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曲》过后,红妃就暂退下去了。今天虽有很多人捧她的场,但大家也是讲究人,不会将场面弄成她的专场表演。那样不只是场面不好看,还会累到美人呢!所以点名都是一阵一阵的。
这会儿新上来唱的是陶小红,唱是她的本功,接受点唱可以说是毫无压力。而红妃,正好趁着这个功夫,和另一位女乐冯珍珍一起吃点儿东西,填补填补。不然官伎馆的夜这样长,根本支撑不住。
当然,要吃东西的主要是冯珍珍,红妃自己吃了晚饭的,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她其实是趁此空当休息,喝一点儿养护嗓子的梨汁之类。
官伎馆的茶房里不做饭不错,但常年备着各中点心及正店送来的美食。红妃这中在小舞台表演的女乐要吃的,立刻就有人整治出了一桌量少而品类丰富的小席。又有人送来了好酒,负责茶房的阉奴手擦着围裙,十分恭敬:“叫两位娘子晓得,这是樊楼新送来的‘眉寿’,小人孝敬两位娘子的!”
等到这阉奴知趣走开,冯珍珍就笑着朝红妃举了举杯:“今日倒是沾了红妃你的光!换做是往日,茶房里那干滑头的,哪里这样大方!”
冯珍珍刚刚出道时情形不太好,没什么人气。她性格又不愿上赶着,平日里也只与她一般处境的女乐相交。这几年虽没有红起来,但到底积累多年,不是当初可比了,平日倒与师小怜走动了起来。
红妃是师小怜的妹妹,冯珍珍一惯对她比较亲近。
“一杯水酒罢了,姐姐去要,难道茶房不备?又不是早些年了。”红妃说的也是真话,如果是冯珍珍刚刚出道时,真有可能被人看人下菜。如今她虽然依旧不算红,却不是茶房愿意为一瓶酒得罪的了。
听她说这话,冯珍珍也笑了:“...说来,当初红妃你还小,还未进学舍呢,平日里为馆中娘子跑腿,也为我和李娘子买酒呢!我都还记得——茶房里的奴婢,向来势利眼,我如今也算是稍稍出头了。”
冯珍珍看不上茶房里的人,但真个计较起来,哪怕是她最没有人气的时候,硬要茶房准备水酒,茶房也不可能为这个事和她顶起来。但身为女乐要讲体面,碰了软钉子之后很少有选择去对上的。
也是因为有这一重原因的关系,冯珍珍当初哪怕是在官伎馆内,也觉得难熬——看起来生活光鲜亮丽,可是有谁知道她们这些女乐不止是对外有排场的差别,在内更是因为各自走红程度有吃穿住行,方方面面的不同。
一些事是每天都要经历的,一旦有了高低不同,就得每天都忍受一次、甚至更多次的‘不舒服’了!
大家都是官伎馆中长大的,哪怕红妃没有经历过馆中的‘势利眼’,也能理解冯珍珍的话。听过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为冯珍珍斟了一杯酒。
两人正在歇息时,忽然听到楼子里有一阵喧哗之音。
“前头何事,怎得如此搅乱?”冯珍珍站起了身,和红妃一起站在了后门处瞧看。
不知何时,有个穿男装的妇人,带着一行人走进了楼子。因为一行人都是男装,夹在中间的男装妇人竟没有被瞧出来——其实这是一位贵妇,以及侍奉她的阉奴。眼下是装扮成了寻欢作乐的贵公子,以及贵公子的朋友。
“好强人!如今才什么年月,便给老娘弄鬼?当初我嫁你难道是求着你的?当初嫁你时,你还不是状元郎呢!如今扶摇直上了,便不把糟糠之妻放在眼里了?”那妇人声音恨恨,朝着楼上阁儿里的周舍人大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告诉你,老娘不是那等眼里容得下沙子的!京师里的妇人忍得下女乐,忍得下雅妓,当她们是个取乐的物件,老娘却不成!非得与你算账哩!”这样说着,这妇人先从小舞台上看定了陶小红,要去抓她手臂。
“就是你这小贱人!当日在水阁之中便勾搭官人,我瞧得真真的!”妇人是周舍人的妻子,随着周舍人高中状元,又做上了舍人,她也来了京师。和京师女眷基本默认女乐的存在不同,她是不在意这中‘潜规则’的。
陶小红此时羞也羞死了,帕子挡在脸前不说话。她自觉自己运气真差,周舍人是今科状元,品貌家世也不坏,想要勾搭他的女乐、雅妓何其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初万占红勾搭他,声势要大的多,以至于大家都知道了。
而她出手,则更像是‘例行功课’,普遍撒网而已。左右如今她也是有‘丈夫’的人,对丈夫之外的客人也只能调情(不守规矩的女乐也可以‘偷.情’,但那终究是少数)。
“好没廉耻的货,水阁里众人都在呢,便在桌子底下你踢我一下,我捏你一下!打量无人瞧见么?”当时她没有立刻发作,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当时在场的有周舍人好几位上峰,另外周舍人的表哥郭将军也在。
加之她当时刚刚进京,还弄不清楚情况,第一次见周舍人如此行事,只能气闷忍了。哪知那天的场面只是个开始,不同于在家乡时,来到花花世界的东京,周舍人与同僚朋友们寻花问柳是常有的事!
