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能拿来嘲笑李汨一些日子了。
  今次其实是李汨和几个友人出门寻访山水自然,其中大多是一些闲人,富贵的、清贫的都有。只有卢绍祯一个人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权知开封府这样的要职...也是他这两日正好休沐。一听说几个朋友要‘团建’,本来就喜欢这中事情的他就来了。
  引着李汨和红妃进舱房,给他们指了各自房间——说实在的,卢绍祯直到此时此刻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真的铺房了?真的!?
  初闻李汨要为红妃铺床这件事,算是给他解了一个惑,此前李汨的许多古怪举动到此都有了解释。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理智上知道了,感性上也会有另一中冲击,并久久不能平静。
  特别是亲眼看到李汨带着红妃出现在眼前,更是让卢绍祯有一中巨大的荒谬感...这本来是他们几个朋友的活动,说起来大家都是彼此非常了解、非常熟悉的。此前有类似的活动也没见谁带着家眷,最多就是带个新朋友来给大家认识。
  而且这样的事也少,毕竟要保证新朋友是一路人,能被大家接受,这就很不容易了!要是有什么不好,一场好好的活动说不定就要受影响,最终让所有人都不能尽兴。
  若不是李汨提出,换做其他人要带个女子过来,首先就要引来其他人反对了。眼下倒是没有直接反对李汨的,但暗暗嘀咕几句总是有的。
  大家都是好友,不至于像外界传的,觉得李汨也被女乐迷得昏了头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但也会去想,会不会真的铁树开花,谪仙也动了凡心了——这样的事没什么道理,可男女恋情本就是这样,能有什么道理可讲?
  因为动了心,所以很多事情上就会出现处理不当的情况。
  卢绍祯因为性情,也因为知道更多内情,对红妃的观感要好一些,倒是不介意李汨带着红妃来。说起来,除开红妃有些太天真了这一点,他还是挺欣赏她的,觉得她是个妙人...当然,‘太天真’也不见得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相比之下,其余几个朋友中却有那么一两个对风月女子有成见,此时李汨带红妃过来,他们也是有皱眉头的。
  不过卢绍祯也没有担心这会让场面不好看,一方面是李汨既然带了红妃来,自然不可能让事情有那样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友人的了解,就算他们对红妃再有成见,对她出现在这艘船上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也不会做出针对一个小娘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事。
  当女子成为真正的弱势群体之后,对道德要求越高的人,越是要求自己谦让她们...这当然是一中善意,只是这样的善意长在名为‘轻视’的土壤上。对女子显得温和退让又关照的男子,说到底只是在轻视女子,没有将对方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告别了带路的卢绍祯,稍微休整了一下,客船就荡悠悠开出去了。相比起车马,此时水路绝对是又快又顺的,没过多久,夕阳西下时,外面已经是一片红妃从未看过的山水了...红妃这辈子这些年活动范围极其狭小,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北桃花洞打转。成为女弟子之后好些了,但也只是坐着轿子往东京城几个固定地点跑。
  说起来,她走的最远的一次,还是掩护耶律阿齐那次。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然而不等红妃叹息,就听到有人催促厨工准备晚餐填肚子了。
  这艘船的舱房里有做饭的地方,厨工就地取材,将下午捞的几尾河鱼烹饪了,再配上些白菜萝卜菌菇之类,凑成了一席。这席面不算丰富,但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众人摆桌在舱房外,又抱来几坛酒,显然有江渚赏月、饮酒作诗的雅兴。
  红妃此时在几人中其实是有些突兀的,而她浅酌两杯就不再动酒杯的姿态更加深了这中突兀——九月的江风是寒凉的,吹拂过来,衣衫便猎猎地飘起来。看着这样的红妃,卢绍祯忽然有一中感觉,觉得她好像比在座任何一个孤高之士更孤高,隐世之辈更隐世。
  卢绍祯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又转头去看根本没有入席饮酒、站在船舷旁注视着这边的李汨,轻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第93章 千千结(3)
  卢绍祯在观察红妃的时候,李汨其实也在看红妃。
  红妃在这群与自己原本毫无交集、对女乐也不感兴趣的人中反而更加自如,相比起那些对她总有这样那样念头的人,这样其实要好得多——不过她的自如表现出来并不是亲近,她只是觉得相比起接触那些客人,船上的人让她能稍微轻松一些,减少些防备。
  而红妃这辈子已经形成的冷漠、清高却是没办法跟着减少了,以至于她身处人群中就像是一只黑山羊跑进了一群白山羊中...黑羊一下就被找到了。
  “说来,师娘子今次随我等出游,在官伎馆中是做‘外差’罢?”坐在红妃对面的人是位隐士,名声不大,事实上他也看不上那些名声震天响的‘隐士’。‘隐士’也有真隐、假隐的分别,不敢说名声大的隐士都是假的,但说其中九成九是假的,总是没错的。
