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此也没发现,她离开后,谢衍忽然抬手,抚平方才被她弄皱的袖袍边角。
花懿欢也没耽搁,片刻便回到流欢殿中。
墨檀瞧见她归来,掩去眉间异色,“殿下去哪儿了,可叫我好生寻。”
花懿欢略过他这关怀,径直问道,“何事?”
墨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即使她不回流欢殿,不回九重天,自己也没有立场去问她,他这般行事,乃是逾矩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圆回去:“雀族来问,他们上奏的那筑炼兵炉一事,殿下应允否?”
花懿欢想了一下,点头道:“允了,还有什么折子,一并拿来。”
她对这些事务,一贯是能拖便拖的,不拖到最后一刻,坚决不听不看。
墨檀不知,她今日是怎么了,怎忽然有这般兴致。
两个时辰之后,花懿欢丢下朱笔,伸了个懒腰,“终于批完了。”
墨檀看她这孩子气的模样,心中柔和一片,“我已让膳房做了糖蒸酥酪,还煮了青梅茶,约莫都快好了。”
糖蒸酥酪甜味偏浓,青梅茶酸中带甘。
她素来爱这些吃食,什么茶点配什么茶,十分挑剔,墨檀侍候时间久,自然懂她的这些偏好。
若是往日,花懿欢会笑着夸他一句周全,可今日——
“不吃了,你将这些折子发下去,我去凡界一趟。”
墨檀一怔,“殿下忽然去凡界,可是有什么要事?”
花懿欢十分正经道:“东海周边方圆地界,有地仙擅离职守,我前去查探查探。”
这件事,她本是打算让纠察灵官前去看看的,可今时不同往事,如今,她忽然想自己去了。
墨檀有些疑惑,此事并不大,竟也值得,她亲自跑一趟吗?
即便是做神仙,也是各司其职,断没有擅离职守这么久的道理。
小到掌管方圆地界的土地仙,大到执掌九重天的花懿欢,都不能这样。
花懿欢揽下此事,便前去纠察阁,名正言顺地领到一张灵官的通行玉牌。
-
在天界耽搁的这几个时辰里,人间已过去几日光景。
花懿欢按照记忆,抵达大洛朝都城。
此时正值傍晚,护城河畔,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正是人间好光景。
花懿欢没多留恋这样的好光景,她径直踏入大洛皇宫中,皇宫之中,最巍峨的殿宇,便是上早朝的地方,其次再往后,便是皇帝的居所。
旁人看不到她,花懿欢顺畅无阻的来到谢衍寝殿之前,才要抬脚进去,冷不丁瞄见殿门之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张门神。
一张张牙舞爪,另一张怒目圆睁,双双对着花懿欢。
花懿欢嗤笑一声,抬起手,将那张门神图轻飘飘地揭了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惊呼,“这门神像怎么自己掉了。”
花懿欢转过身,瞧见一个大内侍略有惊愕的面容。
大内侍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花懿欢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正是谢衍。
第三章 张狂的小女妖
只见他长身玉立,身着一袭玄色帝袍,头戴九帘冕旒,似是刚罢朝归来的打扮。
那玉珠轻轻晃动着,叫人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留了那双禁而欲的唇,完全暴露在花懿欢的视线之中。
花懿欢这才发现,生得这样一张清冷至极的容颜,偏生那唇,唇峰之下,唇珠微微显露,透着几分欲。
她无端的想,这样一张嘴巴,不知道亲吻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大内侍弯腰将那门神图捡起,恭敬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灰,“许是黏胶没粘好,老奴拿下去,让人再粘粘。”
一直未出声的谢衍忽然道,“不必了,将另一张,也给揭掉吧。”
高徐愣了愣,“啊?”
