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不好直说,得给红妃面子,所以说的很委婉。
孙惜惜因为红妃的原因也近处见过李汨几回,除了铺房那日外,还有两三次是撷芳园里匆匆见过。但就是这样,孙惜惜也和别的女乐一样,对他印象格外深刻...那个男人让她想到了很多,是镜花水月,是春夏秋冬,是千里孤舟不停留,是江南薄雪细无声,总之不是可以接近的存在。
但又确实让人驻足...本质上李汨和红妃是同一种人,看到他们就会觉得很深邃。就像看到一本书的封皮,觉得翻开书页之后能够看到长长、长长的故事。
哪个少年不风流,哪个少女不怀春...孙惜惜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时,即使因为女乐的身份,她们这些枝头豆蔻正在迅速成熟,也不可能让她们的小儿女心思彻底消失。而少女怀春时,想想给自己铺房、铺床的人,也会忍不住希望那是一个人物风流、文采斐然、性情体贴的人。
如果再配合上一掷千金的手笔与足以居高临下的身份,那自然更好...不过孙惜惜没有那么想过,因为那过于‘虚假’了,是想想也不能够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汨其实就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铺房人。
红妃转身回了书房,李汨指了指手上拿的一沓‘功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其中一个字。红妃走过去细看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襄平公。”
李汨没说什么,只是目光从‘功课’上挪开了,定神看着红妃——‘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哈哈!故而如今师娘子还受着灵均的教?”数日之后,卢绍祯在李汨的书房里发现了红妃被批改过的、带着朱红色批改痕迹的‘功课’,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问过了一边的红妃才晓得红妃现在算是李汨‘半个学生’。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笑得格外狡猾。
“这可了不得了!说起来当初多少人要拜师灵均,求他指点一二,他只是不许。如今师娘子拔得头筹,说出去不知多少人艳羡。”卢绍祯拿这话打趣着红妃,也暗搓搓点了李汨一下。其实如果此时红妃不在,‘枕边教妻’这样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只是他敏锐地洞察到李汨并不喜欢其他人对红妃开这种玩笑,所以有所收敛。
李汨不想就这个话题谈太多,淡淡看了卢绍祯一眼就转移了话题——他不是忌讳教导红妃,只是不想和‘无关之人’说太多,有些事本就不必广而告之。
卢绍祯遂李汨的意,也就随口丢开了这件事,说起了最近城中热度最高的新闻:“说来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这些新开张的牙行赚了好多客人在手,票券行、客人两头吃。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客人将钱财托付他们之后,总是赚不到钱,过不了多久牙行就做不下去了。”
“若不是查不出什么来,都要疑心这些牙行是在做套骗取人钱财了。”
卢绍祯作为开封府实际上的一把手,开封府地界上的事情自然关心,他说的事情其实是最近开封百姓都在议论的票券牙行‘速生速死’现象。
具体来说,入秋以后,开封府新开了几家专做票券的牙行,他们先是连续三日给目标客户推荐一种票券,只说会涨。不管被推荐的人有没有按他们说的买票券,都因为他们预测神准而相信了他们,佷容易就将自己的钱交给他们打理。
这样新开的牙行佷容易出头,不说直接挑战老牌的相关牙行,至少能顺利在行内站稳脚跟了!这在竞争激烈的票券牙行领域,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只是奇怪就奇怪在,一旦客人讲钱交给他们打理,收益率大都很快就变差了,很多还不如市面上的平均水准。客人们期待值太高,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不能忍,很多就选择了立刻抽回资金。
等到这样的牙行出了名,不好再招摇过市了,牙行老板就会关门大吉。
但关门大吉不是终点,很快又会有新得、类似的牙行开起来。
一开始开封府还觉得这是什么新型骗局,而根据卢绍祯手下人的调查,开这种牙行的人确实有着影影绰绰的联系。同乡、同窗,又或者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这些加重了怀疑——但深入去查,又发现这些牙行和票券商人没有幕后交易,也没有做假账吞掉客人的钱...林林总总查了一大堆,发现确实没有违反律法的情况。
明明情况是说不出来的违和,但却始终不知道问题在哪里,这就是如今卢绍祯挠头的地方了...事出反常即有妖,卢绍祯可不觉得事情有那么简单。
红妃在旁听着,怎么都觉得有一种既视感,脱口而出:“查了牙行拜访的客人吗?”
“查了,都没——”那些亏钱了的可是苦主,自然去调查过,但还是没什么问题。也正是因为没问题,卢绍祯格外印象深刻。
红妃打断了他:“不是说那些投钱进牙行的客人,而是没有投钱进牙行的。”
卢绍祯知道红妃和一般的女子不太一样,有一种格外开阔的眼界,对于一些女子不会议论的事她也能一语中的——女乐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但红妃还和这种不太一样。
但即使是这样,卢绍祯也没觉得红妃听他说几句调查情况就能有什么结论。这个时候听她这样说,却是觉得她有些抓不住重点了,道:“自然有没投钱的,好多人是从不买票券的,又或者根本不信牙行.....”
