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牛儿他们这些小阉奴在撷芳园里,往往被交待做一些他们年纪能做,同时大家又都不喜欢做的事。比如擦地板(想要将地板擦的亮晶晶的,一回下来大都腰酸背痛膝盖疼),又比如守炉灶...守炉灶这活儿倒是不累,可这就像是夜班,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而且不能不上心,被院里巡视的门房瞧见打瞌睡,之后少不了一顿鞭子!
撷芳园和其他官伎馆一样,对院中女子,哪怕是小学童,也很少体罚(虽然有一些软性虐待),但对打杂的阉奴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凡是犯了一点儿错,惩罚就会非常重!拉到客人看不到的院子里,吊在梁上抽是常见的!
王牛儿见到红妃拿了提梁水壶来,连忙起身:“小娘子来要热水罢,放着小人来!”
揭开提梁壶的盖儿,又拿起灶上大锅的木盖,旁边取了干净的葫芦瓢,一瓢又一瓢地舀进壶里。大约八分满时盖了小盖儿,还细心拿自己肩上雪白的布巾擦了擦壶盖周围,这才爽爽利利让了红妃。
直到红妃道谢走了,王牛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同于撷芳园中混久了的老油子,他还不懂如何和园中大小娘子打交道,一不小心就要惹怒了人家去。这些日子吃了不少板子、鞭子,以至于看到园中娘子就犯憷。
红妃打了热水回头洗漱,又随便应付了早饭,一切毕了才转去歌乐亭做功课...这舞蹈的功夫,相当看基本功,一天不练别人不知道,自己也是知道的!
软开、身韵、技巧...一样一样来,红妃现阶段最注意的就是‘标准’!
而这些相较于新竹学舍里陈玉卿善才教的,有些很像,有些又差别很大——这是当然的,事实上现代舞蹈和古代舞蹈完全是两个舞种了!哪怕是所谓的‘古典舞’,和古代舞蹈也很难说有真正意义上的‘一脉相承’关系。
古典舞是现代舞蹈家们自定义的,而不是真正的‘华夏古代舞’!
真正的‘华夏古代舞’其实是失传了的,建国以后文艺工作者尝试复原古代舞,而一开始基本上是照搬戏曲中的表演。那时候的古代舞表演说是古代舞,其实就是节选了戏曲的身段表演,改动都少有呢!
经过一代一代的改革,等到红妃学习古典舞的时候,大众认知中的古典舞已经融合了戏曲、杂技、民族舞、芭蕾舞等等舞种的特色与技巧,又参考了一些古代留下的舞谱、古代小说中对舞蹈的描述,呈现出一种‘似乎是古代舞’,但绝不是古代舞的样子!
观赏性很强没错,但古代舞绝对不是那个样子的。
别的不说,光是腿部动作借鉴的许多芭蕾技巧就不可能出现在古代舞中,那根本不符合华夏古代舞的‘传统’——不同民族的舞蹈或许有一些相同的技巧,有些是文化交流中相互借鉴出来的,有些则是自己独立发展出来的,但那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说真话,如果现在红妃跳一支上辈子学的古典舞,哪怕是专家复原的那种,给现在的观众看,他们恐怕也会觉得惊奇...倒也不见得不受欢迎,毕竟舞蹈这种东西,只要不是风格太前卫,让普通人接受不了,美总是美的。
比如说胡旋舞,那也是外族传进来的,却非常受欢迎。
音乐、舞蹈这类艺术,流传、交流、接受、融入总是容易很多。
红妃在歌乐亭练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其他人。不只是馆中姐姐没没来,还在学舍学习的学童也没有——显然,努力的道理虽然大家都明白,但不努力真的是太舒服了!
随意擦了擦汗,罩了一件褙子后红妃就包了一包衣服去了外面的女澡堂,待洗的浑身清爽了,这才转回到撷芳园。这个时候撷芳园就很热闹了,不只是因为馆中娘子们陆陆续续都起床了,也因为今天是端午节。
端午节在此时已经是相当重要的节日了,官伎馆这种地方又向来重视各种节日,就算不是上巳节、七夕节、中秋节、元宵节这种馆中女子特别偏爱的节日,也会特别操办一番!
这一方面是日子闲,大家都数着日子过,有机会过节总不会错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服务业么,自然看重节假日时的营业额!
过端午节的种种准备是提前就做好的,这会儿馆中杂役们在各处挂菖蒲、撒雄黄,娘姨们也托着漆盘领来长命缕、艾符、桃印、赤口之类节下物品,人来人往的,比往日更多些热闹。
见红妃从外面回来,刚起床正洗漱的师小怜朝她招了招手:“二姐过些来,我与二姐系长命缕。”
五色线编成的长命缕很精美,一般系在手臂上,红妃也给姐姐师小怜系了。又见漆盘中还剩下几根,便取了一根要给小於菟系来,师小怜见红妃难得如此孩子气一回,轻掩着嘴角在一旁笑。
笑了一回后,师小怜对周娘姨道:“还有备下的长命缕么?取些来...至于这些节下物,只留下赤口便是。”
官伎馆里的女子不重视端午节是一直就有的事,端午节的所有习俗中,也就是钉赤口还有些看重了——赤口是一个写有‘赤口’二字的纸片或小木板,直接拿钉子从中间定在墙上就叫做‘钉赤口’,意在避免因口舌生出的是非!