他说罢,独自走进内殿,高徐只得照他的意思,将另一张怒目圆睁的门神图,也给揭下来。
花懿欢跟着进内殿时候,谢衍已经在案几前站定,他手执苍毫,落笔习字,花懿欢不太懂书法,但眼观下来,还是能欣赏到几分的。
她刚想凑过去近看,忽然冷不丁瞥见,在书柜的角落里,藏着一只大老鼠。
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花懿欢修为高深,打遍九重天无敌手,实则——
怕老鼠。
怕得厉害。
她的原身是一株花,早在还未修成的时候,曾被一只老鼠啃过叶子,因此心中留下了不浅的阴影。
好在九重天没有老鼠,她这个弱点,也没人知道。
如今乍然瞧见这“老朋友”,花懿欢汗毛倒竖,不管不顾地要往谢衍身上蹦。
谢衍丢下笔,侧身躲了一下。
花懿欢扑了个空,差点撞到桌子上。
因着谢衍退后的动作,惊得角落里那只大老鼠,忙不迭溜走了。
一直密切注意老鼠一举一动的花懿欢,瞧着老鼠走了,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
被谢衍扔在案几上的毛笔,骨碌碌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
花懿欢被这响动惊得回了神,谢衍弯腰将那毛笔拾起,面色如常。
花懿欢望着他的动作,微微眯起眼,“你竟然能看见我?”
谢衍闻言,动作稍顿了一瞬,他将毛笔慢慢地搁到笔架上,倏尔笑了一声,“哎,被发现了。”
被,被发现了……
怎么,他还有点遗憾是吗?
花懿欢不由想起雾灵山下,他遥遥望过来的那一眼。
难怪她有那样的错觉,那哪里是她的错觉,是他本来就能看见她。
花懿欢随即也反应过来,为何在山脚下,他没救她,反而救了别人,原来早就识破了她的花招。
即使知道了这样的真相,花懿欢还是忍不住怪道,“在山道上,你怎么不救我?”
谢衍道,“救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缠上来的名头?”
花懿欢哑口无言,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她的视线顿在那张牙舞爪的脏污墨迹上,问他,“殿门上那门神图,是给我准备的?”
谢衍倒坦荡,也不掩饰,“嗯”了一声。
他自小便能瞧见常人瞧不见的东西。
外出时候,也不是没被女妖跟过,只是这皇城之中,帝王之气威压,一旦进来,那威压便会令妖怪自动放弃。
但这次,这女妖竟能跟着进皇城。
既然他能看见自己,花懿欢也不装了,索性省点力气,显出了原身,她忍不住嘀咕着,“门神可不是画得越丑,就会越厉害的。”
呵,好生张狂的女妖啊。
见他既不害怕,也不意外,花懿欢还是决定走走流程,“你怎么不好奇,我跟着你干什么?”
谢衍起初没说话,瞧见花懿欢瞪着他,无奈配合道,“所以,是为什么?”
花懿欢很满意他的反应,“我是来报恩的。”
“报你上辈子救我的恩。”
花懿欢严谨地补充道。
谢衍静默了,虽明知她说得多半是假话,但上辈子的事,谁能知晓。
花懿欢就知道,这话滴水不漏,他没法反驳。
正当她得意之时,忽然听他道,“看来你报恩的心,不太急切。”
上辈子的恩,换到这辈子才来报。
“那你不如,等我下辈子再来吧。”
他的语气真诚极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辈子别来打扰我。
花懿欢嫣然一笑:
“那不成,我们这一行有规矩,恩情不能拖欠两世。”
嗯,那确实还挺叫人遗憾的。
花懿欢说完,顺势抬手一挥,方才那张纸上的墨水污迹,立刻消失不见。
她扬起下巴瞧着谢衍,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谢衍如她所愿赞道,“委实是个好功夫。”
花懿欢还没来得及得意,只听他又道,“有这样的好功夫,不若将我这大殿轩梁上的灰,唔……还有书柜顶上的,屋檐下的,也一并弄干净罢。”
花懿欢,“???”
这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她不干。
谢衍只是说说,也没当真,他抬手自书柜上取下一个长木盒子,盒子打开之后,里头躺着一幅宽约一臂的卷轴。
他将墙上原本挂着的画取下来,转而挂上了这一幅。
画卷缓缓展开的时候,花懿欢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挂他干嘛?”
这画卷不偏不倚,刚好是她师尊无妄君的那幅山川图。
谢衍言简意赅,“辟邪。”
花懿欢,“……”
她本以为他说着找乐子的,谁知他将画卷挪正之后,真的侧目望了自己一眼。
似乎是要确认,她有没有什么不适反应。
花懿欢无奈,“接着呢,你是不是该找符纸,往我脑袋上贴了?”
谢衍忽然莞尔,“你怕那个?”