周夫人就是个爆炭,这能忍!怒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打听到今日周舍人会在撷芳园给人捧场,便点齐了‘兵马’,来抓人了!
陶小红到底年轻,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周夫人却是不放过她的:“一个货腰娘罢了,人家叫你等做女乐,吹捧起来,便不知自己身份了?当初不晓得廉耻,如今晓得了?”
冯珍珍平素和陶小红关系连一般也够不上,陶小红表面上是很周到的一个人,但实际上相当‘势利眼’。冯珍珍又因为早年经历十分敏感,陶小红对她这个前辈恭敬底下的轻视,她是能察觉的!如此,能对她有好印象才奇怪。
但在此时,大概是物伤其类,也可怜起陶小红来,低声对身边的红妃道:“这叫甚么事儿!我等女乐原就是吃这碗饭的,难道要与天下男子划清界限?她若真的有力气,怎么不对着周舍人去使?”
这话也是切中要害了,这位周夫人一进来,看似是要找丈夫的麻烦,但除了一开始不轻不重地骂了几句,后头就都把力气使在女乐身上了。一会儿骂官伎馆,一会儿又按着陶小红骂。末了,小舞台上的女乐、楼子里侑酒的雅妓,都被她连带着骂了一回。
要不是中间有娘姨和小阉奴们晓得消息,过来将两方人隔开,说不定这位周夫人还要上手——虽然这位周夫人是来找茬儿的,是恶客中的恶客,但即使是如此,官伎馆也没法轻举妄动。官伎馆挣得就是这份钱,平日里男客们的原配不出声也就罢了,一旦出声,官伎馆也只能唾面自干。
事后要如何如何,那也是事后的事,眼下只能安抚人!连隔开两边的人都只能是娘姨和小阉奴,连身强力壮的大阉奴都不敢用,就是如此了。
“柿子捡软的捏啊!”冯珍珍叹气。
红妃缓缓眨了眨眼,她的心情其实很复杂,比官伎馆任何一个人都要复杂...周夫人确实是柿子捡软的捏了,但她的愤怒,她的伤心,她是可以理解的。红妃也不是天生就是女乐,上辈子她就是个普通的漂亮女孩,看社会新闻肯定站在原配那边的那中。
此时钱总管也来了,她不敢懈怠,也不能直接对上周夫人。只能赶紧去阁儿里情周舍人,请他带走自己夫人。夫妻的事儿自家解决,闹到外头来算是怎么回事?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然而周舍人却是有些犹豫,期期艾艾道:“拙荆、拙荆性情不好,这、这如何劝的住!”
钱总管快气死了,她也没想到周舍人这样没担当。但她也不能在周舍人面前发火,只能劝他,并适量扬了扬声,让阁儿里其他人,以及隔壁两边阁儿里的人听到:“周舍人还是去劝劝罢!总不能这样看着不管罢?夫妻吵架,哪有吵到外人眼前的道理!让人晓得了,只当是周舍人内闱不静、夫纲不振呢!”
这就是在激将了。
而就在钱总管正在劝周舍人的时候,陶小红终是顶不住了,带着哭腔道:“你做什么只骂我!难道周舍人只与我勾搭?与周舍人有干系的女乐、妓.女多了去了!真要说起来,周舍人今日来撷芳园也是为了捧红妃的场,夫人有本事寻她的晦气去啊!那才是周舍人心爱的人呢!”
这话一出,周夫人大怒,扬声道:“谁是‘红妃’?谁是‘红妃’?给老娘出来!”
“可别躲着了!不是常说女乐有风骨?这个时候知道躲着了?”
对于陶小红拉红妃下水,在场女乐是意外的。红妃如今刚出道就这样红,很多前辈确实在心里暗暗嫉妒她,无法对她平常心了。但陶小红今天的作为却是犯了官伎馆的忌讳,不管心里如何想,女乐们对外都是表现的‘姐妹情深’的。再者,官伎馆从来谨防‘祸从口出’,今日陶小红能嘴里带出红妃,谁知道他日她不会带出其他人?
今日牵扯红妃,连带着要让好多人不满她呢!
在红妃身旁的冯珍珍‘啊’了一声,赶紧去看红妃,劝她:“别听她的,此时你要是站出去了,场面只会更难收场!”
周夫人还在高声,红妃抿了抿唇,她知道冯珍珍说的是对的。这个时候找不到她的人,周夫人也就不能如何。可要是找到她的人了,那才意味着接下来更‘热闹’的场面...但知道是知道,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法选择最优解。
心里那一关过不了!
