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实在太过明显,她甚至不需要对方回答。
虞芝微扬下颚,示意他看看身边那具已然冷了的尸体,言辞间像是有几分怀念:“你以前,可不会杀人呢。”
她抽出手,上面那道伤痕已经不再淌血。
她的神情太冷,是没有半点眷恋的模样。
谢朝兮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她捏在手中,上一刻被紧紧捏住,下一瞬又将被掷在地上。他恐惧不已,只得不断唤她的名字:“芝芝……芝芝……”
偌大的园林中,料峭春风吹起两人的发丝,但他们一站一跪,纵使狂风急骤,黑发始终无法交缠。
有红绸被风卷起,飞过两人眼前,可没有人在意。此时此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恍惚间,天色似是更暗了一些,令这一幕显得有几分悲凉。
虞芝忽地想起,这人原是天道啊。
一开始,她只是想杀了他罢了。
可世事无常,到了最后,她也只是弄脏了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朝兮的眼睛。这双眼睛蒙着层雾,早已不复初见时的那般干净澄澈,里面满是伤痕。不论深浅,每一道,都是她亲手划上去的。
“外门见到你时,我想,这双眼睛可真好看,这身脊骨可真挺直,这人应当是永远也不会求人的。”虞芝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虚无,似是穿透这双眼,看到了过去,“只是现在,谢朝兮,你太普通了。”
没有一点傲气。
没有一点——身为天道的样子。
“谢朝兮,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种种,不过是我在逗你玩,讨个乐子罢了。与你折腾这么些日子,我早腻味了。从今往后,就当我从没有救过你,你爱师兄弟间亲和友爱就回太清宗,爱普渡众生就去五蕴寺,总而言之——别再来烦我了。”
虞芝转过身,染血的粉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声音锋利淬冰,将听者的耳廓割开,刺进对方的柔软血肉里。
谢朝兮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十指陷入柔软的泥土之中,有花瓣凋落他的手背。
他唤出虞芝的名姓:“虞芝,你有心吗?”
他语气平淡,继续道:“你说,你要做我心中唯一要紧的。可如今,你要将我体内这唯一跳动的血肉带走。”
说到这里,他的音调有几分颤抖:“若是你当真有心,你为何不知晓,剜心之苦,会有多痛?”
谢朝兮跪在地上,颓败着身躯。
从初遇起,虞芝每回见他,哪怕再痛苦,再崩溃,他的脊骨也挺得笔直。只是此刻,他像是被人抽出了撑住自己肉身的筋骨,显出将倾之感。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他声音低哑,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看不清里面的神色,“我也从未听过,比这更恶毒的话。”
他的耳畔又传来了璎珞的轻响。
他看见宗门之外,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的自己,在这样的璎珞声中缓缓拾了气力;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淡紫色的荷花,石榴裙在头顶摇曳,而他的手穿过乌黑的发,系紧了雪白肌肤上的碧色坠饰。
周身兀然黯淡下来,他回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冰冷洞穴,有鲜红的藤蔓在他的面前摆动,有温软的花缓缓绽放;继而雨声绵绵,连倾盆大雨都在记忆之中软了下来,只余交叠的衣衫、温热的呼喊。
——要跟我走吗?
——师弟难道不喜欢?
——若有今朝,谁求来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是我的道侣。
似是幻觉,又如此真实。
——可我会变。
——我句句喊你的名字,难道就是我心中有你?
——可我也说了,那些都是假话。
过往的记忆开始撕扯他的肉.体,甚至于将魂魄都折腾得七零八落,他从里面捡起了喜怒与担忧,恐惧与沉醉。
他想起尚未走上太清宗之时,曾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子扑腾着四肢,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岸,甚至连呼救的叫喊都被涌进口鼻的水花扑灭。救人之际,他没有一点迟疑,却在好不容易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之时,被对方胡乱挥舞的四肢打得下沉,呛了好几口水。
纵然之后他将孩子平安救下,那溺水的感觉却始终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记忆中。
谢朝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个落水的孩童,比那孩子更绝望的是,他不仅无法张口求救,甚至连四肢都僵硬如石,动弹不得。
往他的生命之中注入光的那个人走了,甚至在临走之前,她还要亲手捂住那道缺口,告诉他。
——那是他自以为的光。
她只是闲来无事,把玩手里的丝线,谁能知晓,那能顷刻间取人性命的银质细线,会被看做一缕光。
怪她么?
不怪她么?
