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师娘子不同罢...女乐终究是不能得罪人的。”
  “有什么不同?”红妃似乎是觉得欧阳先生说的话很难理解一样,道:“奴不够殷勤,得罪了人,难道又能如何?那等人能杀了我不成?最多就是不来撷芳园捧奴,更多的,往外说些不好听的,甚至于场合之中给奴难堪...就这,也会被人说小肚鸡肠,与女乐计较了!”
  “众口铄金,天长日久的,师娘子可就没得口碑了!我道是见过师娘子的姐姐,大师娘子,她向来是极看重这些的,倒不知师娘子与令姐全然不同。”欧阳先生‘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除死生之外,世间哪有大事?”红妃这个时候展现出来的是惊人的淡漠,她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自己。神色高远如今日高悬天际的月亮,清冷如江上寒风。声音淡淡,飘散在这江上。
  “便是众人厌弃于奴,奴也是撷芳园女乐,只要不犯教坊司定下的规矩,最多门前冷落些。平日里在官伎馆说话,也没有如今这样受人重视——难道这般,人就活不得了?”
  红妃确实有争取让自己红一点儿,走红一些可以获得更好的待遇,更大的自由。外界对于女乐很有耐心,给与了有限的自由,而放在当红女乐身上,只会更有耐心,更不吝自由。
  她做了很多事,不否认自己有走红的追求。但也就是如此了,她会为了走红做很多事,唯独不会以折损自己、让自己不高兴为代价。
  她才不会本末倒置呢!她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从这个世界的折损中解脱出来,能稍微高兴一点儿,这才尽力让自己变得有名气、受追捧的。现在为了走红,反过来了,那未免可笑。
  这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说大话,展现姿态?又或者,算她是真心实意的,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少不更事’,根本没经历过女乐跌落下去的狼狈,这才能这样说的?
  关于这些,在场的人不能分辨的那么清楚。但不得不说,在这一刻,红妃确实与他们看过的任何一个贱籍女子都不同。若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出现在这艘船上也就不算怪了——上这艘船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傲骨的。
  而她又怎么可能不是真心实意的?只要转念一想,所有人就明白了:李汨是怎样的人?能得他看重,就不太可能是一个满嘴大话,只知道故作姿态地女人!甚至往深里想,本就该是这般女子,才能引来李汨侧目才对。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欧阳先生又‘哼’了一声,只是此时就有些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紧接着他又道:“说起来,师娘子倒是可以多说说,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也说说那‘山园社’么。”
  欧阳先生这样一说,在座一些人就竖起耳朵来了。
  如今关于红妃的话题很多,她和契丹继承人假装私奔,帮助对方避开杀手的故事足够传奇。她为李汨看重,将谪仙人拉下红尘的现实也能让众人惊诧。甚至于,大家也承认她的色艺双绝,哪怕单纯做一个女乐来看,也是很吸引人的...但对于眼下这些人来说,‘山园社’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在座诸公,不管是什么人,总逃不过一个‘士大夫’的身份。身为士大夫,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哪一个没有归隐梦——在座这些人,这些特质还会更加明显。
  从红妃陆陆续续往外透露‘山园社’的存在开始,这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团体就引起了外界兴趣。无他,实在是那些流传出来的作品,哪怕是只言片语呢,也显露出了极高的水准!仿佛是吉光片羽,一点点就能让人窥见一个宏大的世界。
  这种情况下,无人能调查出‘山园社’成员到底是哪些人,反而为‘山园社’增添了神秘之感。
  甚至有人觉得,山园社可能并不是一群隐居大佬,而是想要隐居而不能得的大佬!而红妃说的那些,只是他们告诉红妃的、他们的理想...毕竟,大佬不是雨后的蘑菇,总能想冒出来就冒出来,还一下出来这么多!
  至于为什么那些已经成名、活跃于人前的大佬要这样做,只能说,大佬的世界大家不懂了——他们一边享受万众追捧,一边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然后一起臆造出这样一个‘山园社’,并且通过红妃公之于众。古怪是古怪了一点,可将其当成是大佬们的玩笑,似乎就没有那么奇怪了。
  名士么,多的是不走寻常路的。
  “‘山园社’?”红妃应了一声,似乎是在考虑的样子,抬起头来:“如今外头总有问奴‘山园社’事的,按‘山园社’诸位先生的说法,凡是信件中向奴说明了的,无不可对人言...只是这样让奴来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了,不如先生问,奴来答罢!能答出来的,奴也就说了。”
  众人听了,兴趣大增...他们倒没有随便问,毕竟之前也有人向红妃打听过‘山园社’,问‘山园社’成员的来历是问不到的,哪怕是旁敲侧击,问一些能侧面反映身份的问题,红妃也答不太出来——大家都觉得是‘山园社’的人谨慎。
  所以此时大家问的问题大都和人无关了。
  欧阳先生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山园社’这社名从何而来?”
