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如此,想也知道,红妃可以随便去做新衣服,到时候签了花押,送去李府结账就是。
  她图的就是今日的场面...李汨这样的人送衣裳,总不会真的只是一条裙子,场面肯定颇大。官伎馆就是最喜欢传扬这种‘场面’,哪个女乐的男客格外舍得花钱、用情格外深,一掷千金如何如何,大家都喜欢说这些故事!
  而这些故事里会暗暗透露出一个女乐的身价!
 
 
第96章 千千结(6)
  周夫人大闹撷芳园当日,李汨曾经亲送红妃返回撷芳园。临到院门前,红妃却是忽然回首低声道:“奴知今日是襄平公解围...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会回报襄平公的。”
  李汨为红妃铺房而对她一无所求时,未曾言及‘回报’云云,为红妃勾掉不知多少钱账单时,也未言及‘回报’云云。偏偏在这个时候说起‘回报’,这就是她的性情了——钟鼓馔玉不足贵,她其实一直很清醒,甚至清醒的有些矫枉过正了。
  她不知道李汨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笑她‘不自量力’,他堂堂襄平公、官家亲舅、国之柱石...一重一重的身份加在他身上,光环那么多。而她在世人眼里就是一小小女乐,她凭什么回报他?效仿古书故事里那些受了大人物恩惠的小人物,死不旋踵,用命去还吗?
  她总归是想到就去做到。
  她招来了几个自己用的好的掮客,请他们为自己收购水晶。水晶在此时并不算难得,所有宝石里世人重玉石,其余都得靠后!而就算是在其余宝石里,水晶也不以名贵闻名。但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不含一丝杂质的水晶,这就难得了!
  所有的宝石,要求不含杂质,都是很难的,水晶自然也是如此。更何况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的水晶,稍有瑕疵就会格外明显,根本无从掩藏杂质,于是更为难得!
  但正是因为难得,才显出这些掮客的本事。如果只是寻常宝石,红妃又何必请人去寻找?东京城内,不知多少做宝货生意的铺子,红妃常去的也有几家,直接去问人家拿货不是更简单?
  到底开封府汇聚了南北宝货,一样东西再名贵,只要世上有的,哪怕是千里之外来,也不至于找不着——所谓的找不着,大约只是钱的问题,而恰好红妃并非缺钱之人,也不在意为此花了多少钱。
  所以未等几日,几个掮客就带着完全符合红妃要求的水晶来了。
  应该说,幸亏红妃对水晶的大小要求不高——还是有大小要求的,但底线并不难达到。对比此时对大块水晶的偏爱(大块水晶非常难得),红妃对大小的要求并不被掮客放在眼里。
  对于这些水晶,红妃照单全收,然后就是请宝货行的熟人联络了两位宝石作的匠人,而且要精于打磨的。这个更容易了,别说是宝货铺子本身了,就是街头市面,这种工匠都很多,而且工艺大多精湛。
  红妃让匠人先用有瑕疵的水晶磨镜片,等到成品她满意之后,再请他们用完美的水晶打磨镜片。与此同时,红妃又买了好玳瑁,请宝货铺子用玳瑁按她设计的做眼镜架。等到镜片打磨好,正镶嵌上去,分毫不爽。
  “二姐做的好古怪玩意儿,这是做什么用的?”师小怜也看到红妃弄的东西,但她根本不知道眼镜是什么。不只是师小怜,中间经手这些东西的匠人、掮客之流,也不知道红妃到底弄得什么。
  “襄平公帮我很多,此物正好回报一二。”红妃用一个小盒子装了眼镜,并未解释太多。
  师小怜也不知道这么个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到底怎么‘回报’襄平公,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未必不知红妃的倔强冷淡,此时能想到回报李汨,其实是让她松了口气的。她不担心红妃有一日会耽于情爱,像一些痴女子那样一生受苦,她担心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红妃之所以想到送眼镜给李汨,一方面是李汨确实有些近视,这还是红妃和他接触多了才发觉的。大概是读书用眼太多,自然而然如此的。不过并不算严重,大概也就是两百度左右的样子。
  此时又没有眼镜,别说是这种不算严重的近视了,就是真的有高度近视,又能如何呢?