见卢绍祯还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红妃只能直说了:“奴大抵知道这等牙行是怎样拉客时‘料事如神’了,其实说起来也不难为!不过是多访些客,与他们随意推介比较看好的票券,第一日推介票券涨了,这才有第二日去,第二日又涨了的客人才会去推介第三次。”
接下来的话就不需要红妃说了,在场谁都不是傻子——这其实就是红妃上辈子时非常常见的骗局,红妃的手机里常常会收到莫名其妙推荐买生肖□□的短信,当时她还觉得不解,自己从来不买□□,发这个短信给她做什么?
而且这是有内部消息么,就能直接推荐?如果短信里的消息是假的,发短信的人图什么,恶作剧么?而如果是真的,那就更不解了,这种发财的信息不是应该好好保密么,广而告之算是怎么回事?
后来更有防诈骗的经验了才知道,这种群发短信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将所有可能的□□结果任意发出,中了的人才会有第二次短信、第三次短信。
而有过几次成功经验,收到短信的人就会相信发短信的‘机构’。到了这个时候,人家就会通过卖内部消息等手段将之前积累的信任变现。
卢绍祯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又摇了摇头:“这等人也太奸猾,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偏偏还不违背律法!”
其实这种手段也就是没有说破的时候显得巧妙,真的说破了也就一文不值了。红妃记得,自己上辈子时类似的手段到处都是,只能靠普遍撒网来蒙傻子了——当然,第一次形容少女的脸是红苹果的人是天才,所以这些搞事情的人还是很有些说头的。
而且搞事情的人还很谨慎,没有借着这样的手法弄到钱之后就卷款跑路,他们只是用这法子吸纳客户罢了,之后投资失利,完全是业务能力不过关所致。真要按照此时的律法,确实没法惩罚。
只赚牙行的手续费,面对大笔资财能够控制住贪欲,这其实也挺厉害的。
卢绍祯不再说话,而是想着如何将这件事宣扬给百姓,让他们不受蒙骗。与此同时,他还想处置那些搞事情的人,表面上律法并没有禁这种事,但大周律法那么多条,很多其实挺模糊的。这种模糊性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什么好事,给了一些人操作的空间,但有的时候又能起到奇效。
比如说眼下,那些搞事情的人洋洋得意,自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卢绍祯这样一方主官记住了他们,却是比明明白白犯法还麻烦!
红妃上辈子时法律规章已经那么严密了,也有‘寻衅滋事罪’这种什么时候都能往里装的罪名,更不要说现在了!
另一边,红妃也不说话,她想起了孙惜惜...孙惜惜因为票券的关系损失了一大笔钱,问她借了八千贯,而实际损失应该不止八千贯。按照她说的,不是被人骗了,而若不是被骗,正常情况下买票券,想要这样‘巨亏’也是挺难的,至少市场上要有很大的波动。
最近确实有一些商品浮动率很大...但孙惜惜那样相信她投钱的牙行,这也太奇怪了。当初借钱时红妃没有问这种细节,如今想来她也很可能是陷入了这种骗局。
卢绍祯为红妃点了一杯茶,笑着道:“这杯茶谢师娘子!师娘子有急智啊...若非师娘子是女子,我定然要聘师娘子为幕僚了!”
在卢绍祯看来,红妃是个女子其实挺可惜的,随着接触越来越多,他这种感觉就越深。
而对此,红妃却非常冷淡,冷笑道:“奴家为女子倒不觉得可惜呢!女子不得一展所长,这难道是女子之错?奴家真是个男子,先要羞愧困窘半生了。”
说罢,不再理卢绍祯,转身去外头了,连茶也没喝。
红妃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也有些出格了。但是书房里的卢绍祯和李汨都是绝顶的聪明人,也有着相应的眼界——他们知道红妃的意思,红妃只是在说,她身为女子只能做讨男人喜欢的女乐,这并非是她的错,而是世道由男人掌控,女子只能如此!
所以她不觉得女子有什么问题,真正该羞愧的是男子才是!
