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番安排之下,这场喜宴恍然变了个样,硬生生成了段清的证道之机。
至于那些宾客,他们早先趋之若鹜,不过是冲着虹霓山庄的面子罢了,没一个是真心实意为了闻云歌而来。
树倒猢狲散,场面混乱起来,甚至有修士趁机离开。
虞芝五指按住谢朝兮的手腕,看都不看段清那处,反而注视着另一边: “你还记得秘境里头,答应过我什么?”
谢朝兮的耳边忽然响起那幽暗洞穴的回音。
——那等我们出去了,你为我将尹珝杀了?
——好。
答应此事之时,他还是筑基期的小修士。如今尹珝仍是金丹期,他却已然元婴了。
兑现承诺的时候,也到了。
尹珝坐得离他们不算远,此时体内灵力缺缺,正在盘坐运气。他不算蠢笨,发现是空中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有问题,立刻屏息凝神,护住躯体。
谢朝兮甚至没有再询问一遍虞芝的意思,他心中明白,她下了决心的事,便不会再变了。
“芝芝,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他轻轻按了按虞芝的手,语气温和,看不出是要去做见血的事。
虞芝淡笑望着他:“好,我会看着你的。”
看着你是怎样走入深渊,陷进泥潭。看着你被染上一层层的黑,洗也洗不脱,挣也挣不掉。
深蓝色衣衫的背影挺拔颀长,等到他在尹珝跟前顿住,虞芝忽地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谢朝兮。”
被喊着的人回过头,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虞芝的脸上没有表情,露出了片刻的空白,就这么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眨眼,也许长到周围的陌生修士都散了开去,虞芝才慢慢绽开一个轻微得几不可见的笑,摇了摇头,说道:“去吧。”
尹珝纵然被玉簪的兰香散了灵力,又只是金丹修为,但他毕竟是太清宗长老的亲传弟子,生死关头还是有不少保命法宝,多少能拖住一会,扛上一抗。
可不论他祭出多少法宝,面前的人似是都能轻易化解,手掌落下,防御法宝便如同废铁;身形微动,一切攻击都能避开。
“谢朝兮,谢师弟。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尹珝方才都顾着自己,并未听见虞芝与他的对话,一时间想不到谢朝兮突然对他发难的由头。危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虞芝一人。
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声问道:“你是为了虞师妹?!师弟,若是你心仪师妹,我定然不与你争抢。”
又是一掌袭来,他实在避不开,只好用左肩挡上,护住心脉。重逾千钧的力道打在他的身上,那股灵力分明是温和的,却因为过于汹涌,几乎要将他的经脉炸开,直将他击得后退十丈远,重重砸在地上。
甚至来不及感受后背的疼痛,鲜血已然从口中喷出。
尹珝见谢朝兮动作不停,朝他走来,连忙道:“虞师祖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师弟,你我同为太清宗弟子,何必结仇?”
但这人仿若闭了耳,什么声音都无法止住他的脚步。催命的步子像是踩在尹珝的心上,慌乱之下,他看向远处站着的虞芝,提了口气,高声喊道:“师妹,救救师兄!!”
他与虞芝乃是自小同在宗门的情谊,哪怕平日里再如何针锋相对,他总也是从未亏待过对方的,甚至还会在她犯错时帮着遮掩。加上虞师祖又为他们安排了结契之约,早已不是寻常师兄妹的关系。他心中已然将虞芝当作自己道侣,想来,虞芝也是这般对待他的。
纵然在虹霓山庄碰面之时,虞芝并未给他多少好脸色,尹珝此时想来,也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
若要说还有谁能制住谢朝兮,他笃信,只有这位师妹。
虞芝看得正欢,猝不及防被他一喊,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卷了卷垂在身前的漆黑长发,无辜的声音被灵力送到尹珝的耳边。
“尹师兄,要杀你的,可就是我啊。”
要一个杀人凶手去救人,岂非荒谬?
她看着尹珝的面色由满怀希望变做惊骇,忍不住笑意更深。
“师兄,莫要如此惊慌。最后一面了,还是体面些吧。”
在宗门里那些日子,尹珝隔三岔五便来找她麻烦,虽然都是些排不上名号的事,可实在是惹她厌烦。
他嘴上说着嚣张跋扈的言辞,潜藏着的心思哪能瞒得过虞芝。她剔透得很,对尹珝的心底事一清二楚,只是懒得与他耽搁功夫罢了。
尹珝万万料不到虞芝竟如此心狠。他知晓虞芝的声名,也亲眼见过她责罚宗门弟子,却从未想过这有一日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眼底甚至渗出几分恶毒,恨恨叫了声虞芝的名字:“你要杀我?!”
