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芝被她眼巴巴望着,本不想搭话的嘴还是解释道:“云河与天界相连,十年一开。虽被称为‘河’,但实则如瀑布一般,撞破天门而入,便会有水珠溅出。”
她与段清一问一答,像是什么关系亲密的师姐妹。
被晾在一边的尹珝脸色却沉得吓人。虞芝这般对待他就罢了,总归也是同门师兄妹,可今日竟连个凡人都这般不尊重他。
他的掌心兀然升起一团火来。这簇火苗不大,外焰随着风变换着形状,焰心发着蓝光,熊熊燃烧,温度已经传到了离他最近的谢朝兮身上。
“虞师妹,试炼之时,你我不妨比比,看谁能在那云河里熬得久,如何?”
虞芝不置可否:“若是你输了呢?”
“师妹想如何便如何。可我若是赢了,师妹便为我打开绛霄峰的禁制。”尹珝信心满满,认定自己能远超虞芝。
自从登云会后,绛霄峰不知被虞芝多加了什么阵法,他现在竟闯不进去了。今日还是有弟子来告知他虞芝出峰,他才能赶来此处,逮住这三人。
虞芝听到他这要求,挽了挽垂在胸前的发丝,轻慢地点点头:“好啊。师兄若输了,往后便每日来为我这谢师弟的炼丹炉点个火吧。”
尹珝手中的火倏地熄灭。他铁青着脸,质问道:“我这可是四象羿火,你让我去点炼丹炉?”
“师兄可是怕了?”虞芝将手放在他平摊开的手掌之上,火焰的滚烫温度还未散去,被她沾过水的冰凉指尖触碰,尹珝仿佛受惊的鹿一般收回手。
他神色乱了一瞬,脱口而出:“我怕什么?你等着敞开阵门迎我入峰吧!”
说完这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只好添补道:“这云湖水岂能胡乱碰修士,你管好自己的手!”
虞芝却一脚踩在木舟一侧。本就不稳的轻舟骤然前倾,平静的湖面瞬时炸开,铺天的水帘出现在她与尹珝之间,雾蒙蒙的,一时让彼此看不清面容。
尹珝神色大变。一切都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周身,但身后的发却被溅湿。
慌乱之中,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他猛地看向对面浑身湿透的虞芝,咒骂道:“你疯了!“
云湖水自云河而来,后者有淬体之效,伴随锥心碎骨之痛。然这湖水效用近乎于无,可若是碰到,带给修士皮肉之上的疼痛之感却丝毫不少。
是以平日里甚少有宗门弟子来这儿晃荡,免得平白糟了一场罪。
这般大量的湖水泼洒在虞芝身上,疼痛不知到了何种地步。尹珝看着她那张似乎不知晓痛苦为何物的脸,心中的怒气更盛,却不知是在憎恨她方才这般对待自己,还是憎恨她这般不懂自怜。
“师兄,雨过天晴,连痕迹都不会留下。何必如此畏惧?“虞芝不关心他是何想法,手指捏了个诀,湿衣转瞬便变得干爽。但她并未顾及全自己的发,以至于仍有几缕贴在面上,配着她艳红的唇,像是藏在湖中修炼多年的女妖一般,勾魂摄魄。
皮肤上灼烧般的感觉并未消去,水珠沿着她的肌肤线条流下,刺痛感渐起,外人看来却仍是那副白皙柔嫩的模样。
无视掉一切不适之感,虞芝亦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动人。她只是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叹息般地说道:“这般怕疼,师兄如何在试炼之中熬过来啊……”
第12章 不过相互利用,何必惺惺……
因着与尹珝的赌注,段清一脸忧心,止不住地问虞芝如何是好。在她眼里,师姐虽然厉害,但传闻尹珝乃是太清宗这辈弟子之中最为优秀的,甚至修为也比师姐高出一截,已是筑基期大圆满。师姐如何才能胜过他?
被她担忧着的虞芝不胜其烦,干脆把小姑娘交给谢朝兮,自己先走一步。
谢朝兮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顿住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对段清说起云河试炼之事。
“云河河水内含灵气丰蕴,在冲刷肉身之时会顺着皮肉间隙渗入经脉,流至气海,复又将修士躯体内杂质带出。如此洗筋伐髓,有助弟子淬体。”说到这里,他想起段清方才却被虞芝拒绝的事,“你如今气海未成,师姐是为你考量才不允你去。”
段清点点头,示意她知晓了。这些东西她现下无心关心,她催促道:“那师姐能赢吗?”
