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肉.体凡胎,比谢朝兮刚来峰中的时候还要弱一些,每日都得进食才能活下去。
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各色灵植,还有满满一壶曦明露。虞芝坐在桌边,一张秾丽的脸上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不断往桌上摆菜的谢朝兮。
她拿起筷子,戳进一根翠笋之中,声音不见多少起伏,道:“是个人你都要做菜给他们吃?”
谢朝兮听出她话语之中的不满,解释道:“师姐,段师妹初来峰中,合该照顾她些。”
闻言,虞芝手中的筷子直直从正中折断,变为两截。劈里啪啦的声音自桌面响起,半截筷子不断弹起,最后摔至地面之上。
她站起身来,俯视正将筷子拾起的谢朝兮:“师弟,这峰里的灵植,我允你烹煮,可没答应过给旁人吃。”
寒光乍现,桌上丰富的菜色伴随托承的瓷盘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模样,白色的湮粉伴随着碧绿色的汁液散落在木制桌面上,一片狼藉。
“既然入了绛霄峰,还是早日辟谷,莫要将凡俗的习惯带至此处。”虞芝扔下一本《百丹录》,“师弟如此上心,不如学学这辟谷丹,峰中的丹房总归还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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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晓谢朝兮是如何与段清交代的,但虞芝估摸她发怒的事没给小姑娘知晓,不然她也不会主动来寻自己说话。
段清身上穿着一袭白色宗门弟子服,瞧着倒是合身,大约是谢朝兮带她去领的,显得她身形更加瘦弱,像是能被风吹倒。仍然有些枯黄的长发被简单地绑了个马尾梳在脑后,露出她那张瘦瘦小小的脸蛋来。
就是通身也没个配饰,难免看起来朴素了些。
虞芝那日朝着谢朝兮发脾气,倒也不是真的舍不得那点子灵植,只是她不喜与人分享。谢朝兮早些日子将食物单独送给段清,不在她眼前瞎晃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如何;但要她与段清分食那一桌子的灵植,她只觉得难受得紧。何况段清本就是凡人之躯,直接食用那些灵气充盈的东西,对她也不是什么好事。
将人甩给谢朝兮的时候,虞芝心中不觉得有何不对,但此时见着年幼的女孩子,她心肠还是软了几分,主动牵着段清到房中坐下,问她所为何事。
“师姐,谢师兄给我说了好多道法。我……”她的手指紧紧绞着袖口,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虞芝接过她的话:“你不知晓选何种道?”
对于刚刚修炼的孩子来说,择出最适合自己的道,确实是极难之事,亦是顶顶重要的,不可轻易决定。
段清却摇了摇头,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我想好了,我想……修无情道。”
这有些出人意料。虞芝没想通谢朝兮为何连这样的道也给小姑娘说,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她并未回答,反而一双眼睁大,看向虞芝,说道:“师姐。我知晓是你救了我。”
似是终于有了勇气,她继续道:“我看见了,你用银丝拦住了那条藤蔓,和你扶我起来的银丝一模一样。”
在正殿时她的确有用绕雪丝搀起被灵压压得起不了身的段清,但连带着幽密林那回,都只是一闪即逝,竟也能被段清看得分明?
多少不太符合她不过中品资质的灵根。
虞芝心中陡然升起不解,那声音似是知晓了一般,出声道:【她原本自然平庸,可死局已破,气运之子替她去死,被夺走的气运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将来的命数早已变了。】
若如此说,那气运之子实则是夺了他周围人,包括段清的气运,才有本应不俗的命格。
这般想着,她看向段清的眸中不觉多了几分波澜──是物伤其类的动容。
这世上,总是那些被称作亲人的人,才害你最深。
假借亲人的名义,隐藏在背后的是无尽的掠夺、欺压、利用。
段清尚能握住一线生机,走出另一条道来。
那么她呢?
这样的苦海,她何时才能脱身而出?
段清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变化,自顾自说道:“我不知晓当时为何愿意为他去死。我……我一直都被爹娘叮嘱要照顾弟弟,为他做饭、为他洗衣,就连他们临死前,都要我带着弟弟来太清宗,让他拜师求道。”
说到这里,她猛地抬头,双眸中已盛满晶亮的泪水:“山匪进了庄子,他们把弟弟藏进了地窖,我被留在外面,只能自己躲在柴火堆里逃过一劫。我抱着爹娘,他们满身是血。他们问我弟弟好不好,让我带着他逃。可是……可是他们临死也没提过我一句。”
滚烫的泪水自她的眼眶中淌下,顺着下颔滑落,凝聚在一处,砸在地面上,激起细小的尘埃。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只要照顾弟弟,为什么只问弟弟?”
