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不是你要渡她...是她来渡你了!”
大家都是有眼睛的,哪怕看不懂红妃这支《伎乐天》,也能懵懵懂懂感觉到佛家刹那永恒、永恒刹那的微妙。
这里卢绍祯在与李汨说‘渡人’,用佛家之事说他这个道家弟子。另一边就真有佛门弟子,颜色入目,不可自拔了。
看席里有和尚,说起来挺让人说不出话的,当和尚不是要六根清净么!现在来看这些行院娘子选美算是怎么回事呢。
只能说,这种事各有各的说法。
既有讲究苦行苦修,戒律极其严苛的,他们不会和女子同桌吃饭,甚至女子主动碰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都算是他们破戒了。而除此之外,也有情况截然不同,百无禁忌的——一个传统严格遵守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出现叛逆者,本来就是某种必然。
像济公和尚,都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可以说是将百无禁忌演绎到了极点。
后者在传统派那里,就是异端!但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更为普遍。而且不说那种百无禁忌的了,退一步说,没那么严格,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才是当今主流。那等经营寺庙的,重视修众生,没那么重视修个人,正是大乘佛教,人家自有说法!
另外,如今的生产力被释放出来了,隐隐间可见‘人文思潮’。这种情况下,佛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一干狂僧、奇僧也越来越多见了,这些人算是当代版的‘名士’。而‘真名士、自风流’,行事既不受拘束,又自有一种磊落,算是标配。
与妓.女有所往来的奇僧还挺多的。
当然,这种关系往往止于‘交往’这个阶段,不能传出真正的亲密绯闻。
一般来说,双方如果是名妓与名僧,止于‘交往’的话说出来也是一段佳话,名妓可以借此扬名,僧人也没有什么影响。可一旦有了交从过密的绯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世人眼里就是胡闹了!
不过,眼下风气越来越开,也有这也不在意的。
被请来的和尚法号‘慧空’,他的师父是一代高僧,五年前圆寂。在大周佛家这一块他师父影响力极大,若是此世间有‘国师’,他师父大概也能捞一个当当。慧空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当初收他之前,他师父本是不打算再收徒的,就是因为他天资太高、悟性太好,这才破例收他。
他的性情极其不受拘束,当时他的几个师兄要管束他,却被他的师父拦了下来。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他是天生有慧根的人,他这样的人,无论修行路上多出格,等到他有一天悟到了,便能得证真法!他现在种种,无不是他必然要经历的红尘劫难——他不会为这些东西所迷。
因为有师父的这般看重,又因为慧空在佛法上确实悟性超绝,那些苦修多年、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师兄与他辩经,也从来没赢过他,世人也就不拿他当一般僧侣看待了!他行走凡尘间,破戒什么的,大家都很宽容。
慧空此次也坐在看席之中,本来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表演,只是微微一笑,哪怕身处红尘之中,也自有一种佛家弟子的禅意。直到红妃《伎乐天》一舞,他才终于动了,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坐在朱英旁边的柴琥离得近些,不明所以:“那慧空和尚怎么回事?这可难得了,他竟然也念起经来,这是为自己纵情声色而忏悔么?”
朱英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慧空和尚向来只证心,所以便是身处女乐雅妓香闺,他也自是不动不偏。如今不同,哪怕相隔甚远,只是入目而已,他也要念经——是佛家心动了!”
他完全理解慧空,佛家子弟见佛国天女,目眩神迷而动心,多自然的事啊。
他不是佛家弟子,不也一样动心么。
第132章 芳菲(6)
红妃表演完毕便退场了,一退场便有撷芳园的人接住她。一旁盯着场下反应的柳湘兰两眼发光,笑意盈盈道:“到底是红妃你,别的事上就罢了,唯独这舞蹈,何时都不须担心!这支《伎乐天》,私下我也看你们排过,却没想到真正演出时还能更好。”
红妃一向是现场型选手,而且平常排演的话,哪怕是彩排,也不可能像正式演出一样处处周全。所以此时达到前所未有的效果,红妃本人的心态反而平常。
秦娘姨笑着过来递水:“娘子辛苦了、辛苦了,歇歇。”
撷芳园其他人也围着红妃说话,红妃就是今天最耀眼的明星——本来撷芳园今天就只有一个红妃参与揭花榜,她天然就是‘主角’!再者红妃的表现也确实耀眼,大家看在眼里,自然觉得红妃大大的有前途,而官伎馆里头,从不缺锦上添花的。
“人家都说‘揭花榜’一事,功夫在前头,真等到揭花榜开始了,其实事情也就定下来了。至于我们这些人再用心,那都无关大局。”等红妃坐下,柳湘兰又道:“这话对,也不对!”
