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会已经开始,所有想要拜入宗门的少年少女都卯足了劲地往上爬,想要攀上这直耸入云的高山,想要第一个来到太清峰顶,想要修习仙术。
他们之中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五六岁。对于这般年幼的孩子来说,虞芝甚至猜测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道”,什么是“仙”。也许他们只是被家中爹娘逼迫前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上了一条根本预知不了将来的路。
可这条路哪有这样简单。
这坎坷崎岖的路途隐藏着的不仅仅是悬崖峭壁,还有迷惑人心的蜃景幻境。
像是这般五六岁的孩童走了上来,也只会有一条黄泉路等着他们罢了。
这场景虞芝幼时见过一回。那时她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只是被娘亲抱在怀中,沾沾自喜出生便在山峰之顶,不需攀爬便可得到一切罢了。
而如今,她看着底下流血流汗的年幼孩童,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好运在哪儿。
“真可怜啊。”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否出自真心。
谢朝兮却当真了,以为她是为这些挂在山壁之上的孩子们担忧,出声安慰道:“师姐无需多虑,我看长老们对他们颇为关注,想必不会出事。”
那些长老们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险境困住的众多参与者,将人盯得紧紧,生怕自己错过了哪个好苗子,眼也不眨。甚至还有直接以灵力幻化镜像,将被选中的那几个特殊的孩子所经历的画面映上来,便于他们评判。
听了谢朝兮这般天真的言语,虞芝头也不偏一下,兴致缺缺地骂道:“一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见身边人面露不解,虞芝也懒得解释。她修为比不上那些长老,但好在法宝众多,轻轻抬手,掌心便多了一面水镜。
在她的灵力拉扯之下,水镜从巴掌大小变成一张床那么大,看起来比那些长老们那儿还要清楚许多。
她指尖随意摆动,水镜之上便出现着不同的参与者。
镜面之上水纹晃动,最终归于平静,出现了一对姐弟的面容。
姐姐瞧着十三四岁,弟弟约莫十岁。姐姐高高瘦瘦,弟弟却矮胖一些。两人皆是灰头土脸,却已经算是领先于其余人,在这成千上万人之中走在前方。
他们方才堪堪度过泥沙洪流的隐秘陷阱,通过了勇气与谨慎的考验,但连休息的空当也无,只得马不停蹄继续向前,踏进了如梦似幻的迷魂丛林之中。
这幻境可比前头那些都要危险许多,只要吸入里面雾气,眼前便会出现自己最为奢求之事,即使是虞芝也不能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少人以为孩子心思简单,不易被外物蛊惑,岂不知孩童最是天真,所求之物亦是不少,且不如成人心性坚毅,入这幽密林几乎是九死一生。
眼见那两人已面露痴傻之色,呆呆地呢喃着,一步步沿着泥土走到了林边,甚至还要继续往前面的悬崖边走去。
谢朝兮心中焦急,见他们傻傻地要去送死,只恨不得能将之唤醒。
他急急问道:“师姐,我们如何才能救他们?”
虞芝面露不解:“为何要救?”
难道她将谢朝兮救了一回,这人便以为她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成?
谢朝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意识到,那一日若非自己拦住她,她甚至都不会看自己一眼,更别提将自己带回绛霄峰。
字句在他口中拨散又拼起,好一会他才开口道:“可是……再不救他们,他们就要死了啊!”
虞芝眨眨眼,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这会竟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单纯。她语气奇怪,似是对这问题感到莫名:“那就让他们死了好了。”
谢朝兮愣怔许久:“师姐……你……”
“谢师弟,你既已辟谷,便算是修士了。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死伤何记其数?”看着这一群群正在挣扎的凡人,虞芝唇角勾起细微的笑意,像是完全无法感受他们的痛苦一般,继续说道,“再者说,凡人死了,不过是早入轮回;而你我这样的修士死了,才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她捂住少年那双溢满了慈悲的眼,缓缓道:“忧人不如忧己啊。”
第7章 谁能决定替别人去死呢?……
幽密林中,树木葱郁高大,在烈日下开辟出一片清爽凉意,令人流连忘返。
只是这儿却不如看起来那般清净。若是有人在原地多站一会,他脚下的土地将会寸寸碎裂,黄沙转而覆于其上,结实的地面也变作柔软不平的峭壁,只一愣神,便会从悬崖之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不留全尸。
虞芝冷眼看着冲进下方幽密林之中的谢朝兮。他修为低微,灵力更是少得除了炸几个灵石便做不了什么了,这会却硬生生闯进一片迷雾幻境之中,想要将那对姐弟拽住,不让他们跌入死亡的深渊。
他从云舟之上一跃而下:“师姐,救焚拯溺、扶危济困,当是我辈之则。”
虞芝仰头将手边玉杯中的清心露一饮而尽,接着将一整个银壶砸向谢朝兮,速度快得令他避无可避:“师弟还是清醒些吧。”
金属质地的壶身与肉身相撞,发出闷沉的响声。摇晃使得里面的曦明露溢出几滴,洇染在少年的胸口衣料之上,青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深了些许,一团团的,如渗出的血迹。
跃至半空、被撞到的谢朝兮身形不稳,不得不单手接住银壶柄,摇摇晃晃朝着那片密林落去。
只是眨眼间,他便消失在了虞芝眼前,连带起的风都归于平静。
“幼稚。”
虞芝一挥衣袖,站起身来。她将灵力聚起,就要控制着坠云舟往绛霄峰去。好不容易遇上一回宗门没有禁制,可不得多飞一会,省几步脚程?