她的声音自高昂变得弱下来,反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虞芝递过去一方帕子,被段清呆滞地握住。她紧紧攥着这帕子,却不拭去面上的泪,而是看着虞芝,想求一个答案。
她父母惨死,唯一的弟弟也在半路被双生藤吸食,连骨灰都没有留下。如今到了太清宗,入了绛霄峰,唯有谢朝兮与虞芝二人勉强与她相伴。
可前者毕竟是男子。她虽没念过书,可心思通透。她看出来谢朝兮是个心善之人,然他这般心善,若是知晓弟弟的事,可也会如现在这般对待自己。
若是他知晓自己早就看明白一切,却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伤心悲痛,他是否还愿意照顾自己。
段清不知道,她也不敢去试。
她只能来找这个入峰之后再未见过的师姐。她知晓,纵然虞芝瞧着面冷,但她却是在双生藤中、在她与弟弟之中选择了自己的那个人,是让她感受到此生中唯一一次比弟弟更加重要的人。
被这般灼热的视线注视着,虞芝垂下眼睫,取出被女孩攥在手心的丝帕,轻轻擦净她的面颊:“段清,一朝归大道,日月照前程。至于这些污秽的人与情,只是你往后漫漫仙路之上的一段过去,甚至连记忆都会消散在无尽的长生之中。今日已是尘土互归,何须在意他们。”
她音调平静,不像是在哄人,更像是谈论着别人的事。段清却听得悲痛,握住了眼前的手,将之贴在面上,嚎啕大哭起来。
虞芝静静地等她平复,任由手心沾满了泪水,感受着对方的颤抖,由着那方丝帕无声无息地掉落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段清闷闷的声音从她的掌中响起:“师姐,我不想要这些无用的感情了,我想无情。”
虞芝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瘦骨嶙峋,她甚至不敢用力。
“那就修无情道好了。”
“谢师兄不同意。”段清抱怨道。
“你就说我同意了。”
“师姐。”
“嗯?”
“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的道……”她的手被段清放下来,女孩一双明亮的眼如同被雨水冲刷过一般,纯净清澈,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虞芝朝她笑了笑。不像往日那般轻浮的、蔑视的,或是刻意的,而是如雨过天晴的日光一般,轻轻浅浅,连锐利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看得段清的心都向上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下一瞬这抹笑容便会消失。
“我的道——是我自己。我想有情时便有情,我想无情时便无情。我等修道,当寻之、立之,而非求之、拜之。大道三千,当有我这一种道。”
说着,虞芝反手扣住段清的手腕,骨瘦如柴,她几乎能碰到皮肉包裹下的骨头。
一道灵力闪过,虞芝手心中凭空多出了只由八道细银环相互缠绕而成的银质手钏,上方编进三枚红色圆珠,润泽莹亮,见之便觉不俗。
段清即便未见过什么宝物,也能猜到这手钏不俗。
但虞芝却没有介绍的打算。她将之戴在段清手腕上,以灵力将它的大小调整得服帖。银环在女孩的手上相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响声。
她缓缓道:“就像这手钏,今日你手腕细瘦,便需要个窄的。来日你长大了,当由它跟着你变。死物罢了,岂有削足适履的道理?段清,何必拘于所谓的‘道’,吾为吾道,自己该是自己的道。”
第11章 我只是想想,都夜不能寐……
转眼段清已来绛霄峰月余,谢朝兮也果真将那辟谷丹炼了出来,拿给她服用,不至于让段清成为太清宗史上第一个被饿死的弟子。
段清最终还是领了那本名为《斩尘缘》的无情道法。她尚是凡人之躯,夜里还需歇息,却也是每日天不亮就起来默念心法,试着引气入体。
纵使虞芝不主动去关心她的修炼进展,也难免会从谢朝兮口中听到。
想着这两人来了绛霄峰之后便一直待在峰里,宗门也没怎么走过,虞芝干脆将两人叫在一起,领着他们去宗门别处看看,总不至于连太清宗有哪些地方都不清楚,显得她有多苛待这两人一般。
粗略经过其余四座主峰,虞芝在一片湖泊之前停下。
这湖面水波微漾,边缘处铺着大片荷叶,碧绿的叶片浸在透明的水色之中,更显欲滴。
虞芝踩上一叶无人的扁舟,示意他们上来:“这云湖难得没人,我带你们去湖心看看。”
木舟不大,三人坐在上面立刻拥挤起来。虞芝与二人对坐,以灵力操控着木舟的方向,欣赏起身边景色。
“师姐今日兴致甚好。”谢朝兮注意到虞芝眼底的笑意,开口道。
“这般明显?”虞芝此刻的确心情不错,不然也不会主动带着两人出来,“过几日便是云河试炼,我只是想想,都夜不能寐呢。”
寻了这么久的云根之水终于要到手了,她哪里还能沉下心来,只恨不得试炼即刻开始,让她将东西拿到手。
她伸出食指,轻点水面,层层涟漪自她指尖朝着四周晕开,蔓延出一道道痕迹。
偶有被她拨起的水珠落在谢朝兮放置在身侧的手背之上,冰冰凉凉,让他因在这窄小木舟中与人独处的躁动之感稍稍褪去。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些许刺痛,虞芝状似不经意般地扫了谢朝兮一眼,见他毫无异状之后,轻声说道:“这是云湖,与云河相连。”
沾着湖水的食指遥遥指向不远处,是无际的苍穹:“云河自天际来,淌成涓流,聚于此湖。湖水中灵气纵然不及云河内,但对于你如今修炼益处不小。平日里你若是无事,可自行来此湖试试。”
后半句话她只看向段清,是对仍未引气入体的她说的。
“多谢师姐。”段清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感激,“师姐,云河试炼,我能去吗?”
