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份上,严月娇才托出实情:“说来也是关娘子自己不争气,这边与刘二爷好着,另一边却与马行街上‘清心斋’的少东家做了夫妻。刘二爷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大发雷霆,还砸了铺床时置办的家具器物。”
姓关的女乐以书画闻名,她的书画还得了很多精于此道的士大夫的赞赏。也因此,她是常常和装裱店打交道的,马行街的‘清心斋’是她常光顾的。清心斋的少东家本身就是装裱的行家,关娘子的活儿都是他做,一来二去就有了情意。
“哎!这不是糊涂么?真要是郎有情妾有意,就别与刘二好,若这是与刘二好上后才有的事,便忍一忍,不能么?”柴琥听到八卦,满足了好奇心,还‘啧啧’了几声。
“大王说的容易呢,哪有那么简单。不与刘二爷好,关娘子的生活谁来支撑?再者,就是关娘子不讲排场,推脱了刘二爷,也不能与一个装裱匠成就好事啊...说是清心斋的少东家,可清心斋在京师里算什么?若不是关娘子的书画要叫清心斋装裱,他家少东家且登不得关娘子的门呢!”严月娇在红妃这里也是常见柴琥的,所以说话随意了许多。
“怎么说都是你们这些人有道理,平日里对着相好的恩客,不让他们登别人的门!平日里自己的热客却拢着好几个...如今更过分了,还与人有了首尾!难怪刘二这样。”柴琥看向红妃,笑道:“红妃,你来说说看,你们这等娘子,是不是好没道理?”
“世上事哪有那许多道理可讲?”红妃却没有像柴琥想的那样变脸色,神色淡淡地道:“最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王爷投身做了天潢贵胄,我们这样的小娘子却是生出来从母,落到贱籍上,只能迎来送往、生张熟魏——奴是女乐,迎客送客是不得不做的,大王四处走动难道也是不得不的?”
“再者,奴难道辖制过大王?得落大王这个埋怨?”
柴琥被红妃说的一脑门子官司,连忙举手认输:“红妃你别说了!本王不过就是说了一句,你这里就有恁多话等着呢?罢了罢了,本王太傻,怎么与你议论这个!你这人本身就有许多道理,读的书又多,更不得了了!”
“而且啊,你性子惫懒,说不得真巴不得我们这些人心思各处都放一些,这样你乐得松快!”
红妃不愿意在这种事上纠缠下去,等到柴琥这样说,她便拿起一旁的二胡,道:“奴拉一支曲子与诸位听罢。”
曲子很好听,果然等到曲子拉完,话题也就自然从刚刚的‘关娘子事’转移了。
朱英摩挲着手上一支棋子,忽然道:“红妃你如今每季有襄平公与你开销罢?”
“是这般,襄平公府上的管事替奴与各个铺子回账条子。”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红妃很自然地就说了。
“我昨日去襄平公府上看他家好竹林,仿佛听见几个小厮议论,说襄平公上一季替你开销了有四千多贯...这是真是假啊?”
红妃自己再外面签花押,回头也让秦娘姨记账,这也是为了自己能心中有数。被朱英这样问,她就转头看秦娘姨。秦娘姨在旁道:“娘子今年第一季的账条子约是四千三百余贯,后头李府的管事又送了五百贯来,说是娘子平时赏人要钱,这笔账又没有账条子,便直接送了钱来,说是娘子开销完了再送。”
做女乐的,平时在官伎馆里送礼、赏人的说法还挺多的,这钱也确实没有开账条子的道理。
“就算算上这笔,也是四千多贯罢?你开销那样少?”朱英似乎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一季四千多贯,一年四季就是快两万贯了,放在哪里都不是一笔小钱!但是给女乐铺床之后,作为在女乐身上花的钱,这不能说少,可也不能说多。
给女乐铺床,不算铺床之前做的种种开销,只说铺床之后陆陆续续花钱,有多的,也有少的。
过去的传统是,客人要负责女乐的一切开销,账单报到客人那里去回,这也是如今李汨对红妃做的。但如今这样的传统也很难以为继了,因为这样搞的话很容易上不封顶,超出客人的承受限度!
所以在铺床之前,客人会和女乐商量出一个数字,每季直接以‘生活费’的名义送来。这里面有个底限,那就是一个月两百贯,一季八百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像是之前为孙惜惜铺房的客人,平均下来就是每个月两百贯。
不过,这样按底限来的,平常往往还要用各种间接的方式补贴女乐。比如时不时送几样首饰,又比如撺掇朋友来女乐这里博戏,另外住夜之后直接给点儿‘零用钱’,那也是有的。
这样算起来,一季也有一千多贯了。
红妃的问题是,她作为当红女乐,这个价钱是有些不高不低的。一般恩客愿意承担全部的账条子,那这个女乐本身就得是最顶级的女乐了...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开销也极其多。
四千多贯不少了,但对比红妃平日的排场,就显得少了些。算下来,一个月才一千出头,一千贯够她这样的女乐做什么?她平常置办的东西肯定是要又好又多的,一套衣裳上百贯,一套首饰几百贯,这不是日常么!