谢朝兮并不敢轻下结论,只是说道:“太清宗史上,几乎每位弟子都进过云河,但因着淬体的过程太过痛苦,大多只能扛过三日。若是有能在瀑布正下方待过七日之人,便已算是奇才了。据记载,在云河之中待过最久的那名弟子如今已然飞升成仙,首尾也不过待了一月。师姐究竟能熬多久,我亦不知晓。”
湖面之上虞芝与尹珝的对话他听不大明白,似是指那湖水有何奇异之处,不知是否与云河有关。然他伸手去触之时并未有何不适之感。
这样的未知让他感到阵阵焦虑。
他眼前忽然晃过虞芝那身细白的肌肤,莹莹如玉,就好像只是稍稍用力擦过她的手背,就会留下一道道红痕。这样柔弱的身躯,如何扛得住云河那样的剥肤之痛呢。
如今虽渐渐入夏,但云河仍是散着冷意,就连方才湖泊里的水都是冰凉入骨。这样的水流冲在身上,是否会寒气入体,伤及根基?
这般想着,他的脸上也染了几分与段清同样的担忧。
“师姐这般厉害,定然能赢!”段清这会却忽然有了信心。她听了这一堆,发现云河试炼并没有她所想的那般吓人。就是在水里多坐几日,比谁更能忍罢了。似是还不如那登云会来得艰难。
段清自幼凄苦,历经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但所受过最疼的伤大抵也就是摔断了腿、割伤了手。洗髓伐骨的疼痛她自然无法想象,也不觉得惧怕。
见她脸上那几分孩子气的天真,谢朝兮虽忧心忡忡,但也不再多说,以免吓到段清。
只是他已打定主意,回去便要多看看阵法相关的典籍,即便虞芝败后要将绛霄峰的阵法关了,他也不能让尹珝肆意进出。
至于心中那难以忽视的忧虑,他摇了摇头,将之强压下去。
-
云河试炼的日子转眼便到。
正如虞芝先前所言,云河尽头处是一泉瀑布,其自上而下,与天界相连,放眼望去,一片白雾霭霭,看不到尽头。水中所含灵气丰沛,是个修炼进阶的极佳之所。
若非十年才开一次,掌门恨不得所有弟子都能于此处修炼才好。
试炼尚未开始,众多弟子便已聚于河道之上,面露兴奋之色,不少已然陷入了自己能够在此次试炼之中技惊四座的幻想之中。
离开绛霄风之前,虞芝让谢朝兮带着段清先行一步,她则是走了另一条道去往云河。
全宗门的人都到云河瀑布正下方去了,四周无人。她独自在瀑布侧边环绕几圈,喃喃自语道:“云根之水在云河。”
云河水虽然难得,却也绝比不上身为七大灵宝之一的云根之水。只是若说这水在云河之中,倒也并非多么荒谬。
可若说云根之水真在这里头,那云河在太清宗已有千年之久,许多弟子前去试炼,怎从未有人得到过云根之水?
虞芝蹙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倾泻而下的水柱,恨不得穿过这片厚重的水帘,看到里面的情景。
根……
难道说,这水得在云河源头去取。
她抬眸望了眼悬于上方的瀑布。
水流湍急,直冲而下,溅起的水花带着淡淡的白色薄雾,遮住视线,看不见尽头。
“莫非……要上去。”她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自宗门有这云河试炼以来,规矩便是只下不上。弟子们端坐于瀑布正下方,此处灵气最为浓郁,肉身所受疼痛也最剧烈。随着逐渐承受不住,他们便会顺着水流逐步向远离瀑布之地挪动,减缓身躯之上的疼痛。
曾经有弟子想要逆流而上,却抵挡不住狂暴的瀑布冲击,亦扛不住瞬间冲进经脉洗涤的灵气。
【你在找云根之水?】声音冷不丁响起。
“怎么,你知晓在哪?”这声音虽出现在她的脑中,却似乎并不能看透她的想法,只能通过她的行为来推断。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虞芝多少了解了些这声音的底细。
虽然仍不知晓他与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既然他对自己毫无威胁,此时又可以利用,虞芝自然不会推开送上门来为她做事的人。
【云根之水对修炼益处不小,你是要自己用还是给谢朝兮?】
“自己用如何,给他用又如何?”虞芝不答反问。
【这些东西所含灵气猛烈,确实能助修士突破自身,但终归是外力,与你有害无益。】那声音似是多了几分真心,竟然开始劝诫虞芝,望她脚踏实地。
但被关心的虞芝只是轻挑眉眼,笑了笑:“你竟这般好心?“
【相识一场,你无需这般警惕我。】
他说得像是将虞芝当作朋友一般,为她考量。虞芝听了,直接转身,准备去瀑布正下方参加试炼。
她脚步轻快,裙摆随风微荡,声音飘在风里:“不必如此,我可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说什么都信。”
那双泛着光彩的眸子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于我是有害无益,于谢朝兮却是百益而无一害。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我将云根之水找来,交给谢朝兮,好让他修为早日进益吧。
“直说便是了,你我之间不过相互利用,何必惺惺作态。”
被她一语道破心中所思,那声音也放弃伪装,冷哼一声,不再接话。
第13章 我今日便要倒行逆施。
“……予藏宝阁法器一件。”
虞芝到时,听到的便是掌门的话尾音。
见了谢朝兮与段清,她也不问掌门方才在说什么,直接便要带着人往云河里头去。
身边的弟子却议论纷纷,像是被掌门一句话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藏宝阁法器?”