  因为读书人少,平时又没有后世那么多耗费眼力的东西,此时近视眼比例和后世不能比。但比例再低,人口基数上去乘,也能有不少近视眼了,只不过没有应对之法,大家也就将其当作不存在了。
  两百度出头的近视眼,并不耽误生活,但也确实看不到足够清晰的世界了。红妃自觉李汨什么都有,也不像耶律阿齐那样有什么地方会需要自己帮忙...说实在的,李汨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落难,那也不是红妃能救的。相比之下,送他一份能清楚看到这世界的‘小礼物’,倒是实用的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红妃懂一些眼镜制作的原理。
  红妃的一位表亲是开眼镜店的,人家原本是一家光学镜片厂的销售,有厂子里的人脉,出来做眼镜店是很轻松的。配眼镜这种生意,其成本很低,只要眼镜卖出去了就是暴利!关于这个,那位表亲是对红妃炫耀过的。
  红妃曾经去这位表亲店里打过一个月的暑假工,其实也不算正经打工,红妃完全是为了学校里社会实践的作业去的。完成任务写个‘记录’,让后盖个章而已...但一开始她确实出于好奇,有了解过怎样给人验光,怎样配眼镜,眼镜的配置原理。
  红妃制作了一张‘E’字表,找到李汨测了度数,又测量了瞳距等数据,最后用简易的手法确定散光(这个可能做的不太准确,但以当下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说起来,眼镜刚出来时怕是连些都没有,可也一样能用,至多没那么好用)。
  李汨其实不知道红妃找他弄这些是做什么,他再知道天下事,也不至于了解‘眼镜’这一还未被发明的事物。倒是当时也在场的钱先生,不知道红妃在做什么,偏偏也要赶热闹,随着一起测了各种数据。
  这位也是饱读诗书的近视眼...红妃又不是吝啬的,顺手也就用他的数据制作了另一副眼镜。
  东西得了后不过三五日,正好李汨请红妃出门,和上次一样也是‘出外差’,乘船纵览山水几日。红妃没有多想,立刻将制作完毕的两副眼镜带在了身边。等到与李汨等人汇合,稍稍坐定后,便将两个漂亮的牛角小盒子分别递给了李汨和钱先生。
  “这是何物啊?”钱先生比李汨外露多了,不明所以地接过盒子之后,在红妃的示意下打开了。但见眼镜‘怪异’,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看玳瑁、水晶都是好东西,确定这是个‘宝货’而已。
  红妃伸手拿起李汨的眼镜,将其架在他的鼻梁上。在外人眼里早有肌肤之亲的两人,其实连这样的亲近都是少有的。红妃稍稍近了一些,就能闻到一股很清淡的香气,有些像礼佛用的檀香,又有些青竹之味,说不太分明。
  醇厚之下有清冽之香。
  红妃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动作轻巧敏捷,而李汨不躲不避,对于她的突然接近似乎是毫无感觉一样——这在他人眼里,竟有些‘乖巧’之意。
  身后稍远些站着的李府管家看到这一幕,却是下意识地有些鼻子发酸,他是看着李汨长大的忠仆,从来知道自家主人性情,他对于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不太在意的。李太后等人能以亲情相羁绊,但也就是稍稍羁绊而已...李汨对于世间其实没有什么牵挂,而一个无牵无挂之人,看似洒脱,在管家眼里却是太苦了!
  他其实很担心某一日早起醒来,就会有人禀报他,郎君自入深山去,杳无踪迹,人间不得再闻。
  之前他就隐隐有些感觉了,而如今,他终于能够确定了,这位师娘子是能够留住自家郎君的人——世上人与事就是这样巧妙,就连大娘娘与官家这样的贵人、亲人,卢开封这样的至交友人,他这般看着郎君长大的半仆,都无法让郎君有牵挂之心。但师娘子甫一出现,一切就不同了。
  似乎就是这样,世上总有一个人能降住另一个人,即使另一个人是万人莫敌、是无懈可击,也是一样...话说回来,世上又哪有人真的无懈可击?所谓的无懈可击,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虚妄了。
  那一个人会是肋骨上的末梢,柔软而敏感,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会觉得灵魂震颤。所以珍而藏之、秘而不宣、不能放下。
  李汨微微敛目,眼镜架在鼻梁上后觉得沉了沉,然后再去看,世界在他少年后第一次这样清晰起来。饶是李汨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呆呆的。红妃第一次见他如此,一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钱先生有样学样,将眼睛架在自己鼻子上,‘啊’了一声,良久才道:“好宝物!不知师娘子从何处寻来!恁得这般清明眼界?”
  他的近视还要比李汨严重一些,对‘视界’重回清晰的感觉也更深。
  红妃笑言:“此物名‘眼镜’,如襄平公、钱先生这般少年苦读之人,最容易看不清远物。有此物在,不必忧矣——奴幸得襄平公看顾,才能这般顺遂,一直想要回报一二。只是奴身无长物,就算有些许钱财,想来襄平公也是看不上的。左思右想,想起襄平公目力因少年苦读稍有折损,这才制了此物。”
  “咦...那我这也算沾光了?”钱先生扶了扶眼镜,多年不见的清晰世界就在眼前,他让人拿了书籍来试看,欢喜的要不得:“哎呀!甚好甚好!这般透澈好水晶,这般花斑好玳瑁,便宜我了!”
  “前次在襄平公处,请襄平公测了目力、瞳距等等,正是为了定制眼镜。那时钱先生也在,不是也测了么?水晶、玳瑁虽价贵,但相比看的清楚,又不算什么了。左右是定制眼镜,奴便为钱先生也定制了一副。钱先生倒不必谢我,谢襄平公就是。”
  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抚掌道:“原来前次那般古怪是为了这个,不是师娘子如今说来,在下还当是游戏呢!”