  这人姓钱,性子疏狂是出了名的,但他也是有真才学、真性情,人物旷达处得魏晋之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与李汨、卢绍祯这些人交朋友——李汨、卢绍祯不见得和他一样疏狂,但他们都有一份真性情,也都讨厌浮华虚伪。
  当然,骨子里的骄傲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人显露的厉害,有的人却是引而不发的。
  做隐士的人也有和女乐、雅妓交游的,事实上还不少。读过从古至今的文人故事的就知道,文人圈子有的时候就是离不开美人,特别是能红袖添香的美人。这位钱先生也是如此,只不过他这个隐士并不是身家丰厚的那种类型,再加上他名声不显,不能让女乐、雅妓倒过来找他,所以平日里他虽有机会接触女乐、雅妓,却是没有真正在她们身上花过钱的。
  此时说这个其实有些好奇的意思...女乐的世界自成一派,就像是一个女儿国一样。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很神秘,也不乏一些美妙的联想。
  女乐平日里的行程,要么是表演,要么是堂差,这都是非常常见的。至于‘外差’,其实还是堂差的一种,只不过因为其特殊性,所以有时候要单拿出来说——外差有点儿像是出差,女乐会陪着客人出门玩耍,陪伴时间依客人的游玩时间定。
  至于说这种‘外差’的收费,其实也不算贵。平日女乐出堂差,如果不表演的话是按照时长收费的,一刻算一节,要价三钱银子。出‘外差’也依此算钱,一天划分成一百刻,算起账来也就是一天三十贯。
  开酒席的话,一席都不止这个价了。
  不过这种‘外差’不是随便来的,须得是为女乐铺房、铺床过的客人才可以带女乐去出外差。主要是这世间女子弱势,女乐虽然身份超然,但说到底也只是贱籍女子,是一些王公贵族的玩物。真的被带出去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女乐的人身情况就可能不受自己控制了!
  倒不是觉得会有客人将女乐买卖...女乐的户籍都在教坊司,这种事可不是玩笑的。只是担心一些对女乐痴迷的男子,始终不能一亲芳泽,会趁出外差的机会强迫女乐——官伎馆一直竭力避免这种事,这种事发生后且不说会对女乐的心理带来多大的影响,就是纯粹从利益角度出发,官伎馆也该尽力避免呢!
  毕竟很多客人是花费了大量金钱,用了许多心思,这才成为女乐的入幕之宾的。要是有人能够轻松跨过这道坎,这些客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心有不甘,觉得自己钱花的有点儿冤枉是一方面,对女乐‘价值’的重新估量是另一方面。
  女乐为什么‘值钱’,靠的是二十八家官伎馆一起维持,大家都没有做那些让女乐价值贬损的事!哪怕做了这样的事之后,自家可以在短期内得到大量的利益!
  不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二十八家官伎馆遵照严格的传统经营,管理着每一个女乐,这才有了如今北桃花洞女乐的兴盛!王孙公子在这里一掷千金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是那些人傻吧!眼前的滚滚金流,全是过去不知道多少代人积累的结果。
  红妃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出‘外差’这件事。此时,大家晚餐也吃的差不多了——但别以为今天的吃吃喝喝到此结束,船上的仆人很快收拾了桌上的杯盘狼藉。重新筛了两壶不醉人的黄酒,摆了几样点心,又放了石榴、葡萄等水果上来。
  显然,众人谈兴正足,没有此时就散场的道理。
  红妃在其中安然坐着,并不挪动一点儿。听着这些人高谈阔论,谈什么的都有,还觉得挺有意思...此时可不是红妃上辈子,想要知道什么直接打开手机搜索就可以了。此时出版业比起过去有了长足发展,但世人在知识的获取上依旧是难的!
  所以,一个博览群书、无一不通的人就显得特别厉害了。如同《红楼梦》中的宝姐姐,就因为这个特别受人佩服。
  平日里,通晓的多的人高谈阔论,哪怕是纸上谈兵呢,也别将其归入到夸夸其谈的行列。放在红妃上辈子或许是,放在此时却不是了——能够‘夸夸其谈’地说出来,本身就代表说的人是有些懂行的!至于说‘纸上谈兵’,在这年头纸上谈兵的人至少属于能按照说明书办事的人!而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机会接触‘说明书’,或者接触到了‘说明书’但看不懂!
  红妃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久,一切已经向这个时代靠拢了。信息、知识匮乏的时代,她逐渐变得很喜欢听这些文人墨客打嘴炮。既可以了解一些新知识,也能当是看演讲、看辩论了。
  众人谈的高兴了,转头发现红妃在哪儿捧着脸听的高兴,脸上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显然是多喝了几杯。这个时候,哪怕是对红妃有些成见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李大相公为这样一个女孩子铺房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荒谬了...当然,还是荒谬的,只是程度减弱了一点点。
  一位姓欧阳的文士这个时候忽然开口道:“师娘子,在下见过的女乐皆是殷勤侍奉、善于谈说的,今日这般,师娘子怎么噤声了一般?听闻师娘子也是口齿很好,能与人谈诗书的,该多说些才是!”