可惜还没等她的云舟掉头,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去救谢朝兮。】那声音命令道。
虞芝岂是言听计从的性子。她丝毫不惧,将曾经听过的话重复一遍:“天道岂是我能杀的?哪轮得上我去救。”
她当初用上十成力也没能将谢朝兮杀了,今日不过一方幻境,又能出什么事?何况,这人若是真死在了这幽密林之中,那才是正合她意。
而且,她还发现另一件事。
“似乎谢朝兮在的时候,我从没听你出声。”虞芝说道,“你莫不是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虽是问句,可她却像是已经肯定了答案,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回答。
她继续推测道:“他如今这般弱,你却仍被如此限制,想必他是有别的本事发现你,或者说,你们本就有我不知晓的干系。”
那声音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虞芝从他的语气中已经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那男孩气运不凡,你救了他,将来绝不会吃亏。】
他知晓拿谢朝兮说不动虞芝,只好换了个法子利诱她。
虞芝当初那个梦只知晓自己的未来与谢朝兮的身份,旁的人她一概不知,自然对这不过十来岁的男孩毫不知悉。
“这话倒是有趣。他气运不凡,莫不是还能分我几分?”虞芝笑道,显然并不打算听他的安排,但也停了准备离开的动作,而是继续注视着水镜之上的画面,想看看这天道与气运之子又该如何度过难关。
谢朝兮灵力微薄,能准确地找到这两人已是竭尽全力,可幻境之中的人又岂是这么好唤醒的。
他紧紧拦住往悬崖边走去的姐弟二人,可后者早已失去知觉,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最终他不得不寻了条藤蔓将二人分别缠起,拴在一根足有二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之上。
“醒醒!”他喊道。
不知这两人在幻境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来,甚至伸着双手想要揽住面前的一团虚无。
谢朝兮这会才听请他们口中的呢喃。
“爹……娘……”
就在谢朝兮正想着法子唤醒二人的时候,捆住二人的藤蔓却忽然有了意识一般,原本垂在地面上的那段骤然紧缩,带动他们身上的那截暗褐色的粗壮根茎,几乎要将这对姐弟捆到窒息。
十岁出头的孩子立刻脸庞涨得通红,但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感知一般,沉沉昏睡着,面上表情变换,沉浸在幻境中难以自拔。
这变故太过突然,谢朝兮反应却快,意识到是这藤蔓有问题。他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面露急迫,终是想起自己怀中那壶曦明露,连忙往二人口中灌去。
许是因为女孩年纪大些,咽下曦明露后不过多久便清醒过来,而年岁尚小的男孩依旧紧皱着眉,不愿醒来。
藤蔓扭动得更快了几分,根茎愈发膨胀,挤压吞噬着贴在姐弟二人身上仅存的那些空隙,想要将他们生生绞死,吸食鲜活的血肉,将他们变做自己的养料。
女孩一张脸涨红着,却坚持着从袖口处取出藏在其中的小刀。那刀是普通的生铁铸成,刀柄更是一截随处可见的木头,对上这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藤蔓,无异于以卵击石。
任凭她多么用力地在上头劈砍,也无法将之斩断,甚至无法弄伤那藤蔓暗褐色的外皮。
谢朝兮心中自责,手边却无利器,只得徒手握住碗口粗的藤蔓。藤蔓粗大,他单手甚至无法将之包裹,只能双手圈住一截,硬生生往外拉,想要阻止不断往里挤压、疯狂蠕动着的藤蔓。
那女孩的额发散乱,被汗水浸湿得紧紧贴在脸颊边。她尚且有一丝力气,对谢朝兮说道:“救我弟弟!”