云河试炼是十年一度的盛事,宗门内早已议论纷纷。只是因为她成日都在绛霄峰内待着,这才了解不多,但从只言片语之中,她也知晓这是个极大的机遇。
这些日子,她对虞芝多少有了些了解,知晓这师姐对她称得上是极好了。听谢师兄说,像是她这样初入门的弟子,不论去了哪座主峰,都是会受欺负的,有的甚至还得给那些师兄师姐们干活。
可她来了绛霄峰后,不说师姐送她的手钏,就连师兄也待她不差,又给她炼丹,又教她修炼,从未为难过她。比起旁的人来,比起她曾经过的日子起来,都好了不知道多少。
抱着对虞芝的好感,与那份发自内心的亲昵,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里盛满期待,等待着一个答复。
可虞芝却轻摇食指:“不行哦。”
连谢朝兮也不得不承认,虞芝对段清确实要多几分耐心,她这会竟还破天荒地朝她解释:“云河试炼一人只允许进去一次。只有第一回 ,肉身才能得到淬炼;再进第二回、第三回,便无甚功效了。你如今还未引气入体,体内毫无灵气,云河水冲刷你的躯体之时,你没有灵气护体,便无法淬体了。”
见段清眼尾耷拉着,显然是有些难受,虞芝安慰道:“这试炼十年一次,过十年我们段清也才二十来岁,何必着急?”
难得哄一次孩子,她还不知道效果如何,就被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打断了。
“虞师妹,许久不见,师兄还当你是不敢参加过几日的试炼,一个人躲在哪抹眼泪呢。”尹珝飞身掠过水面,朝着虞芝而来,立在一片莲叶上。
光洁的白衫穿在他身上,广袖被清风吹得微动,与脚下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衬得他那偏女气的容色莫名沉淀了几分下来,多了丝稳重之感。
但虞芝知晓这不过是幻觉。她怏怏起身,并不答话。手中绕雪丝自指尖飞过,快到看不见的银光映在水面上,令这湖水又亮了些许。
尹珝脚下硕大的莲叶立刻变得四分五裂,碎成一片片的,跟着水势的起伏散开。随之而起的湖水尽数洒向尹珝周身,被他匆忙用灵力作盾,将之挡住。
他能站在水面之上,靠的自然不是这片莲叶,而是脚底的灵力。这叶片存在与否都不会让他落水,但实在是令他感到面上无光。
“虞芝!”他音量抬高,喊出虞芝的名姓。
“尹师兄,你若是这般清闲,不如去教教新入峰中的师弟,何必来此处寻不快?”虞芝难得的好心情被他弄坏,一张脸失了笑意,眸光阴冷地看着他。
尹珝气得直冲上来,停在木舟边缘,与虞芝靠得极近,似是连如火的怒气都能现与眼前,将这破破烂烂的小木船点燃。
谢朝兮早已见过他脾气。注意到尹珝的神色,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二人之间,以自己做墙,将他们隔开。
被尹珝靠近的那一刹那,虞芝的手已经触上了腕间垂落的丝带,等一个破绽就要朝对方发难。可此时谢朝兮挡在面前……
她右手紧了紧,继而放松下来,连绕雪丝都收了回来。
几滴雨水落到她的脸上。
脸颊上先是冰凉的触感,继而是灼热的刺痛。虞芝眉头轻蹙,抬眸望天,接着手指飞速结印,以灵力将段清裸露在外的肌肤护住。
“师姐,宗门竟也会下雨?”段清惊讶,她以为修士掌管阴晴圆缺,怎还会有说下就下的雨水?
“蠢。”尹珝在虞芝那儿受了气,这会冲着孩子撒起来,“这是云河开了,溅落下来的水珠。”
在绛霄峰被养了一阵子,段清的性子不似之前那般沉默。直接朝尹珝翻了个白眼,接着望向虞芝,全当没听过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