  又奇道:“原来眼镜与眼镜是不同的么?”
  红妃稍作解释:“正如医者诊病,哪怕是同一种疾病,也会因病人体质不同、病症轻重而酌情用药、各有不同。眼镜同理,钱先生与襄平公目力折损程度不同,眼镜自然也不同,不然钱先生可与襄平公换了眼镜使,混用是不能的。”
  在得了清晰视界的钱先生眼里,红妃这个时候说的所有话都和仙乐差不多,说起眼镜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听了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可不是如此么!”
  旁人看的古怪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此物是什么宝贝?”
  这种事旁人没有感同身受,是很难体会模糊世界一下变得清晰的快乐的。听了钱先生解释之后,没有近视眼的不懂,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有近视眼这回事。一样有近视眼的就不同了,对此兴趣来了,询问起红妃详情。
  红妃单手支颐,想了想道:“不若转头将这眼镜制法散布出去罢,到时自然有有心人□□眼镜,以获其利...到时能惠及许多人,奴也清净。”
  听到这里,在场没有商业头脑(或者经验)的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就算有人想到了‘秘法’的宝贵,见她如此也就轻轻放过了...只能说,都不是生意人,根本没深想。
  倒是后面站着的管家出声道:“师娘子何必如此?制镜之法他处是没有的,这便是获利的不二法门...小人见这‘眼镜’,用玳瑁不算什么,更何况还能以他物代之。倒是这般透澈好水晶真难得——但不管如何说,做宝货卖出是不愁获利的!”
  这年头,权贵们可以为了一件不当吃不当穿的玉佩、宝冠花费千万,为眼镜这样实用的东西多花钱算得了什么呢?考虑到近视眼的多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本来大多出身富贵殷实之家(就算原本不是富贵殷实的,也能借着读书改变命运,成为社会精英),卖近视眼镜还真不愁挣钱。
  “要获利做甚呢?奴如今是财货不充足么?”红妃反问,大概是气氛太轻松了,红妃不期然就说出了一点儿真心话:“奴所忧者,所苦者,从来不是财货啊!若财货充足便能改命换运,奴就不该在此处了。”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残酷就在这里了,人身被严格限制之后,红妃就算有百般心思,有后世的见识,也只能如此了。那些后世知识赋予她的种种,譬如做眼镜,也不过是被她拿来做礼物、还人情。
  其余的,不是她想不到,而是何必想!
  与人合伙开眼镜店,又或者想办法将眼镜献给位高权重之人,以图好处...对于她的境况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么?
  说出这句话的红妃忽然觉好没意思,自己说这话与人算什么呢?于是在说出真心话的当下,立刻话锋一转,笑道:“既然李管家有意,奴便将制镜之法写下来。说起来,奴当初得了制镜之法,不止有应对少年目力不足的,也有应对年老目衰的。前者视近不能视远,后者视远不能视近...说不定后者更多,更有需要。”
  此时近视眼相比后世确实不多,但老花眼不同,后世或许多一些,却不会比古代多太多。而且有老花眼的多是年纪大的,和后世更舍得给小孩子用好眼镜,眼镜店多是近视眼镜不同,此时却是老年人的生意更好做。
  若说近视眼镜只有王孙公子、豪富之家用得上,那老花眼则是寻常殷实富贵人家也愿意花钱的。一个是老年人常见是一家之主的,更有钱一些,另一个就是‘孝道’了,下面子孙自己不见得乐意花大价钱配眼镜,却愿意孝敬长辈。
  红妃一说,常年替李汨管着李家许多产业,这上头十分有头脑的李管家如何想不到。至于红妃之前话里所隐藏的东西,李管家就一时没去想了——他终究不是一个在这种事上敏感的人,应该说,当此之世就没有几个人能对这种事敏感。
  女子大多对自身命运看不清楚,其中既有故意‘教化’的结果,也有所谓当局者迷。至于男子,他们或者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又或者自怨自艾于男子‘辛劳’,觉得相比之下生为女子轻松的多,根本不会想到那些...都不是能明白红妃话语中恨意与痛苦的。
  李汨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是在适应来之不易的清晰视界。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窗外,落到故交们身上,落到厅中远远一花瓶上。他之前从不能远远看清花瓶上的花纹,此时却看的分明...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红妃身上。
  红妃在他的故交中间,一点儿不显的突兀,好像她本来就该混迹其中一样。而李汨知道不是,哪怕就是之前,同样的同船而游,他这些故交也是不将红妃放在心上的,只是因为他的缘故愿意给予一些尊重。
  但后来,事情变化的很快。正如李汨想的那样,只要不是极端顽固之人,又有机会与红妃相交,大多很快就会忘记她的性别——天而生人,男女在气力上有别,在智力上却是无差的。之所以后来不同,是后天就学、经历不同的缘故。所以不止男女不同,男子与男子的见识等方面也有着天渊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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