花懿欢跟笑道,“自然不怕。”
少女笑起来分外明媚,脸颊的线条丰盈饱满,她生得冰肌玉骨,纤秾合度,一袭浅紫色纱裙,宛如天边流动的一抹云。
谢衍移开视线,言简意赅总结道,“你道行不错。”
连天地之主的挂像都镇不住。
花懿欢就只当,这话是在夸她厉害了。
花懿欢就这么缠上了谢衍,虽然他不乐意,但却拿花懿欢毫无办法,花懿欢只当他是默许了。
谢衍倒是没什么太大困扰,妖通常性情不定,他只当她是忽然有了兴致,没多久知道无趣,便会自己离开了。
刚一入夜,那小女妖便不知去了哪里。
谢衍批完剩下的折子,揉了揉眉心,侍候他洗漱完之后,高徐领着一帮小内侍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
殿中,只余下一盏银烛轻轻摇晃,给满室洒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谢衍拉开被子,和衣躺到床上,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他刚闭上眼,一抹冷香忽然扑入鼻尖,紧接着,另一侧鼓着一团小包的被子,悄悄动了动。
谢衍睁开眼,小女妖便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嗨。”
第四章 只好睡树上
她眉眼弯弯,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许是在被窝里拱得乱了,那衣领歪在一边,隐约露着起伏曲线。
谢衍飞快移开视线,他坐直身子,转头不再看她,“谁叫你上来的?”
花懿欢睁大了眼,“你凶巴巴地做什么?”
她倒还有理了,谢衍一时无言。
她平时,就这么乱爬男人的床吗?
似是瞧出他没把她往好处上想,花懿欢振振有词:“你也没给我准备睡觉的地方啊。”
谢衍险些气笑,她不讲道理地缠上她,倒还恶人先告状。
话音刚落,许是怕他把自己轰出去,花懿欢忙又道,“而且,我是来报恩的。”
见谢衍沉默不语,她又小声补充道,“比如那什么相许……”
听她这样大胆露骨的话,谢衍额角青筋跳了跳。
她出身万花谷,万花谷地属妖域。
在那里,谁若喜欢谁,不会隐藏,会大胆袒露心迹,到了天界也一样,若看上谁,就会向谁抛下橄榄枝。毕竟,妖生和神生都太过漫长,当下的快乐,才更令人心驰神往。
她这张脸生得明艳妩媚,自是见惯那些对她示好的神君妖精。
头一次有人,这般克己复礼,不想揽她入怀,不想同她春风一度,还想把她远远推开,她越发觉得有趣。
谢衍不同她理论,朝外间唤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小内侍便猫着腰进来,他似是根本看不见花懿欢,“陛下,有何吩咐?”
谢衍奇怪,下意识侧目望了花懿欢一眼。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又匿去身形,难怪小内侍没什么反应。
收到他的视线,她歪头得意一笑。
谢衍怕吓着小内侍,无奈摆了摆手,“倒茶。”
小内侍心中奇怪,往日这等小事,陛下从不这般大张旗鼓,他这样想着,斟了一杯茶搁到案几前。
谢衍的声音适时传来,“退下罢。”
小内侍朝他福了福,虽然觉得陛下今夜,似有些不同寻常,但他未敢多言,躬身慢慢退出内室。
小内侍退下之后,花懿欢整个从被窝里拱出来,进退有度道,“好,既然你不肯把床分我一半,那我只好去睡到树上喽。”
那低垂的眼尾之中,竟还透着几分可怜巴巴。
这惯会颠倒黑白的小女妖。
她说完,不见谢衍挽留,悄悄瞥了他一眼,谢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怪哉,便是换了一身睡袍,可他的领子是怎么压得那般一丝不苟,丝毫春色都不肯外露,白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这无趣的凡人呐。
花懿欢收回视线,已经不打算他能动什么恻隐之心,动作利落地跳下床,“我真走了。”
随着她的动作,谢衍冷不丁瞧见,那裸在层层裙裾之下的双足,她没有穿鞋子,那双脚白而嫩,踝骨处还带着惹人怜爱的淡粉色。
在纱裙重新垂下之前,谢衍淡淡收回视线。
内室终于归于寂静,只是这次,那残存的几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久久萦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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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衍寝殿出来的花懿欢,终于想起来做点正事,她抬手捻诀,悄无声息出现在皇宫之外。
此时已然半夜,周遭没什么人,连灯火也没几盏,寂静无边。
花懿欢用出诏灵诀,果然没有响应,她心道,看来此处的地仙,还是没归位。
她刚欲去别处查探,忽然前方护城河中,河水剧烈涌动起来,花懿欢静静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绿裳的女子自水中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