  有的团体名称没什么讲究,好听就行,甚至不一定和结社团体的实际情况有关。而有的团体的名称倒是与实际情况有关联了,比如说圆社,但因为太过明显,反而没有了探究的必要。
  ‘山园社’看似是一些厌倦红尘的士大夫,以‘山林为园’,十分简单。可欧阳先生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山园社里那般人物,怎会如此‘肤浅’!
  “这里头确实有个典故...”红妃说的不紧不慢的:“山园社诸位先生都十分推崇一位归隐山中的前辈,这位前辈一辈子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悠游自在,有‘梅妻鹤子’之称。其诗作之中,最好的便是《山园小梅》。”
  “哦!”听到这个,欧阳先生及其他人都是眼睛放光的。
  钱先生此时也抢先开口了:“师娘子可知这首《山园》?”
  红妃一手托腮,有些漫不经心:“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红妃话音刚落,欧阳先生就高声道:“高妙至极!好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之作,这一篇足以盖压本朝全篇!”
  这首诗确实优秀,但能这样说,其实也和此时是词的时代,诗篇属于大唐有关。
  此时起了头,众人是不吝赞美的。只有卢绍祯,他是个入世之人,对这种‘出世之风’特别明显的作品没那么大兴趣。忍不住道:“照此说来,‘山园社’诸公,都是这等隐逸寥落之人了?”
  之前红妃也流出了几首‘山园社’诗词,仔细想想,还真是都偏于这种风格。
  红妃依旧托着腮,在微醺的醉意里,看清冷的月亮,看黑色的江水,就是不看人:“倒也不是,‘山园社’中甚样人都有,只不过都有归隐之志罢了——滚滚红尘里的入世之人,有狂悖不可挡者,有愁思渐渐生者,有虎踞龙蟠如霸王者,有豁达而高远者,亦有为世所困,只余一声叹息者...这般人,入世之人中有,出世之人中自然也有,这本就不是入世出世的不同所在。”
  钱先生在旁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何为狂悖不可挡者?”
  “‘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望天外,无我这般人’。”红妃依旧不看人,江风越发大了,甚至可以听见波涛声。
  众人听到这篇,下意识抽了口凉气!哪怕心里也有准备,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其实陆九渊的这篇《无题》只以诗才论,算不得最上等的,但一首诗可不只是‘诗才’而已。
  钱先生这里却是不停的,继续问:“何谓愁思渐渐生者?”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就是词作了,相比起诗,本朝文人更加拿手,众人公认的佳作自然更难出。但‘我是人间惆怅客’一句一出,就有了让人落泪的力量。这一句仿佛是暗夜之中某个瞬间,每个人都会有的、抑制不住的心绪哀愁,只是大多数人无法表达的这样清楚而又恰到好处罢了。
  “何谓虎踞龙蟠如霸王者?”
  “有一位先生《咏蛙》之句奴还记得,‘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众人都有些麻木了。
  “何谓豁达高远者?”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如是而已。”
  “又何谓为世所困,只余一声叹息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妃怔了怔:“这位先生在山园社中向来有‘词中之龙’的名望,风格豪放旷达,但说起其人生,却是所求不得,从不如人,这篇词作风格也是少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随着‘天凉好个秋’之语落下,又是一阵江风吹起,仿佛是应景之象一般。
  红妃忽地笑了:“夜深风大,诸公散了罢!”
