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娘子说的是,我不买票券的...家中有几个讨债鬼,钱从不够用,哪有余钱做这!”别看票券买卖热闹,好多市民都曾买过票券,实际上大家也不是傻的!这些年下来,票券是有不小风险的,大家也是知道的。
  秦娘姨要为几个儿子谋出身,以至于自己的养老钱都没攒下来。有的人这种情况下或许会寄希望于发横财,买点儿票券盼着涨。但秦娘姨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是个懂得‘怕’的人,怕到时候血本无归,所以几乎没有买过票券。
  有几次买了一点儿,也只是随大流,用了一点儿小钱。
  秦娘姨笑着说这个,说话间为红妃编了一条大辫子拖在脑后——这当然有些不成样子,此时可没有梳大辫子的,但也比披头散发的好。左右现在不出门见人,红妃家常爱这样松快,这也是秦娘姨知道的。
  只是让秦娘姨没预料到的是,红妃去了书房练字时,外头王牛儿竟领着李汨来了。她来不仅进屋和红妃说,李汨便抬了抬手,止住了她。这位‘李大相公’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走过来的,眼下看着多好说话,也不能忘了人家也曾数年‘说一不二’!只轻轻一瞥,秦娘姨就下意识不出声了。
  李汨在书房门外站了几息功夫,红妃听到门外的动静,轻声道:“是谁?怎么不进来?”
  她只能从脚步声判断不是秦娘姨。
  “是我。”李汨声音不高不低,推开了闭着的书房门。
  红妃正好搁下笔抬头看去,李汨今日依旧穿着道袍,只是不是他常穿的青色道袍,而是一件灰蓝色的。道袍在此时并非是道士衣服,很多士大夫也会穿这种宽松的袍子。但很少有人能像李汨这样,穿着青色道袍就让人想到挺拔翠竹,穿着灰蓝道袍就让人想到月夜青天。
  李汨看到红妃的妆扮,怔了怔...他见过红妃的家常妆扮,但家常到这地步,也是没有过的。
  红妃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了,很多时候已经很‘古代’了。所以这个时候也有些不自如,伸手摸了摸拨到身前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些古怪?奴去梳头。”
  “本就是我叨扰了。”李汨微微颔首,虽没说什么,但红妃却是明白了他‘不必’的潜台词。
  红妃虽然被这个世界的习俗影响,觉得这样梳个大辫子有些不妥。但她到底不是真·古人,又没有此时女乐的服务精神,所以李汨表示‘不必’,她也就真的没有‘麻烦’的意思。等到李汨坐下,她也就跟着坐下了。
  李汨目光又落到红妃面前的笔墨上:“练字?”
  红妃懂得他的意思,便将自己的‘功课’推了过去请他指正。李汨有名的字好、画好,他的作品在相国寺卖的可不便宜!就算其中有身份加成,也足以说明水平了。红妃也见过他的字画,自觉对方的水平在此时所有活着的人里都是第一流的!反正指点自己绰绰有余。
  红妃的字以一个女乐来说绝对是达标的,因为她颇为勤勉的关系,甚至算是比较好的那一拨——女乐都是勤勉的,但她们需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精力分散之下,书法的水平很难有称得上‘大家’的。
  红妃的字落在一般人眼里也是娟秀漂亮,但对于书法好手,特别是李汨这样严苛的好手来说,就是典型的‘匠气’了。这种类型的字常见,就和印刷体一样,李汨不会说这不好,也从来没有点评、指正这种字的习惯。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过了红妃的纸笔,写了一篇《农人赋》。《农人赋》是本朝大儒隐居时所作,大概是亲身经历了农事,写的格外质朴动人——不过重点不是文章,而是李汨的字。
  李汨并没有用自己本来常用的字体,而是一种糅合了‘卫夫人’等不同风格的字,其中只能隐约瞧见一点儿李汨本人的风骨...这样的字绝不是李汨的最高水准,但却是适合红妃的。李汨的风格和红妃差的太远了,这显然是考虑到了红妃的习惯才这样写的。
  李汨写这篇《农人赋》的时候手腕没有一点儿停顿,仿佛和往常写字动笔没有什么分别。真不知是早就胸有成竹,还是他就是这样厉害,随手就能写出适合红妃的‘帖子’。
  “日后且照着这篇文字临帖罢。”李汨没有说多余的话,之后又指出了红妃书写时的几个小问题。
  “用笔倒是不必这般一板一眼,万事以自然、舒适为要,不用强求姿态。若是不自然,那必然是不利于运笔的。”李汨低下身扶了扶红妃的手,然后就皱了皱眉。
  红妃的手看起来像一块白玉,碰到时也像——太凉了。
  正打算说什么时,外间忽然传来秦娘姨的声音:“娘子,孙娘子来了!一定要见见你!”