第123章 秋海棠(3)
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乐们开销巨大是真的,但不是所有女乐都能过上外人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日子的。天下有钱人虽多,可愿意在女乐身上出手阔绰的终究也就是那些!
所以,当红女乐之外,普通的女乐奢侈归奢侈,却还是在‘正常’的范畴之内。所谓‘正常’,也就是服饰之类装点女乐脸面的东西确实豪华,其他的也就是普通富家的样子——食膏鲜、住美屋、行动不需自己劳累,这些东西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可对于稍有家资的人也就是那么回事。
反过来说,当红女乐开销格外大,也不是她们真的有那么恨钱!而是没有这些钱,当红女乐的场面就支撑不起来,人家就不会真的当她是当红女乐!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就没有变过。
像红妃,她并不是奢靡浪费的人,成为女乐、受人追捧之后,她的日常生活变化其实不大。衣服固然是锦绣华服,首饰固然是金银珠翠,吃的也是海陆毕至...可这些东西她之前也有,并未因为境况不同就发生了格外大的跃迁。
体现在账单上,这一块的花费也没有增长多少。
但即使是这样,红妃一季的账条子也达到了四千多贯,这还不是她全部的开销呢!总有一些开销不是签花押记账的。
之所以有这样惊人的开销,在于当红女乐是要摆排场的。譬如如今红妃出门的排场,过去一人一轿,前后也就是两个轿夫、一个娘姨,最多再加上一个馆中小厮王牛儿。如今轿子就要换成四人抬的,小厮也得增添。
而且她出门绝不是自己一个了,总要带着雅妓和其他女乐。这些雅□□乐会辅助她,或者做一些红妃这样‘身份’不做的服务工作,或者在红妃露面喝一杯酒,告辞之后,她们才是这次外差真正的‘正戏’...她们也乐于如此,红妃大红大紫,分.身无术,她们帮忙也能借机笼络客人,再不济也能出几个档次不错的外差呢!
那些客人因为尊重红妃当红女乐的身份,不只是给她至少翻倍的外差费用,呆的时间短也按多的算。她带去的雅妓和女乐,客人也‘照单全收’,外差费用都是按规矩算的。
有这样一些人一起行动,再加上她们的小轿、轿夫、娘姨、小厮,每当红妃动起来,就是乌泱泱一大群!
人多了,花钱的地方就多了,这些女乐和雅妓帮衬她(当然,也是受她关照),红妃总是要有所表示的。逢年过节时给她们送礼物,给她们和自己身边的下人放赏,就是必然的了...虽然这些女乐和雅妓也会回礼,但她花的钱终究是花了。
这还只是红妃成为当红女乐之后的一个排场,她在自己院子里开宴的时候,排场做起来要花多少?逢年过节在馆中大放赏,是不是要比一般的女乐赏的厚一些?与交际的人家往来,礼物是不是务求精巧雅致?......
林林总总一大堆。
一些开销是躲不开的,如此四千多贯钱就开销出去了。
朱英说起红妃的开销,旁边的柴琥也露出了讶异之色。他眼下没有给哪个女乐铺床,也没有包占哪个雅妓,但这样的开销他过去也有过不止一次,所以对于当红女乐和雅妓的大致开销,他是心中有数的。
当下便打量着红妃,忍不住道:“你这是与咱们李国舅省钱呐!”
红妃有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这如何说是省钱呢?四五千贯一季,一年好快两万贯了,这还不算襄平公平日送的礼。”
李汨倒不是炫富之人,所以他平常很少大张旗鼓给红妃送重礼。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了官伎馆的规矩,晓得女乐受不到铺房人的重礼,在外再风光,也缺体面,所以他总是安着四时四节给红妃送面上的礼物。
这些礼物总是恰如其分,如此李汨就算来红妃这里少些,外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算什么?”柴琥打开折叠扇,扇了几下,然后就收起了折叠扇,用扇头指着红妃花厅里一件摆设:“这是你房中新有的罢?这也不像是你会购进的物件,想必是别人送的了,这物件要多少钱?”