谢朝兮想不明白,他甚至无法明白,他为虞芝做了这么多,为何她仍将自己抛下。
身边除了尸体便是枯枝败叶,分明是温暖的春,却如坠寒冬。
浓郁的血腥气他都再嗅不出来,一双眼睛干涩生疼,四肢百骸起伏延绵着无休无止的痛,自胸口永不停歇。
天色渐暗,皎白的一轮弯月出现在穹顶。
两端如钩,狠狠插进夜幕之中,淌出粘稠的阴云。
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里面怀着无尽的冷鸷与深情。
那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芝芝。”
那双被虞芝钟爱的、善恶分明而一尘不染的眸子,那悲悯而纯白的魂魄,终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漆黑又污浊的杀戮、苦痛、阴狠,与疯狂。
第60章 魔界。
深不可见的峡谷自正中裂开, 浓稠粘腻的黑色魔气萦绕石壁。
偶有几只喊叫的乌鸦低空飞过,到了正中,身上的羽毛俱脱落而下, 紧接着,它们的躯体也晃晃悠悠掉进夹缝之中。
一道玄黑铁链钩连两侧, 悬于深渊之上, 留下了一处能供人行径之所。
枯木于悬崖峭壁之夹缝中长出, 上面接住不少飞鸟的尸身。烈风一吹,发出“簌簌”响声,又似悲鸣, 又似嚎哭。
匆匆路过的行人神色慌乱,都不敢在此处久留,只恨不得飞跃而过,避开这传闻中被那女魔修占据的地盘。
只是路仅这一条,想要从金山头离开,便不得不踏上这九死一生的陷途。
锁链哗啦作响,是被人拉扯住才会出现的动静。
柴岫一身粗布短打,面容黝黑,五官倒是生得不错, 剑眉星目,只是个头稍稍矮了些。
他扶着一女子。后者穿着打扮与他不差太多, 但能瞧出,她身上的料子更柔软些, 面上也较为干净, 不想柴岫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般。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两男子关系瞧着较为亲近,从容貌上看来, 大抵是兄弟。落单的那名女子却显得有些凄惨,她相貌平平,腿脚似是也不大方便,修为又是五人之中最低,在这自身难保的地方,没人愿意照顾她。
不知不觉,她便落在了最后,直到另外四人在索道前相遇,商量着如何渡峰之时,她才堪堪追上。
“岫哥,我们直接走吧,再等下去,金大王差人追过来,我们可走不掉了!”娇小的女子一脸焦急,劝说柴岫,不要在此地停留太久。
她双目看看那不断晃动的铁链,抿唇等待着柴岫的决定。
董诚往悬崖边迈了一步,细小的碎石自他脚下滑落,掉进深渊里头,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他的心跳得飞快,连连后退才感到稍稍安心,后怕一阵阵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劝道:“柴哥,罗妹,沉鸦涧本就凶险万难,能不能活着过去已是难说。我还听闻这沉鸦涧对面便是那血衣煞星,逢人便杀,没一个活着走出来的。我们当真没有别的路能走?”
“诚弟!”身边那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严肃了语气,训斥道,“姓金的四处抓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莫非你忘了?今日我们若逃不掉,便是从这儿跳下去,死个粉身碎骨,也好过回去给那姓金的当傀儡!”
他的话掷地有声,令董诚有了几分豪气。他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义哥,你说得对!我们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好过去给那姓金的当狗!”
董义见自己弟弟总算有了点胆量,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是我们董家人!哥为你探探路!”
说完,他转向似是仍在犹豫不决的柴岫与罗玲,拱手道:“柴哥,罗妹,老董我先走一步,前头若有凶险,我必然告知你们!”
“等等!”罗玲喊住他。
她的脸上有些犹豫,顿了顿,忽然拉住柴岫,走到了董义跟前:“义哥,我与岫哥先走,我们夫妻二人修行的乃是轻身决,先试上一试,你还要照顾诚哥,莫要冒险。”
她言辞恳切,董义动容不已。但她这般说,董义更是不能让他们两人以性命探路,两方争执不休,这才让郑梦有了追上他们四人的机会。
见这几人堵在铁链之前,硬是没一个人踏出这步,郑梦茫然问道:“是、是有哪里不对吗?”
他们五人虽是一道从金山头逃下来,可与柴罗夫妇和董家兄弟有几分交情不同,郑梦与这四人毫无瓜葛,甚至逃跑了一路,也只知道彼此名姓罢了。
董义见到她,目光微微发亮。他冲罗玲说道:“罗妹,这不就来了个能走的,让她去试上一试。”
罗玲暗自着急,她与这对兄弟也不过认识了几个月罢了,能有多少情分?她方才自然不是真的愿意为他们去死,而是不愿在这儿与他们继续耗下去!