逼近的谢朝兮都无法让他转移注意,他从来便是个自信透顶的人。纵然身世凄惨,但师尊将他看作最有天分的弟子,在宗门之中亦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就连虞芝,只要他想,虞师祖不也同意让他们结契?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得了自己青眼的虞芝竟然吩咐谢朝兮要杀了自己,仿佛在说,他之前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如何能信?!
空前的质疑自他胸口涌出,尹珝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谢朝兮手下走了几招,才被他的右掌重重击中,仰躺在地,口角不断有鲜血溢出。
浓重的阴云遮蔽了如洗的天穹。
灵力在体内一点点消散。
不是中了药的散去,而是带着他的性命一道,丝丝缕缕,从他的体内不见。
尹珝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几乎压在人身上的天。
他的声音微弱:“师妹,你这么恨我?”
脚步声似是响在他的耳畔。
“尹珝。”虞芝俯瞰他,“不要自以为是。”
地上躺着的人眼神恍惚,早已无法思考,只能又问了遍:“你恨我么?”
虞芝看着他这副快死的模样,缓缓道:“我当然不恨你。师兄,我只是厌恶你。”
厌恶他在旁人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又虚情假意安慰自己。
厌恶他自以为那点喜欢多么尊贵,谁得了便该感激涕零。
厌恶他自以为为她好,却处处给她使绊子,碍事又碍眼。
“尹珝,你还是死了的好。”省得她烦心。
她的话音轻飘飘,落在地上,立时便被风吹散,只被身旁的两个人收入耳中。
谢朝兮是见她走来,才并未继续动手的。这会听了她的吩咐,灵力已然蓄于掌心,只差在尹珝心脉上一击,后者便再无生还之机。
尹珝知晓自己再活不下去。
他若只是快死了,便也罢了。可虞芝的话像是撕碎了他最后一层衣料,将他多年来的满腔自满掷在地上,甚至在上面狠狠踩了几脚。
修为之上,拼了命也比不过虞芝,他不服!
情爱之上,虞芝对他连恨意都无,他不甘!
尹珝的双目瞪大,在谢朝兮出手之际,呐喊出声:“虞芝!我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话音未落,心脉俱碎,周身的灵力骤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是身死道消。
他最后说的这话太过狠毒,谢朝兮面露怒色,懊恼自己方才为何没有捂住对方的口,竟让他将这样的咒骂说了出来。
若是自己动作再快一些,这话便会被这人烂在肚子里,再说不出来。
虞芝听了个全,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伸手将那双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眸子合上。
触感冰凉,没了灵力的肉身就是这般,一滩死肉。
“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机会做鬼啊。”她轻声道,“蠢人死了,还是这般蠢。惹人厌烦。”
谢朝兮有些担忧:“芝芝……”
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可谢朝兮却难受得紧。他甚至忘记自己方才杀了一个人的事实,满心都系在身边人身上,为她喜、为她忧。哪怕她不需要,他却情不自已。
虞芝甫一起身,便见他眼中担忧与怜惜。她的红唇微启,吐出的话与方才对着尹珝那般冰冷:“谢朝兮,你也想做这样的蠢人么?”
第59章 虞芝,你有心吗?
“——师姐。”
段清朝她走来, 提着剑,剑尖血花滴落地面,汇成一条红线。
虞芝并没去看闻云歌的死活, 而是抬手捏了捏段清的脸,看出她心境有了不小的突破:“阿清长大了, 可以拿自己的主意了。”
她看到跟在段清身后的曼奴, 冲她微微颔首, 复又对段清道:“师姐这就要走了,阿清,照顾好自己。”
不论阿清今后是留在南洲, 或是在外游历,以她如今的心性修为,当是能放心的。何况这曼奴心思玲珑,虽不知晓阿清是如何与她交好,甚至让后者甘愿背叛闻云歌来帮她,总之,能有这样一个助力,对阿清百益而无一害。
谢朝兮略有惊讶:“芝芝,我们要去哪?”
他从未听对方提起过两人今后的打算, 乍然听到,有些茫然。
“不是我们。”虞芝定定地看着他, 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一字一句道, “只有我。”
谢朝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隐约听出虞芝的意思, 却不敢承认。
他眼里满含期待,漆黑的眸子如易碎的黑曜石,星星点点的光在里面闪烁:“芝芝, 这是什么意思?”