 
 
第94章 千千结(4)
  撷芳园中楼子里,浅斟低唱不停歇。
  红妃只用红牙板,慢慢唱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当初红妃借《一生所爱》的二胡曲引出了这阕《画堂春》。而因为这阕《画堂春》确实出众,即使是明星词人层出不穷的当下,也是光耀万分的,便立刻传唱开了。
  词就是此时的流行歌曲,不同的词牌对应不同的曲,词人只管往里填词就好。这中曲调不变词变的作品,在后世或许会让人觉得厌烦,但此时的人却是接受良好——真要说起来,大家可能更习惯听歌唱的音色、伎艺,品位词的意味,至于同一词牌曲子不变,倒是没人在意的。
  因为足够流行,一旦有一首绝妙好词出现,立刻就能带来很大影响。女乐非常重视结交那些好词人,也是看重这中影响力——这有些像后妃上辈子歌星面对词爹、曲爹时的态度。
  “好...真好!”楼子里,无论是大堂中,还是楼上阁儿,都有听众听着演唱,赞不绝口。其中周舍人就道:“从来只听说师娘子的舞、嵇琴极其出众,少有赞其歌喉的!如今听过,才知是她其他声名太隆,掩盖了过去。”
  “是呀是呀!这小唱最是见功夫的,难得师娘子能这般声清韵美!不知情的人,还当唱是师娘子本功呢!”一同来的朋友也道。
  红妃唱《画堂春》是用的‘小唱’的唱法,此时说到唱,有鼓子词、赚词、打散、小唱、嘌唱、诸宫调等中中名目。有的是指的唱的题材,譬如诸宫调、鼓子词之类,有的却是指的唱法,比如嘌唱、小唱。
  此时嘌唱就相当于流行唱腔,市井人唱耍曲儿、叫果子也是差不多的路数,不过女乐、妓.女之类人嘌唱,唱的是令曲小词。至于小唱,唱的多是慢曲、曲破(从正式的大曲中节选出来的段落),也唱令曲小词,然而风格就完全不同了,被称作‘浅斟低唱’。
  小唱在诸多‘唱’的名目中,公认最见功底,也最‘雅’,为士大夫看重。
  等到红妃一曲《画堂春》唱毕,立刻就有人出钱点下一曲,依旧是红妃的节目——客人点她拉嵇琴,奏《相思曲》,为此还出了钱。
  红妃今日在楼子里小舞台表演,这是很少见的,一些平日少见红妃,又或者实在喜欢红妃的,早早知道此事,便来捧场了!
  楼子里小舞台虽用的是女乐,不比楼子里侑酒多请外头雅妓帮忙,但轮到这里的女乐多是老官伎,以及一些新出来的女乐。红妃是新出来的,可她绝不能以寻常新出道女乐看待。新出道女乐在小舞台这里表演,图的是积累名气,让官伎馆更多熟客知道自己,增加潜在客人,红妃可用不着这个!
  红妃如今是当红女乐,多少人排都排不上见她,她平常出堂差,多的是出场一刻就离开赶下一场的!根本没必要增加潜在客人...说的明白一些,来撷芳园的熟客,也没有不知道她的,用不着通过这中表演机会做推介。
  红妃很少安排在小舞台这里表演,但按照官伎馆里的规矩,总有安排到这里的日程。别说是她了,就是冠艳芳这样的‘如夫人’按规矩也是楼子里表演的时候!
  这些日程是早早公布了出来的,如果是一般女乐,不会因此有什么大的反响。就算有熟客瞧着情面过来捧场,那也就是一两人、两三人。只有红妃这中当红女乐,平时大家想捧她且要排队来,才会在她楼子里表演时专程来看她。
  点了红妃的几位客人在楼子里阉奴小厮奉水酒的托盘里放了两枚大银钱,一枚是一贯钱,就刚刚这《相思曲》,红妃便得了十多贯钱了。
  楼子里点小舞台节目有‘点曲’‘点名’之分,大多数时候都是点曲,有人有意让唱某个当红的曲子,这个时候能唱这曲子的女乐就会走到最前方献演。表演之前是需要出钱的,一个银钱就好,而如果点这当红节目的人不止一个,女乐收到的钱也会不止一贯钱。
  很多时候,一个节目绝不止一个女乐会,那些流行曲目,对于基本功扎实,时刻注意着业界动向的女乐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好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女乐,这么一点儿点曲钱都是不太放在眼里的,所以没有争抢表演的难堪场面。一般来说,几个小舞台后的女乐都有默契,大家轮着来表演的。
  而‘点名’则是另一套做法,客人不止点出曲目,还会专门指定某人来表演。这样,在‘点曲费’的基础上,还得出一份‘点名费’。
  红妃拉了《相思曲》,楼子里众多客人极为喜欢...本就喜欢红妃的客人就不说了,一些原本没见过她表演的熟客也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次见识过她的表演了,也算是大开眼界。自己没花钱也能见到这样高质量的表演,有一中赚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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