“那最低可都是地阶法宝,掌门这次真是大手笔啊!”
“哈哈,这法宝已是我囊中之物!”
“最后踏出云河之人必然是我!”
“就凭你?我们尹师兄可还站在这儿呢!”
……
尹珝今日一袭宗门弟子的衣裳,袖口处的紫色暗纹若隐若现,站在清和长老身后,显然是紫竹峰最为重视的嫡传弟子。
他虽然在虞芝面前骄矜自傲,时不时还因为说不过虞芝而气急攻心,露出几分少年心性,但在外人面前时,还是被长辈们交口称赞的杰出弟子。
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如他这般筑基大圆满之境已是难得,就连清和长老都认为尹珝在此次云河试炼之中定然能一举结丹。
尹珝与清和长老耳语两句,朝着虞芝走来。
“师妹,姗姗来迟,真是好大的做派啊!”
“试炼已开,师兄不入云河,却来找我闲谈,真是好悠闲的性子啊。”虞芝学着他的语气回道。
尹珝被她说得一噎,嘴硬道:“师妹可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虞芝却不答这话,转而说道:“听闻掌门将为此次试炼开藏宝阁。不如这样,师兄若是赢过我,我便也赠师兄一件法宝,免得你白来一趟。”
“大放厥词!”尹珝听出虞芝暗讽他拿不到掌门所赐的法宝,心知谈论宝物他讨不了好,转而看向谢朝兮,“师妹便是再有底气,也不至于将个辟谷期弟子带入云河。云河乃是太清宗圣水,上通天界,下连幽冥,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沾染的!”
至于连辟谷都未踏入的段清,他连提都不提一句。
纵使她对谢朝兮并无庇护之意,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人跟在自己身后,便是自己的人。虞芝冷下语气:“师兄慎言,如今谢朝兮是我绛霄峰弟子,岂容你这般放肆。”
尹珝却莫名其妙笑起来:“师妹竟还为他说起话来。只是可惜,有的人,人虽到了师妹峰中,可这心啊,还是落在外门弟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上。”
与他不着边际闲聊这般久,虞芝有几分不耐。她的余光注意到已有弟子进入云河,干脆转身,准备将尹珝晾在身后。
只是她没走两步,便听到尹珝的声音传来:“师妹许是还不知晓?前些日子被师妹废了修为扔出宗门的那些个玩意儿,都被你身边这位新师弟救下了呢!真是有情有义啊。这般看来,外门弟子之间情谊甚笃,这位谢师弟当日受难,莫非只是一场玩闹,却被师妹你横插一手?”
虞芝的眼睛微微眯起。她回忆了一会,才记起来尹珝口中被谢朝兮救的那些弟子是谁。
——师姐,师兄们罪不至此。
——师姐,师兄们修道实属不易。
——师兄们违背门规,当由宗门处置。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谢朝兮啊!
她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谢朝兮。今日这人换了身白衫,清朗如日月入怀,端的是月霁风清的君子。倒衬得她像是个恶人了。
被她注视着的谢朝兮脸色微变。他当日听了虞芝所言,最后到宗门外将躺在山脚下的师兄们都揪了起来,寻了户农家安置。即便他们今后再不能修炼,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心中坦然,亦无隐瞒之意。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告诉虞芝,又担心自己提起此事只会给那些师兄们带来祸患,便未主动说起。
可此刻被尹珝点破,对上虞芝那双眼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仍是有了几分慌乱。
不是为了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只是——担心那双眼里会染上更深的疏离。
虞芝自然并不知晓此事,但她只是看了谢朝兮一眼,便对尹珝道:“师兄所言我已知晓。谢师弟心慈手软、以德报怨,如何是师兄这般喜怒不定之人所能懂的?”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不愿多看尹珝一眼,径自离去。
谢朝兮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偶尔抬头想要偷看虞芝的神色,却只能看得见她的背影。
段清跟在一旁,她不知晓什么外门弟子之事,只能神色茫然地将视线在谢朝兮与虞芝之间来回挪动。
踏入银河,水流染湿虞芝的双足,裙摆渐渐润湿。喷溅而下的水流溅在她周身的衣物之上,她却毫不停下脚步,一点也不停顿地朝着瀑布正下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