  其实孙惜惜来的时候秦娘姨是说明了情况的,红妃这里有客人...虽然不是说有客就不能见姐妹了,但以此推拒见面是常有的。然而孙惜惜只说呆会儿要出堂差,只有此时能见面,而她确实有事要见红妃,所以只能搅扰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秦娘姨如何能阻止,只能替她来通报了...通报的时候还有些不安,生怕李汨见怪。
  红妃倒是没有这种担心,不因为别的,就是觉得李汨不是那样的人。很奇怪,其实两人交流的很少,更谈不上了解,但红妃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朝李汨告罪了一声,红妃就走出了书房,也没有什么压力,反而是旁边的秦娘姨欲言又止。
  红妃只做没看到,从书房出来就见孙惜惜站在厅下。孙惜惜身上已经换上出堂穿的华服了,果然如她所说一会儿是要去出堂差的。
  “惜惜何事这般急迫?”
  孙惜惜抬头看着红妃从旁边书房里出来,呆了呆...红妃今日因为小日子放假,这是她知道的,这种事去看女乐的日程就能分析出来了。她知道红妃应该是做家常打扮,但她没想到会这样家常。
  头发只打了一根大辫,松垮垮的放在身前,脸上也不见脂粉。至于穿的,也就是一件秋香色夹袄,一条月白色裙子,半新半旧——这样妆扮,别说是女乐了,就是女司的寻常良籍女子,家常也不止如此。
  但红妃如此,却又说不出个‘错’来。这大概就是馆中姐姐们常说的‘红气养人’,正当红的女乐,天然就有一种光彩,比什么华服靓妆都要让人出挑...孙惜惜不由得生出几分嫉妒,与这样走出来的红妃相比,她这个身着华服、准备出堂的女乐,反而要不起眼的多。
  然而此时此刻却容不得这样的嫉妒滋长,她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连忙端正了心态,照之前想好的道:
  “红妃救我!”
 
 
第98章 天欲雪(2)
  “红妃救我!”
  红妃从书房里走出来,只有几步路而已,虽来不及细想孙惜惜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此时来找她说,晚一会儿都不兴。但对于这种突然而来的私谈肯定还是有一定预计的,只是她真没想到孙惜惜开口就是一句‘救我’。
  大家都只是教坊司女乐而已,能犯什么事,需要叫‘救命’。以及,真的遇到要‘救命’的事,不应该先找都知她们吗?找同为女乐的她,怎么看都不是上上之选吧?
  红妃猜测其中该有隐情,事情可能不是她能想到的任何一种情况。
  果然,当她疑惑表示:“惜惜此话怎讲...□□,你我皆是教坊司在籍女乐,有甚委屈不能与都知她们说来?非得要我一个与你一般年纪的小小‘宫人’搭救?”
  孙惜惜是来向红妃求助的,心里做过预演——有些事确实不好说出口,或者说,向红妃求助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她很难堪了!
  她幼时与红妃关系很好,之后为什么会渐渐生疏?这里面的缘故很复杂,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更大一些,终究还是自己心胸太窄,见红妃太过出色,自己在她身边仿佛鱼目之于珍珠,暗淡无光。可人是很难‘苛刻’自己的,她更多的时候只能去怨红妃: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身后的人呢?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太过优秀的朋友的时候,如果能够待她亲热一些、开解一两句、体贴几分,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孙惜惜其实就是这样的人,谈不上多有主见。只要别人在旁鼓动,就有可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只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迟了,现实就是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对于心怀嫉妒与埋怨的孙惜惜来说,现在转过头求红妃确实太难堪了。想当初铺房之前,她还想请人带她多认识一些人,改变她铺房的艰难处境...那是关系到她女乐生涯最初一段时间的大事,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口。
  到底还是拉不下脸。
  但难堪又能如何呢,如今来求助红妃是没得法子的事情...所以要向红妃剖明自己现在的狼狈情形也是她想过的。此时听红妃问起,她虽然脸上不好看,却也只能开口说了。只是就是说明情况她也不老实,只能拣着来。
  她先道:“其实于红妃你不是大事...眼下我周转不灵需要钱,红妃你有钱借我些。”
  红妃确实不是差钱的人,从出道起她就是极受欢迎的女乐了。
  人人都说女乐有钱,但女乐内部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有钱的其实是一小撮正当红(或者至少红过)的女乐。其他女乐相较于一般人是有钱的,但女乐开销也大,这样一冲抵,其实手头也没什么钱。
  从这个方面来说,红妃绝对是女乐里也很有钱的了...而且红妃开销也不大(相较于当红女乐来说),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没错,可对于当红女乐来说,收入太高了,正常的吃的用的根本无足挂齿。之所以很多当红女乐在走红的那几年也没能攒下钱财,大抵是她们有一些十分花钱的爱好。
  什么都不怕,就怕人有爱好!女乐本来就豪奢,有一两个能开销出大量银钱的爱好,那钱就会像流水一样流走,根本不用去想金山银山花不花得完——其实还是女乐们从小受的教育有问题,很多女乐就是被教导着‘花,随便花’长大的,什么东西想要就要得到对于女乐是常态!所以一旦有钱,根本留不住钱,就像跟钱有仇一样。
  红妃这方面好得多,一方面她的三观上辈子就定下了,虽不是什么节俭人,但也不至于恨钱。另一方面,也是这辈子处境就在那里摆着,面对一个被人视作玩物的人生,她能心大地沉沦于物欲?