再磨蹭下去,金大王的手下迟早会找到这里来,再想逃,可就没这么轻易了!
只是董义态度坚决,她也不愿在此时与他撕破脸。何况柴岫态度不明,似是也不想莽撞的意思……
罗玲想了想,只好点头,同意了董义的打算。
郑梦兀然被四个人注视着,紧张地说不出话。她想要后退,却被强大的魔力困在远处,只得小心翼翼道:“怎、怎么了?”
罗玲从柴岫怀中挣出来,拉着郑梦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锁链边缘,伸手推了她一把:“郑梦妹妹,走吧。”
骤然被推上不过手臂粗细的铁链,郑梦脚下一个踩空,差点直接滑下去,滚进那漆黑的浓雾之中。
好在她纵然胆怯,但到底有点修为,身形微微扭动,竟在这索道上站稳了,还向前冲了几步,总算是有惊无险。
冰冷的风从脚下吹起,钻进她的衣摆,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郑梦瑟瑟发抖,头也不敢往下看一瞬,心里却知晓若是从这儿摔下去,那便再也没活下去的机会。
她的腿颤了颤,微弱的丁点魔力凝聚在脚掌之上,一寸一寸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脚下的铁链晃动更凶,她再撑不住,只好慢慢俯下身,趴在了铁链之上,缓缓向前爬去。
没想到还能这么做,罗玲有些讶异,却打定主意等会若是郑梦安稳过去,她与岫哥也学着如此。
郑梦管不了崖边四人的想法,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
狂风呼啸,她的发丝都被吹得凌乱,糊住眼睛。刺痛感让眼睛几乎睁不开,她只能硬生生抗住这样的痛苦,继续爬着。
掌心都被磨得通红出血,她那张本就不算好看的脸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更是惹人不愿再看。
一只乌鸦从她头顶飞过,尖锐的爪子踩在她的后脑之上,两下划拉出几道血痕。
郑梦惨叫一声,手里的力道却没送,卯足了劲爬过最后的十来丈,总算是到了另一边的悬崖。
踏实的地面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软了的双腿瘫在地上,郑梦趴着,大口喘气,像是要将方才的一切恐惧都通过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另一边的罗玲等人见她安慰过去,立刻有样学样,就着郑梦的法子爬上锁链。
但方才郑梦仅自己一人,她又是个姑娘家,身量轻得很。这四人之中,三名男子,其中两名还是彪形大汉,这条锁链如何承受得住。
四人甫一上去,链条便剧烈晃动起来,似是要将四个人直接摇下悬崖,跌入深渊。
这让他们不得不轻手轻脚退下来,商量起顺序。
身后是不知晓何时追来的夺命人,眼前是吞噬无数魔修的沉鸦涧,谁都想早一步到对面。
强行维持住的和气终于被打破,罗玲就要和董家兄弟争执起来,却被柴岫按住:“玲妹,让他们先走。”
罗玲不解,但见他这样说,也按住自己的脾气:“……好。”
-
另一边,趴在地上的郑梦终于缓过一口气,撑着地就要爬起来。
可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却出现一条赩炽色的裙摆。这颜色灼灼烧着她的眸子,是这片充满死亡的地方,没有女子会穿的艳色。
似是藏在深山之中的女妖一般,魅惑勾人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响起,如丝的音色穿进耳中,缠缠绵绵,束缚住她的心。
“又来客人了。”那女子莲步轻移,挑起了她的下巴,轻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哪些罪孽。”
郑梦的目光直直撞上她的脸,立时愣在原地,只得痴痴地望着她。
“好美……”
听了她的话,那女子柔软如花瓣的红唇渐渐勾起,呵气如兰道:“我竟不知晓,痴傻也是一种罪过了。”
郑梦已然迷失在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之中,口中呢喃应声,连清楚的话都说不出。
她想起路上偶然听说的话,不由得问道:“姐姐,你就是那血衣煞星么?”
这样美的人,怎会如那些人说的那般杀人不眨眼。便是当真杀了,也该是那些人罪不容诛。
“可真难听。”虞芝听到这名字,蹙了蹙眉,对魔界修士的才学算是了解了个透彻,真真是胸无点墨。
【和她磨蹭这些做什么,杀了她,仇恨自然就有了。】那道声音冷淡,不懂虞芝怎得忽然多了这耐心。
虞芝松开手,让郑梦自己起身,脑海中与那声音对话道:【别插手我的事。】
自她从南洲离开,便直接入了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