“奴哪里知道,奴又不是做生意的。”女乐都是见惯好东西的,而且善于估价。眼下红妃这样说,多少有些懒得搭理柴琥的意思。
柴琥‘哼’了一声,就让门客中的一个去估价。这个门客算是半个掮客,无论柴琥突发奇想想买什么稀罕东西,他都能办好,而且绝对不会让柴琥做冤大头,算是柴琥不能缺少的人之一了。
眼下得了柴琥的示意,便去仔细观看,看了一会儿道:“这是南边来的好翡翠,如今翡翠算不得上等玉石,但其中上色的依旧难得...翡翠这东西,有色无种,有种无色,难得师娘子房中这尊翡翠假山池塘摆件种色俱全,且翡翠上的颜色是青山碧水、池塘荷花一应都有,加上雕工了得,要价两三千贯都算是人家公道了。”
“前些日子,在下在长孙员外宅里,曾见过长孙员外准备进上的宝货,其中就有一件差不多的翡翠摆件,种色是一般的,题材是村童牧笛,略比这件要大一些...长孙员外从西南押送这批进上之物来,按他说的,他在成都遇到一个商人,极爱那件翡翠摆件,出价到了三千八百贯,他终究不许。”
柴琥露出了一个‘你看看’的表情,道:“你如今正当红呢,一个摆件值这些,一个顽器值那些,衣服首饰之类就更不必说了,总要与之相衬!如此,账条子却只有四千多贯,说出去怕是有人要不信了!这不是与李国舅省钱?”
“难道你心里有愧,这才如此的?”说到这里,柴琥露出了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有些事有的人看得出来,有的人看不出来。
红妃与李汨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大多数人想的那样,从根子上来讲,她从没有让李汨行使他铺房之后应有的‘权利’,而李汨也从未提起过这事。李汨为她花钱,和白给没有两样,就这样他还处处记得要让她体面顺遂,世人对铺房人的要求,他一一做了。
若李汨是对她有所图,非要玩弄她,这才舍得如此下血本,红妃还能心安理得一些...这就像钓鱼,饵料放下来了,身为鱼儿咬掉了饵料而不上钩,她又有什么可羞愧的?左右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还要她如何呢?
偏偏李汨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待红妃格外不同的...但红妃知道他毫无淫.邪之意,他心思沉静内敛,甚至都没有想过她一定要有回应。他只是意识到了她的难处,愿意帮她、保护她。
就是这样,受着他的好处,红妃才格外不平静。正如柴琥所说,她其实是有愧的。
旁边的朱英却听不得柴琥这样提及李汨和红妃,此时插话进来:“确实开销的少了,我如今也替采萍回账条子。她不比红妃你是女乐,有些开销还能省去,如此一季也至少要我回上万贯的账。”
红妃不愿意搭这个话,眼看着气氛似乎要变得古怪了,严月娇连忙娇憨笑道:“张娘子的排场奴也听说过呢!前些日子汴河上,张娘子在船上说河灯荡漾是绝妙好景,就让人各处去买河灯!买空了半城的河灯,全放下去,果然是波光潋滟,好看极了...只是想想这样的美景要多少钱开销,奴就不敢喜欢了。”
“还有这样的事?哈,说起来张采萍倒是比本王会花钱呐。你说呢,嘉鱼?”柴琥有些感慨地道,边说还边看向朱英。
“我哪里知道这些,有半个月没见采萍了,还能细细看她如何花钱么?”如果一个负责付账的人要仔细看自己女人的账单了,那就离他不打算付账不远了。特别是朱英这种足够有钱且不在乎钱的人,尤为如此。
红妃真的不想说这些,她能感觉到柴琥不喜欢张采萍,眼下说这话多少有些挑唆朱英的意思。她不见得喜欢张采萍,但无意让人在自己这里特别针对一个沦落到由人玩弄境地的女人。
便开口道:“张娘子有这样开销也寻常,她三四年前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妓了。京中当红的女乐、雅妓,谁不是这样花钱的?至于我么,大抵是红起来没多久,还未生出许多要好费钱财的爱好。且等着罢,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得我也学会这等花钱的本事了。”
听红妃说完这话,朱英和柴琥都定神看了她一会儿,柴琥最终嗤笑了一声,不说话了。而朱英则是扑哧一笑,道:“傻女子啊,果真是傻女子!你明明长了一张聪明面孔,怎么这时候就是个傻子了?”
红妃话里为张采萍解围的意思,朱英和柴琥这样的人精一下听出来了。他们很清楚,红妃和张采萍半点儿交情也无,甚至张采萍是针对红妃的!只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两人很少有碰上的机会,所以这种针对一直没太好的机会爆发出来。
现在张采萍人都不在这里,红妃却如此表现,当然不是她与人为善的关系。她真的就是天性如此,不愿意让另一个女孩子难堪——本质上,这是一个极其纯洁,又极其温柔的女孩子。
她刚强甚至于刚烈,冷淡甚至于不近人情...是的,是的,她对外表现就是那样。但她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对她这样这样的小娘子太不友好了。她很清楚自己是何等容易受到伤害了,所以非要用那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可怜可爱。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灭...人就是这样,对一个人有了微妙的喜欢之后,她的一切都有了另眼相待的原因,从而激发出更深的感情。
朱英心甘情愿遂红妃的意,不再说起这些事,想了想转而说起了‘揭花榜’的事。眼下‘揭花榜’的事正如火如荼准备着,这对于红妃来说又是真正的大事,他自觉说这个是很有必要,且万无一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