  她也会讲究吃穿,也会买一些昂贵的东西。但要说这上面寄托了她什么私人情感,会成为她的执念,让她不断往里面扔钱,那不能够...被命运扼住的人,得心大到什么程度才能该吃吃、该喝喝之余,还享受生活、培养爱好?
  相较之下,孙惜惜在女乐中就算是比较穷的了。
  新人出道,本就该是攒点儿底子的时候,孙惜惜的姐姐都在铺房之前对孙惜惜、红妃几个新人女乐半调笑半教导道:“...就该机敏些,男子从来喜欢鲜嫩,趁着客人最上心时,多要些好处是真的!若是功夫深的,等到与眼下铺房的好聚好散了,底子也就厚了!若是懵懵懂懂的,经过这一遭也照样手头紧巴巴呢!”
  孙惜惜的姐姐没说的是,能铺房的都是有钱且舍得花钱的!眼前恩爱会,正是情重时,得好处也最容易。等到一年半载的,两边分手了,再想从别的客人那里得好处,难度变大了不说,也会面临有没有机遇的问题。
  若真的到那地步,年轻女乐就不是初入行时底子薄的问题了。那时候底子薄归底子薄,却也没什么负担,刚做女弟子时欠馆中的一点儿账,经过铺房前后的‘金钱雨’,也都轻松还清了...和铺房的客人分手,而不能攒下底子,与此同时,还有还没有一些‘好客人’在跟前,那需要面对的就是入不敷出的问题了。
  考虑到一个女乐没办法从铺房的客人那里弄到足够多的好处,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这样的女乐之后没有一些‘好客人’,更像是顺理成章。
  入不敷出的女乐其实不算少...因为女乐们光鲜,还款能力也比较强,商人们愿意给女乐逢节开销,等于是延后支付的时间。另外,放贷的也愿意为女乐放款,林林总总相加,女乐们其实生活在一个鼓励她们超前消费的环境中。
  而凭借超前消费,入不敷出的女乐也能维持体面,外面的人倒也看不出这些女乐的经济情况。
  孙惜惜的‘第一任丈夫’很是平常,当然,这是在女乐的入幕之宾这个群体里来说的——这个人也有钱有势,只是不够有钱有势。
  花钱颇大方,对孙惜惜也不能说吝啬...只是以一个‘丈夫’对女乐来说,他对孙惜惜花钱可以说是一板一眼。即该给的体面孙惜惜都有,不至于让她因为‘丈夫’的吝啬成为北桃花洞的笑话。但与此同时,多的也一个不用想。
  非要说的话,可能不是这人舍不得花钱,而是孙惜惜没法从他口袋里掏钱。
  为此孙惜惜的姐姐也是叹过的,觉得她果然没天赋——态度很积极,行动很努力,但这种事又不是靠积极和努力就可以的。
  不过孙惜惜的姐姐也就是叹一声罢了,很快就丢开了。她确实作为孙惜惜的姐姐带了她近一年,收了她认姐姐的礼,教导她做女乐的种种,但也就是这样了...进一步说,她还能怎样?
  红妃知道孙惜惜银钱上不宽裕,但她想不到孙惜惜有什么理由来找她借钱...现在孙惜惜还没和‘丈夫’分手呢。此时再不济也能有每个月两百贯钱,再加上赠送的礼物,以及四处出堂差等等——钱不够用或许是真的,女乐要是真放开了花钱,就算是再有钱也会觉得缺钱。
  但不至于‘借钱’,而且还是这样声口。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沦落到要借钱救命的份上了?”红妃是真的不懂。年轻女乐没什么底子,但大多也没有什么负担,从商人那里借钱也少。就算欠了些银钱,也总有办法应对过去才是。
  孙惜惜是问一句才挤一句的,道:“原来是我欠了人家钱财,利滚利...如今只想快些还了本钱。”
  当然要快点还了本金,如今年月,外面专门给人借钱的,在后世人眼里都是典型的高利贷,利息高的惊人!而其中又有一种最不讲究的,不管对方的还款能力,随便放款的,称作‘回回债’——这是因为经营此业的多是回回人,他们无力与汉商争夺优质的放贷业务,只能在负债人的‘资质’上放低门槛。如此倒是能争夺到客户了,但坏账率又高的惊人,没有足够高的利息是支撑不下去的。
  此时孙惜惜这样一说,红妃就眼皮一跳:“你莫不是欠了回回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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