  红妃像是在思考一样歪了歪头,然后就笑了:“欧阳先生见过的女乐还是少了,奴向来算不得殷勤,至于谈说些什么,也是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诸位先生说的极好,听比说有意思,奴又何必抢着说话呢?”
  这话其实是好话,代表大家哪怕是清谈,水准也是高的。但对于心有成见的人,听这话是感受到不到所谓的‘好’的,欧阳先生就是这个有成见的人。听完红妃这话就笑了笑:“既然如此,师娘子别白听了去,且来斟杯酒罢!”
  说着将自己空了的酒杯往前推了推。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随便哪个女乐来,斟酒都是基本功!此时请风月女子陪玩都是以‘侑酒’为名,哪怕陪玩过程中绝不只是侑酒,都足以说明给众人倒酒是服务惯了的。
  说这个话的欧阳先生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一个女乐在这里,给众人斟酒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至于她本人怎么想的...她本人能想什么?一个女乐还能不给人倒酒了吗?
  红妃却是拒绝了,微笑着道:“奴平生就不爱与人斟酒,若是襄平公也就罢了,襄平公以外,奴却是不奉陪了!”
  “这是什么道理?师娘子瞧我等不上?”欧阳先生皱了皱眉头。
  “自然不是,只不过下了出外差帖子的人是襄平公,襄平公便是奴此次的主客了...从来女乐便只用为主客布菜斟酒。若有为其他人斟酒的,可以是可以,却是不强求的。”红妃不紧不慢说出了官伎馆的规矩。
  这其实没错,对于女乐,甚至对于所有风月女子,他们与男客交往固然是逢场作戏,但这逢场作戏也是有讲究的!在这些风月女子与她们的客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差不多是‘临时夫妻’一样。本质差很远,但表现在外时有些细节却是很固执地体现了这一点。
  比如说,如果一群朋友陪着男客去看某个女乐,女客在香闺接待了他们。那么在这个时候,女乐就有义务将所有人招待的很好,女乐成为了临时的女主人,男客则是男主人,一切照此行事。
  又比如说,陪着男客见女乐的朋友是不能在男客与女乐正热络的日子里,与女乐发展成为类似的关系的,这是所谓的‘朋友妻,不可欺’。
  所以,作为女主人的女乐在一个场合中,为男客的朋友侑酒固然是可以的,很多时候为了表现殷勤小意,都会这样做。但也没有规定一定要这样做,有的男客、特别是铺房、铺床了的男客独占欲重,还会特别不许女乐这样做呢!
  对于正头客人,红妃这个‘服务业’从业者尚且不能说‘敬业’呢。她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别人是出了钱买她的服务的,可更深层的,这个钱难道是她愿意拿的吗——如果可以,她其实是宁愿拿不到这些钱,过不上这样奢侈的生活,真正靠自己过着自由普通的生活的!
  所以正头客人以外的人,再谈服务精神,她是一概不理的。
  可以是可以,但大可不必.jpg
  “...师娘子确实不一般呢...”似乎是被红妃的态度噎到了,顿了顿,欧阳先生才没好气地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如此,难道不怕得罪人?”
  “得罪了人又能如何呢?”红妃更奇怪地看向对方:“欧阳先生平日怕得罪人吗?”
  不怕的,欧阳先生是有名的愤青,平日里给小报写杂文针砭时事,朝堂诸公不知道骂过多少!也就是如今的舆论环境摆在那里,他这种人一般不会有被报复的危险。当然,这也和欧阳先生本人的出身有关,他自己也是王孙公子来着,父亲也曾经是一位‘相公’。
  如今好多穿红着紫的官员当年拜访他家门户时,且要执门客礼呢!
  今时不同往日,家门没落是没落了,但众人哪怕看在欧阳相公留下的余荫的份上,也不可能因为欧阳先生骂了几句就如何如何——如今这年月,喜欢骂朝廷官员的人多了去了,大家大都是唾面自干,擦擦脸就当事情没发生过了。
  不然呢,真能去搞那个骂了自己的人?且不说这样是‘堵塞言路’,在此时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就算抛开这一点看,也有被人认为是‘做贼心虚’风险,索性朝堂上的人就没几个没被骂过的,大家也就坦然了。
  欧阳先生听红妃如此,昂然道:“有何可怕?我不过是针砭时事,江湖之远不忘庙堂罢了!我知道有人不喜,但那又如何?那些人最多是冷落我...我又不与那等人相交,冷落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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