她此刻醒着,纵使无法自救,但被藤蔓的另一头缠住的尚在昏睡的弟弟显然比她更需要帮助。
想到弟弟,她发了狠,在狭窄的空间内双手握住匕首,用力向腰间不住收缩的那截东西刺去:“滚!”
这一击耗尽了她的体力,可所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让那藤蔓停滞了一瞬,继而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这是双生藤,你砍不断的。”
骤然出现的声音让仍在用仅存的力量磨着藤蔓的女孩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逆着光,她看见了一片红。
植物根茎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响之间夹杂着清脆的璎珞声,撞在耳上,与方才她听到的声音一般清晰。
尚来不及看清女子的容貌,她却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出声喊道:“仙人!救救我弟弟!”
在她看来,凭空出现的人,除了太清山上的仙人,还能有谁?
仙人来此,定然是来救自己的。
弟弟有救了!
虞芝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女孩个头不高,堪堪到她的腰际,小脸红得骇人,不知是被勒的,还是因为这生死关头。
“我救不了他。”虞芝蹲下身来,平视女孩。
她无视了另一侧与藤蔓苦苦搏斗,双手掌心都已磨出血痕的谢朝兮,专注地对女孩说道:“双生藤一藤双生,当它两端各自牵扯着一个活物之时,便开始不死不休。直到一侧的活物死去,被它吸干,藤蔓得了新鲜血肉,餍足之时,另一头才会松开。”
女孩到底年岁尚轻,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更是昭示着,她大抵是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的。听了虞芝的话,她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我与弟弟……一定要死一个?”她双目瞪大,难以置信地问道。
谢朝兮亦是听见了,他双手仍牵制住藤蔓,却回头看向虞芝:“师姐!”
为何不能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虞芝侧身望了他一眼,眼底的无动于衷透过飘在空中的尘埃落到谢朝兮的面上。她自然知晓这人后半句话是什么,但……
“我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斗得过这千年双生藤?”
她语调轻松,丝毫不像是果真打不过的样子。
那女孩辨不清虞芝的意思,甚至并未思索,便眼露坚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木柄。只是这一次她的目标却并不是腰间的根茎,而是被捆住的、自己的身躯。
她紧闭着眼,用力大喝,就要为另一边的弟弟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手臂却被什么禁锢住了。
虞芝那张明艳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虞芝右手轻轻捏住女孩细瘦的胳膊,不让那已然有些钝了的刀刃往下一寸,“千年双生藤已开灵智。谁生谁死,由它说了算,可不要自作聪明啊。”
那女孩被说得愣怔。她看了眼不远处还闭着眼、不知晓死亡已然逼近的弟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虞芝说道:“多谢仙人点拨。可我仍想一试。”
“不行哦。”虞芝笑起来,美目扬起,红唇间吐出的却是他人的生死之事,“你若是不忍心,闭眼便是。这藤蔓喜食更有力量的血肉,瞧着你比你弟弟倒是厉害些,估摸着死的也会是你吧。”
她手腕一抬,女孩手里的匕首就被她拿在手中把玩:“若是你死了,一个没有力气的尸体,如何能满足双生藤的食欲?”
这话一出,不能救下弟弟的担忧立时占据了女孩的脑海。想到自己确实比弟弟力气大,也更熬得住一些,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自己死了也会将弟弟害死。
虞芝拍了拍她的脸蛋:“这才乖。”
指缝间的粉尘随着她的动作被女孩吸入口鼻,后者只觉得睡意袭来,再扛不住,合上了双眼。
身后传来谢朝兮的喊声,她头也不回,侧身挡住后方投来的视线。以她的五感,自然已经听见后面皮肉绽开的声音,五脏六腑被挤压,浓稠的鲜血自七窍流出,那股腥味已经飘至她的鼻尖。
只是身前的女孩太过虚弱,加上刚从幻境之中清醒过来,察觉不出来罢了。
那男孩想必已然失去了呼吸,身躯逐渐变得冰冷。不,双生藤会趁着他还热乎,将他的皮肉与鲜血一饮而尽,将之卷起来,裹成一颗茧,吞食而尽。
不过片刻,绕在女孩身上的藤蔓渐渐松开,带着茎身之上的偶尔闪过的银光一点点褪下。见这情景,虞芝知晓那男孩已是双生藤腹中之物了。
她接住没了力道支撑而往后摔去的女孩,将之平放在地上,对着神色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的谢朝兮扬了扬手:“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失去焦距的双眼终于找到了定点,朝着虞芝望去,脚步有些不稳,走到了她的面前。
“师姐……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