“对的话,就不用我说了,你们都有体会。倒是这‘不对’值得说道。”说到这里的时候,柳湘兰露出了一丝得意:“就说我当年最后一次揭花榜罢,谁都不看好,金榜题名已经勉强,更别提更多念想了。但当时我在最后跳了舞,那支舞跳的极好...最后好歹上了正册,名属第六。”
这种情况就算是黑马了,而且是一次揭花榜难得一见的‘大黑马’!也难怪柳湘兰说起这些时,还格外得意。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但还是比不得红妃,红妃这才是第一次揭花榜,就有这般声势,将来还用说?且看着罢,今次红妃捧个‘探花’回馆中是有数的!”
说这话的柳湘兰心里也很感慨,自觉行院里的老人说的确实对!行院女子揭花榜能不能拔得头筹,很早就能看出来!那些刚出来就惊艳一片、大红大紫的,她们在揭花榜上也能轻轻松松。随便尝鲜,也能得到人家努力十几年都不能有的位置。
相反,那些靠着年资积累人脉,慢慢攒出冲击花榜的力量的行院娘子,她们获得的位置始终有限!
这一行讲究个出名要趁早!如围棋界的行话,二十岁不成国手,一生无望!落到行院女子头上,二十岁不大红大紫,那就几乎没机会成为花魁娘子了!
往常也有二十几岁的娘子慢慢红起来,比年轻的时候还得人意的。但这种娘子就算红,也有个限度,终究成不了真正的花魁——真正的花魁天生就是要夺人眼球的,没道理出道的时候被埋没。
“我看着,方才看席上好多官人员外的,都说不出话来了!那些心里有属意的娘子的也就算了,其余人等,好歹能争来几个。”柳湘兰一边盘算着,一边小呵呵呵地说。左右现在也表演完毕了,红妃又表现十分完美,她也不怕这个话说出来,给人心理压力。
二百九十七个看席位置,二百九十七张票。按理来说,每一张都事前有了安排,不需要等到揭花榜的娘子们表演,大家都能算出各自有多少张票在手。就比如说红妃吧,事先就说定了二十五张票,另外还有几人隐约说定,但要是有什么意外,也说不好。
但不管怎么说,大致是有数的。
这种时候,完全没有归属的票,一张也不存在。最多就是有些人有几个选择,不到最后关头,也说不清楚。
而这些说不清楚的,不是三十六选一,一般都是两三个、三五个人里做选择,概率在那里,大家也大概估计得出结果...古人也是有朴素的统计学常识的。
柳湘兰此时敢说红妃能‘争来几个’,并不是信口胡说,而是颇有信心的...只要不是说死了捧某个娘子,票许的清清楚楚,眼下对红妃生出心思了,难免不会投她票以示讨好——每张事先说好的票不是白白给的,事后都是要有回报的!
像红妃这样的女乐,尚有铺床人,大家都是讲究人,不会乱来,但总归有别的方法回报。
至于事先没说好的,却事后有投票的,表面上看不用说什么回报不回报,事实上‘揭花榜’的娘子焉能不有所表示?那等原本就是自己熟人的,特别优待。而不是熟人的,赶紧热络起来也是应有之义。
一般情况下,这种临时投票的行为,对得票的娘子来说,是很拉好感的!有了这样的事在前,再想要结识这个娘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这种层次的娘子,都是当红的,并不容易讨好亲近。
刚刚柳湘兰一直盯着看席那边的反应,确定那些从未登过红妃门的大人物,也是一样神情恍惚...想要打动这些人,那可不容易!但如果已经打动了,再从这些人那里获取什么,就非常容易了。
这些人都是顶级权贵,再不济也是类似‘意见领袖’的名人!对于他们来说,钱财、权力、影响力等等,其实都是资源,是资源就是拿来用的。他们平常显得吝啬,只是没挠到他们的痒处罢了!而一旦正中当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为什么一些行院娘子善于‘砍斧头’,就是看准了自己要的东西对于这些人来说其实没什么,而自己有着实合他们的心意...她们砍那些人的斧头,他们根本不怕痛,甚至不觉得这是砍斧头!