卢绍祯看向李汨,苦笑起来:“这便是你的难处了,有师娘子这般红颜知己,固然是人生一大乐事,如今我也羡慕你!只是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师娘子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不知胜过多少庸碌男子,而聪明,向来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的。”
红妃看的太清楚,所以会愤懑,所以会不甘,然后因愤懑不甘又会生出刺来,将其他人刺伤,将自己刺伤。
“说起来,女子便是如此,一无所知、如痴如蠢有的时候还好些...只是男子且刁钻,真要有那般不必麻烦的娘子在身侧,反倒不满意,非得要聪明有学识的解语花才好——小娘子这般聪明,又读了那许多书,可是真难缠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用揶揄地神情看着李汨的,但就和意料之中的一样,李汨的神色一点儿不变。
红妃当日没有返回撷芳园,而是如同很多其他女乐一样留宿了。
女乐自然不是想在外留宿就能在外留宿的,只有铺房、铺床的客人才能留下女乐。相对的,一个没有家室的客人铺房、铺床之后,让女乐留宿也非常常见。
红妃有的时候也会奇怪,李汨什么都没对她做,那么替她铺房,时常让她留宿,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李汨不说,她也就没有问。冥冥之中她是有感觉的...有些话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便是结束。
第二日,红妃照自己的生物钟起床,也照着自己的习惯做早课。穿着雪白的练舞服在园里水榭之中练舞,水榭宽敞无遮蔽,水榭之内又没有家具之类碍事,倒是如同撷芳园歌乐亭一样练舞的好地方。
李汨每日早晚有散步的习惯,他是道家门徒,道家讲究养生惜福么。此时散步到水榭边,正看到红妃练舞。练舞时的动作自然与平常看到的完整舞蹈节目不同,没有那样美丽——但在这冬日清寒、冬阳恢恢时,让李汨怔住了。
红妃练舞是很认真的,任何动作都会抠细节,她信奉一个动作如果做的不准,那还不如不练!而认真的人,其实做什么都会很引人注目,是有一种无形气场的。
此时哪怕是旁观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红妃努力又辛苦...或者说,在一件事上认真了,想要做到极致,都是努力又辛苦的。
红妃星星之火,专心致志,寂寞而极致。
李汨沉默无语,引而不发,惊心而动魄。
第100章 天欲雪(4)
午间梳妆,红妃看完手上的小报时,刚刚梳好发髻的秦娘姨正往红妃头上比划簪钗。红妃今天梳的是简单的单螺髻,图清爽便宜,见到那些沉重的首饰就摇头:“不必了,将上月得的玉兰花玉簪拿来。”
玉簪插在一侧,又在匣子里拣了两个简便的‘满池娇’花钿压在两鬓,至于别的首饰,只手腕上一边一只白玉手镯而已。
站起身来,随秦娘姨整理了一番,红妃就转去外面花厅了。此时有茶房的人送来餐食,同时传了个信儿,道:“小师娘子,都知说了,请诸位娘子去院里说话呢!”
红妃应了一声也就算了,不紧不慢吃完了这顿饭。旁边秦娘姨见她吃的差不多了,就捧来清茶给她漱口,道:“娘子还是太老实,每日随着茶房糊弄...娘子们的餐食份例花销是定下的,并不算少,他们送来的餐食远远不值!好多娘子嫌清减,私下去正店要吃要喝呢!”
官伎馆对女乐们从来都是差别对待,简单来说品级越高待遇越好,越红待遇越好,只有每天中午这顿雷打不动的餐食大家都一样,没有任何特权可讲。这顿饭说起来不差,但茶房中间捞油水之下,确实不能满足一些女乐的需求。
地位稍低一些的女乐也就算了,走红的女乐有一个算一个,常常让娘姨和阉奴吃自己的份例餐食,自己则是从外面的正店订好吃喝。
“不是我好糊弄,只是茶房送来的餐食清淡,倒也不错。”日子已经够难过了,红妃没有刻意过清苦生活,让日子更难过的意思。不过茶房在捞了油水之后,并没有送来油腻菜色,反而是一水儿比较清淡的餐食,这倒是合红妃的饮食习惯。
以官伎馆对份例餐食的预算,女乐们原本可以吃的丰富而充足,经过茶房的人捞油水之后,要么就是食材还是那些食材,口味却是多有不如的。要么就是口味还可以,食材却是比较便宜的。
撷芳园的操作属于后者,从这也看出撷芳园的茶房其实比较讲究。若是强者的话,女乐们就全去闹去说,也站不住脚。
而且说实在的,红妃宁愿如此...这一顿午餐,就是女乐们实际上的早餐,真要是杯盘满盏、鲜香甘肥,且不说有没有那个胃口,就是真有那样的好胃口,也得考虑健康和热量——不过这也就是红妃的想法罢了,很多年轻女乐正是代谢高、胃口好的时候,吃的多、吃的好才是常态。
红妃主要还是上辈子就习惯了在吃喝上有所限制,毕竟她是一个舞蹈演员。
漱口之后补了补唇脂,秦娘姨为红妃拿来一条披帛,看了看外面阴阴的天色:“北风紧的很,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大雪了。”
红妃‘嗯’了一声,便直往柳湘兰院子里去了。这个时候柳湘兰院子里正陆陆续续来人,大家都各自或坐或站。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女乐之间的关系了,往往关系好的才扎做一堆。比如红妃一眼就看到姐姐师小怜正和樊素贞站在一起说话,而旁边是花柔奴和陶小红与另一年轻女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