官伎馆中的女子常常在达官贵人的场合中陪侍,容易听到一些不应该被传开的事情,这个时候就得学会闭紧嘴巴!不然最后惹到麻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另外,官伎馆中女子多,大家日常生活压力大,口舌是最容易出事的,也需要避免!
正是因为有这些理由,所以官伎馆中过端午节,别的都可以不做,唯独不能忘记钉赤口!
官伎们这个时候往往都诚心祈祷,未来一年不要因为口舌惹出祸事来。
周娘姨应了话,就放下漆盘另外取了一盒长命缕来,而且除了长命缕,一起的还有一些节下物。不同于之前馆中发的,这些都是一打一打采购好,还没开封的。
这个时候师小怜也洗漱完毕了,便开始磨墨写帖子——红妃则是和周娘姨一起包装礼品。周娘姨拿了一些锦盒来,每个锦盒里一样节下物放一些,最后在放上师小怜亲手写的帖子,就可以差遣馆中专门跑腿的杂役去送信了。
逢年过节时,就是官伎和客人联络感情的时候,借着送节庆物的借口刷存在感是很有必要的!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当红女乐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他们平常傲气归傲气,还挑剔客人呢,但却是在允许范围内的‘情趣’。可要是大面上礼节有问题,那就是错了规矩,是会被客人群体集体拉黑名单的!
这种情况下,即使还有客人特别喜欢错规矩的官伎,这些客人也不方便时常来往了——大家是来娱乐的,往往不是自己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朋友,朋友们常说这官伎不好,不要她!这位客人还能怎得?
师小怜人还年轻,但有过联系的客人也不少了,其中人在东京城的立时就能送到,人在外地的还得用朝廷的邮驿站寄出去。
一旁周娘姨见师小怜连写了几百份单子,其中不乏只是一面之缘,此时已经离开东京的,便劝道:“娘子手臂也酸了,何苦来哉!我见馆中娘子少有娘子这样实诚的...如娘子一般的,能写百来份就算是勤勉的了!”
大家都是一个园子里的女乐,差不多的年资、差不多的生意的话,理论上该写的帖子也应该差不多。但师小怜就是要比别人多些许多单子,多备好多礼盒——这些东西以女乐的用度来说都不贵,但数量多了也是一笔开销呢!
周娘姨和师小怜日日相处,也是有感情的,总会自觉替师小怜考虑。
师小怜却是摇了摇头,只微笑着道:“娘姨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第20章 寒梅(2)
外面的人觉得女乐们日子风光,生活奢华无比,就连达官贵人也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任她们予取予求。所以女乐们大都已经被宠坏了,其中不少恃才傲物,即使面对客人也十分高傲——这种看法其实非常外行。
大多数‘恩客’,即使对一个女乐格外痴迷,也很难说那种痴迷不是对一个物件的痴迷。更别提这样‘痴迷’的还是少数,话本里的痴男怨女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大家都在逢场作戏。
所以,一个女乐如果想要受欢迎,才艺、美色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不是某一点惊人地出色,到达让人惊叹的地步,最终还是要看这个女乐如何做人。
这方面师小怜显然是个中好手,她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过关联的客人!哪怕只是一面之缘。为了防止自己忘记,她每天睡前都会做笔记,将自己遇到的新面孔手写下来,并且在今后逐渐完善这个人的情报。
之后年节时的信件、礼物之类,她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种做法看似效率极低,很多时候都是做白工。但广撒网这种事本就不必在意效率问题,其中只要钓到一条鱼也是赚的——人在天南海北时,东京城的温柔乡里,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乐始终想念着自己。
即使自身对这个女乐其实没有太深印象,感性的人也会在某种想象的耽忘中逐渐沉沦吧!
如果是一个本就与师小怜有着相当密切关系的人,那就更不要提了...这种被一直牵挂、一直期待、一直温柔以待的感觉,是很难拒绝的。今后只要有机会,就会重燃爱火。
持之以恒地经营下来,就算知道这是女乐的手段的,也会乐于陪着演戏...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不选一个认真演、用了心的人呢?
周娘姨本身不是贱籍女子出身,在成为师小怜的娘姨前也没有接触过这些,自然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安排好节下礼物的事,茶房那边送来了今天的份例菜。相比起往常的菜饭多了一荤一素两道菜,以及几样端午节的节日点心,显然都是端午节额外的份例。
端午节的时令点心,如各色粽子、白团、百草头、酿梅等等,这几日卖的大街小巷都是,馆中人都不稀罕吃了。此时师小怜见了也只让周娘姨放到一边茶盘去——自己吃不了,待客倒是应景。
“今年的百草头是茶房自家做的,比外头干净,娘姨回头多问茶房要些,自带回家受用。”师小怜虽然不稀罕吃,但却是了解过的。
所谓百草头,其实就是端午果子的一种,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丝后,入盐曝晒便是了。风味有些像盐津果脯......
