自责,便伸手抓住了虞芝。
就像初遇之时这人能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攥住她的脚踝一样,此时她竟也没避开。
虞芝柳眉微蹙,决心回去之后定要想法子将这后患无穷的事解决好,语气不耐:“师弟还有何事?”
“抱歉。”他满脸愧疚,真诚道,“是我擅作主张,并未了解师姐的喜恶,请师姐责罚。”
若虞芝是个长在宗门、心性单纯的小姑娘,兴许就要被他这模样惑住,甚至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只可惜她心狠得紧,听了谢朝兮这话,这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谢师弟,修士岁月延绵,喜恶岂是亘古不变的?易变之事,何须知晓。”
毕竟,就连她自己,兴许也说不出自己的喜恶来。
第6章 那就让他们死了好了。
云河试炼将近,但在此之前,太清宗的登云会先一步召开。
登云会十年一次,是宗门面向俗世子弟的一次收徒盛会。因着只许十五岁之下的孩子参加,不知多少人一辈子也仅有一次机遇,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只求云顶之上的仙人授长生。
对于宗门而言,这也是一件大事。虽然有天分的孩子几乎是万里挑一,甚至好几次登云会连一名弟子都没收到,但只要有那么一个好苗子,将来也许就能成为宗门的支柱。
各峰长老对此都十分重视,尚未开始便已合计着过会万一瞧上了谁,该如何抢人。
太清宗五大主峰,领头的长老都是元婴修为,领着各自峰内的弟子站在一处,浩浩荡荡。虞芝身后却只跟着一个谢朝兮,既无繁花簇拥,又无灵剑环绕,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好在她虽修为不高,但气势不弱,一眼望去,也并未太输给其余人。
今日宗门的浮空禁制关了,众人或是坐在自己的飞行法器之上,或是立于云端,俯瞰下方那些拥挤着、往山上攀爬的人群,偶尔还要点评几句。
坠云舟舟身十分宽敞,上面桌椅家具齐全,皆由各色美玉雕成,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能容纳数十人的玉舟此时却只有虞芝与谢朝兮两人坐在上头。
虞芝斜倚在一方红玉材质的贵妃榻上,冰凉的玉石贴在肌肤上,舒适得发出喂叹。
谢朝兮被她带上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得拘谨地坐在她的身侧,僵着身子往下望去。
“你怎的没等登云会再来宗门?”虞芝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哪个孩子身上,口中随意问道。
按理来说,以谢朝兮这种根骨,若是能从登云会入宗门,那别说内门,就是长老亲传弟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被问到的少年却面露难色,低声答道:“我没有灵根。”
就像草木成长需要扎根泥土一般,修士修炼,灵根是基石。
没有灵根,就无法与外界灵气感应,更别提吸入体内,转为灵力。
这灵根需要通过一种名为“问道石”的东西来测,灵根越强,问道石发出的光亮就会越盛。如虞芝这般出身,三岁时便由爹娘带着测出了天灵根,也正是因此,掌门与长老们才更愿意宠着她。
只是可惜虞芝不争气,随着一个个灵根不如她的弟子修为上涨,突破筑基,她也就愈发变成了骄纵、懒惰、怠于修炼的代名词。在这个实力为尊的宗门内里,她在那些外门弟子面前颐指气使,但更多的主峰弟子其实正如尹珝一般,是瞧不起她的。
谁让虞芝分明得到更多的宠爱、更强的法宝、更好的丹药,却并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呢?
虞芝心中清楚,却毫不在意。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她自己的修为,她都尚未多说什么,尽让这些嘴碎的东西说三道四了。
这会听到谢朝兮没有灵根,她确实有些惊讶。
按理来说,这人毕竟是天道化身,梦里的他今后又那般强。若说他没有灵根,要如何修炼?
她想到那日炸灵石之时,谢朝兮分明轻易便能操纵体内灵力,又想到前些日子他学起法术心诀飞快的模样。
她忽然懂了。
天道不是人,又怎会有人才有的灵根?
在那些修士们眼中,这些灵根,怕都是天道赋予他们的馈赠吧!
虞芝掩去眼中的讽刺,抬起谢朝兮的手,轻声安抚:“没有灵根又如何,师弟的术法学得可比我幼时都快许多。”
快得连她都……有些嫉妒了呢。
随手将一枚饱满欲滴的紫萄塞进谢朝兮口中,虞芝阻止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只有那些有眼无珠之人,才会只顾着灵根,看不见其他。”
这紫萄养在绛霄峰上数年,年年结果,一颗颗缀着水光的圆润紫珠挂在碧绿的藤蔓之间,瞧着便让人口齿生津。加上灵果本身的灵气四溢,更是惹人想要品尝。
只是虞芝每回有了兴致,采摘下几颗放入口中之后,都觉得酸涩难忍,果肉粗粝,实在是自讨苦吃。如此几次,她便再也没尝过。
可谢朝兮却将那几株紫萄照顾得极好,就连如今的果实都是清香甜美。短短几日,峰上的紫萄都要被她吃光了。
见谢朝兮停止了回忆往事,她示意对方将紫萄上的果皮剥去,只留下柔软的果肉再送进她的口中。
玉桌上摆了壶曦明露,是谢朝兮于天蒙蒙亮、初初破晓之时去池中水莲之上收集而来。这露水不算罕见,却极花费功夫。每朵水莲唯有花蕊处的那滴露水才能被称之为曦明露,且若是去得早了,这露水便尚未成形;而若是去得晚了,这露水便被水莲吸去,再无痕迹。
眼前这窄口圆身的水壶能够满满盛着一壶露水,想来其过程当是十分不易,颇费心思。
虞芝看在眼里,却提也不提,只将手边的杯盏轻轻推给谢朝兮,让他为自己倒一杯。
曦明露所含灵气不多,但却有清心静气之效,多饮用对于心境提升极有帮助。尤其是虞芝这样思绪多变、喜怒不定的性子而言,这曦明露几乎是每日必饮之物。
在没有谢朝兮的时候,她都是高价花灵石吩咐旁的弟子来为她收集。这会倒是省了寻人的麻烦。
侧头接过对方剥好的灵果,虞芝将目光投向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