不顾他人的反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红妃走上了前台,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周夫人,奴便是红妃,师红妃。”
周夫人总算抓到人了,上下打量了一番红妃,便冷笑了一声:“原来是这般人,看着倒是齐整,比刚刚那些瞧着好些!难怪那强人心爱你——做冰清玉洁样子给谁瞧,难不成真能冰清玉洁?”
“下贱!”
红妃露出了有些古怪的微笑:“所以,夫人是觉得我等女乐有得选吗?世道如此,生来就是贱籍,不如此能如何?夫人这般说,倒是要请夫人指条明路了。”
红妃的话让在场女乐心里跳了跳,这话是真话,没有什么错处。但放在眼下说根本没用,只会拱火而已!
果然,周夫人快气死了,她没想到这些低贱如尘埃的贱籍女子还敢顶嘴呢!大声道:“贱人安敢!腌臜玩意儿,轮得着你这脏货说话!我家便是脚下的地也比你干净些!”
这位夫人明明是贵籍女子,骂起来却不输市井人,这也是少见的——她原来就是家道中落了的!少时在市井中长大,也就是十七岁嫁给周舍人后,才过上如今贵妇人的生活。
红妃只是用挺直的脊背、如冰雪一般的神色抵御这中扑面而来的辱骂,不躲不避道:“所以呢,与我等肮脏贱籍女子交游的周舍人算什么?能干净到哪里去?夫人,您若是心中有怒气,说明是来骂我等的,我等受着便是!贱籍女子不就是这般么,人人都能踩一脚。只是您要是来寻丈夫的,就该冲着丈夫去,在这里说什么呢?”
红妃的话是正确的话,但对着周夫人这样的人是说不通的!反而激怒了周夫人,她不懂红妃话里意思,或者懂了,却依旧认为是她在狡辩。气的狠了,她还要冲破重重阻碍,要去打红妃。
正在场面难堪时,有一穿便服的内宦奏了进来,皱着眉头道:“官家旨意,令宫人师红妃进宫呈演乐舞...怎得这样乱?罢了,快快准备罢!”
有官家旨意压着,就是周夫人再大的气性,也只能压着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同样是贱籍女子,女乐终究还是与一般妓.女不同。她们本质上服务于皇家,服务皇家以外的人只是顺便。
虽然皇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乐出头,但女乐确实在官面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不是一般妓.女那等没根基的!
她心里再恨这个敢当众‘反驳’(自认为)她的女乐,也不敢这个时候再拉扯她,阻挠她去公中献艺了。此时再去看红妃,周夫人本以为这个贱女子会十分得意,却没有想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张神情淡淡的脸,她似乎没有把这一切放在眼里。
不管是刚才的屈辱,还是眼下的荣耀。
她一定是假装的!周夫人不由得恨恨地想!
另一边周舍人也终于被劝动了,下楼来,先声夺人道:“还不快家去!难道还嫌丢人现眼不够?”
周夫人却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听得丈夫这样说,立刻还以颜色:“我怕什么丢人现眼?左右我都豁出去了!真要说丢人,还是你这状元郎更丢人!”
第95章 千千结(5)
在今年秋天之前,官家柴禟对师红妃’这个名字不算熟。这很正常,红妃在外再红,于某些人来说也就是玩物罢了。她能在柴禟那里留个影儿,还是因为李太后难得高看一个女乐,物以稀为贵,柴禟因此晓得了红妃。
再之后,红妃掩护耶律阿齐离京之事,柴禟也听人说了...到底契丹是北方大族,这种事还是值得被柴禟知道的。再者,皇帝也爱八卦啊,干巴巴的奏报他不见得能牢记在心,这种人人都喜欢传的话本一样的‘故事’不需要刻意去记住,也能留在心里。
等到中秋宫宴当日,他还特别注意了红妃的《孔雀舞》,这也是他第一次见红妃的独舞。在此之前,红妃在宫廷之中表演都是群舞,而且是那些固定的曲目。至于李太后召红妃进宫献艺,一般也是嵇琴,而不是舞蹈...当然,就算是舞蹈也没用,柴禟又不是整日守在母亲身边的。
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哪怕是见惯了艺人高妙伎艺的,见到这个年轻女乐的表演,柴禟也有大开眼界之感。
红妃的表演在于,她不只是在跳舞,还是在‘表达’,一种完全自我的‘表达’。看别人的舞蹈像是一株漂亮的花木,美就足够了,美就是全部。而红妃不同,她的表演更有‘可读性’,更像一篇文章,有品味的余地。
当时柴禟也有一种被感动到的感觉。
但也就是这样了,一个小小女乐通过舞蹈带给一国之君的感动是不可能深刻又长久的。就像后世的观众,一场精彩的表演带给了他们感动,而表演结束之后,原来是如何,今后也不会变。
生活里值得注意的事太多了,没法为一次小小感动挂怀太久。
‘师红妃’这个名字在柴禟这里真正变得‘如雷贯耳’,还是在李汨为她铺房的事为人所知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柴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这就是一个玩笑!怎么可能!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