虞芝偏了偏头,像是不懂为何他仍不明白,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就是——我不想带着你啦。”
说完,她转身,轻轻抱住段清,眸光落在她那柄落穆剑的剑穗之上:“阿清,要坚定自己的道啊。”
“我记得的。”段清回抱住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闹着要随师兄师姐们出去外边历练的小姑娘了,哪怕师姐就在眼前,将要离开她,她也只会安静送上祝福,愿师姐平安顺遂。
她们总要踏上各自的路。
师姐帮她一回、两回,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师姐,你不要不理师兄。”段清附在虞芝耳边,小声说道。
师兄对师姐有多在意,就连她,也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方才师姐说要独自离开,师兄的神情……就好像是要哭出来。
连她都看得有些不忍。
虞芝轻声笑了笑,却没回应这话,穿过段清,对曼奴说道:“带着阿清歇歇吧,她灵力隐有波动,许是要突破了。”
听了这话,曼奴果然紧张起来,三两下便劝得段清随她回去。
后者一步三回头,身形缓缓消失在这园林之中。
闹剧终于落幕,周围的修士们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的侍女、护卫都被曼奴挥手喊下,只余虞芝与谢朝兮两人。
虞芝抬腿就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
她头也不回,腕上的绕雪丝在灵力的控制下缠上对方的手,继而拉扯出一道血痕。
她并未留手,应当是见骨伤痕,那只手的力度却丝毫未弱,仍如铁一般紧锢住她。
“还想做什么?”虞芝有些不耐,到底没狠下心将他整只手砍断,看着那已然流到自己掌心的鲜血问道。
那张俊秀的脸上满是不解,眸中惶然无措,眼底是强烈的恐惧。
“为什么?”
他的语气愈发急切:“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啊。”
他问的没头没尾,可要问的话已然明白写在两人心里。
虞芝并不装傻,而是云淡风轻道,“你听不懂么?我不愿带着你了。”
“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他像个执拗的孩童,不断追问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从来,不是这么说的。”
“是啊。”虞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我也说了,那些都是假话。”
“这句也是假的么?”谢朝兮已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浪潮迎面打来,咸腥的海水刺入他的眼眶,却仍怀有一丝幻想,不死心地问道。
虞芝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怜悯,亲手将对方的奢望打碎:“这句是真的。”
她已经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谢朝兮的手垂落,似是万念俱灰。
只是在虞芝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忽然捏住了对方的袖摆。
他没有用力,虞芝也并未为他停留。
他整个人如一片随风摆动的落叶,借着那袖摆倾身向前,跪倒在了地上。
“别走。”
“不要走。”
“求你。”
袖摆险些被他扯下,虞芝不打算与他耽搁功夫,正欲将这片衣料割去,余光却瞟见他颈间泛着光的东西。
她定睛看了看,是当初她在街边摊子上买的那枚皓石指环,竟还在他颈上戴着。
头顶俱是阴云,一丝日光都未倾泻,这皓石却仍闪着自身的光,亮得晃人眼。
虞芝的手抚上谢朝兮的脸颊,指腹沿着他的下颔而过,温热与冰凉触碰,她的指尖已然勾住他颈上的那根绕雪丝,食指也顺势穿进指环之中。
谢朝兮见她动作,以为是这坠子打动了她,不由得向前又倾了些,让她能更轻易地摸到这指环。
可后颈骤然传来一阵刺痛,耳边是石头在地上滚动碰撞的声响。谢朝兮这才反应过来,是她将那坠子扯了下来。
颈上的绕雪丝早已认他为主,即便虞芝是它从前的主人,此时也再认不得。方才那样用力的拉扯,连谢朝兮的后颈都被勒出一道红痕,她的手指更是受了伤,指节被割破,淌出的鲜血就这么滴落在谢朝兮的胸襟之上,被柔软的布料吸了个尽。
谢朝兮慌乱了一瞬,松开她的袖口,捧住虞芝的手:“芝芝,疼吗?”
嫩白手指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想也没想,直接将之含进口中,铁锈味在唇齿间划开,冲淡了心间的苦涩。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虞芝正要收起的手顿了顿,任他捧着。
她微弯下腰,语气呢喃,似是情人之间的低语:“谢朝兮,你就有这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