吃完了饭,红妃并没有去读书做功课,而是被师小怜留了下来:“二姐不忙,今日替我看顾些!”
今日许多风月场上的子弟来邀官伎出堂,城外赛龙舟十分热闹,正有可观之处!然而除非是受命为龙舟赛表演的官伎,不然很少有官伎今日出堂。那些带着美人去看龙舟赛的子弟,带着的基本都是一般妓.女而已。
只因为官伎馆中,逢各种节庆总要冲营业额来着...官伎来钱路子很多,表演、陪玩、陪酒,甚至交欢都是有的,但这些要么单价不高,要么限制大(比如表演,一次时间很长,也不能一直不间断地表演)。对于官伎来说,真想维持奢华的生活、赚大钱,还是得看抽头和开酒席。
抽头其实就是在官伎馆博戏,无论是牌九还是打马吊,每局的赢家都要给官伎钱。这种事在赌场也是有的,不过赌场抽头可没有官伎这边狠!官伎抽头不看玩儿多大,一局一律十二个方孔银钱,这就是一两二钱银子,一千二百钱!
一场玩下来,一二十局轻轻松松,那就是二十贯钱上下了!而一些格外有钱的客人为了显示阔绰,抽头另外加几倍的也不是没有,那就更夸张了。
本朝官府总的来说是禁赌的,但给发专门的牌照,挂了牌照的地方才可以合法赌博!这方面的资格每年都有扑买,因为开赌场实在赚钱,有实力、罩的住的商人都会参与竞争,场面是非常激烈的!
而除了这些拿到牌照的赌坊,官伎馆也是允许‘小赌怡情’的场所,而且不需要竞争牌照,只需要按照账面记载交税就行——虽然各家官伎馆都会想办法做账,让这方面的税少一些。
抽头赚到的钱官伎馆和官伎是二一添作五。对半分的。不过缴税什么的全都是官伎馆的事就是了。
抽头如此赚钱,开酒席就更赚钱了,这类似于公关店里开酒。酒,特别是名酒,那当然是有价值的,但显然没有标价那么值钱,这其中有着很大的利润空间!而在当下,开酒席也是一个道理!
官伎馆自己并没有厨房,叫酒席只能联系经常合作的酒楼。这些酒楼的席面,用于开酒席的标准一套是五贯钱。这已经是东京城中大酒楼顶好席面的叫价了,可供五六人吃喝,席上除了有名酒外,菜肴也十分丰富,常见的干果、看碟外,各种山珍海味皆用银器盛来,体面非常。
而这样的席面在官伎馆叫一桌就是三十六贯钱,三十一贯就是纯赚了!
和抽头一样,这笔利润也是官伎馆和官伎对半分的!
平常也会有客人为了讨好官伎开酒席,但真正的大场面肯定还是逢年过节‘冲业绩’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竞争,官伎们在争奇斗艳,希望自己的客人开酒席开的多,压倒其他人。客人们也在竞争,想要讨好官伎,想要出风头。
每当有客人开酒席,馆中就有专门唱名的在前面楼里大声宣布‘某某相公/衙内/公子多少席’,相当刺激——这倒是和直播刷礼物非常相似。
冲业绩的时候向来是官伎馆最忙的时候,不红的官伎也就罢了,像师小怜这样当红的年轻官伎,大多从下午就开始忙起来了!
不红的官伎难得找到愿意开酒席的有钱人,这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虽多,但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随便谁都能搞到的道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们都会想办法暗示,甚至明示自己的客人这一日要来‘捧场’。
不来也行,可真要一点儿场面都不给人撑起来,以后就很难在官伎馆里混了!
道理很简单,即使是混的再差的官伎都是不差客人的,人家差的是肯花大钱的‘好客人’!这种情况下,一个关键时刻不肯撑场面的客人,换了也就换了——风月场上逢场作戏,或许有的人有真情,但多数人还是看重真金白银的。
而当红的官伎又是另一番光景,这种时候想要在这样的官伎院子里开酒席,还得排时间呢!开的酒席少的,往往安排在下午,开的酒席多的才能在晚上的‘黄金时段’亮相——这样人来人往,一摊续一摊的,前后需要人支应的地方就多了!
官伎馆中人手总有限,为了不乱了阵脚,师小怜才拜托红妃看顾的。红妃虽然年纪小,却早已懂事,办事很是妥帖。就算是做个跑腿、传话、记账的,也能省师小怜不少事呢!
晌后,从撷芳园准备好开门后,师小怜的院子里就在开酒席!每桌酒席小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撤下来换新的,而除了第一桌是真的只有一桌酒席,后面都至少开了双桌!等到天色暗淡,撷芳园外挂了带纱笠的栀子灯,重要的客人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