红妃明明白白地达成了许多女乐的梦想——以才艺打动无数人,让大人物们趋之若鹜。
女乐是以才艺立身的,不管女乐所处的世界是多么‘富贵迷人眼’,她们又因为私妓的冲击,对才艺少了多少敬畏。真实的情况就是,她们始终是以才艺为傲的!每一次看到私妓的‘蹩脚才艺’时,她们往往是最轻视的。
她们对才艺少了许多敬畏,不是因为她们不想以才艺立身,而是真正出道之后就会明白,那些男客们,说是看重才艺,实则就是那么回事儿!相比起才艺,美貌、接人待物的机灵、运气等等等等,似乎哪一点都更重要。
但在她们从小到大的想象中,从来都有自己凭一支舞/一支曲艳压群芳,然后倾国倾城的‘梦’。只不过,对于她们来说,那也只能想想而已。
而现在红妃等于是将梦想照进现实,看看那些坐在看席上的人吧,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哪一个不是名重一时...但在红妃的光彩之下,他们全都成了再平凡不过的男人。
他们完全被打动,甚至征服了。
说这些人中有一些因为这时的‘被打动’,愿意捧红妃,给红妃投票,从而讨好她亲近她,柳湘兰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在撷芳园呆了这么多年,作为一个见过许多男人的官伎馆都知,她太了解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当他们绝情的时候,曾经欢爱会的女子,可以是一个破盆烂碗,别说是喜欢了,就是看到了都嫌碍眼,只等不及要清理出去!至于这个女子对他有着怎样的感情,以及他抛弃对方之后,对方将会面临艰难的处境,他们是不会管的。
可当他们迷恋日深的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会失去理智,为一个根本不爱他们,甚至正眼都不看他们的女人头脑发昏,做什么都可以...男人和女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一旦迷恋上什么,就会让外人觉得‘不可理喻’。
相比起那些‘不可理喻’,为了讨好佳人,揭花榜的投一票,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他们根本不拿这当施恩,只是迫切地想以此讨好某人,让她看到自己——真要是在佳人面前提这个,还怕人家当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呢!
柳湘兰笑呵呵的:“今日已经见了许多娘子歌舞表演,就数红妃你最出色。”
这还是客气的说法,要不是眼下不是撷芳园的地盘,人多口杂,柳湘兰就要直说红妃和其他人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了!她出现在舞台上,直接将这次揭花榜舞台上的表演拉高了!
大约是心里有气,柳湘兰还补了一句:“你前头说‘合生’的是张采萍,不过是‘说话’的营生,本就不出彩,这下可被你衬得不能见人了!”
‘合生’这种表演,出现在揭花榜这样的舞台,肯定是有劣势的。但在表演之前,张采萍是考虑不到那些劣势的...人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有偏向,她当时想的是这能表现她的诗才与急智,最是适合她了,真要表演歌舞什么的,才真是给别人做对比项呢。
再者说了,张采萍不是第一次揭花榜了,对于揭花榜里面的门道还算清楚...重点不是表演了什么,事实上只要表演的节目没有出大的纰漏,没有‘塌台’,最后的结果是在之前就能够推演出的。
张采萍根本不觉得舞台上一次表演,能有多大的影响。
当然,她也知道红妃不同寻常,是那种以才艺闻名,舞台会放大其魅力的。但她依旧没太放在心上,这样的娘子每年也有涌现,揭花榜时也不缺这样的娘子。但就是这些娘子,也不见因为舞台魅力出众,就变得不可预测了啊!
事实上,这一点从红妃本人身上也能得到印证,她第二轮揭花榜事先算票,结果也没有超出预测呢。
不过,在看过红妃的《伎乐天》之后,她确实感受到了隐隐的威胁。
红妃上场的时候她本可以回候场休息的院子的,但她没有去,而是在退场的路上停了下来,看红妃要怎么演——即使她对红妃有着这样那样的看不上,《伎乐天》之后,她也得承认,她是有本事的人。
在刚刚舞台上塑造出的虚幻世界外,连她也有一瞬间的动容。
动容之后,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红妃出风头,她就不高兴!而旁边的瞿大姐,好精明的人,立刻劝她:“十三姐不用多想,那个师红妃确实舞乐出众,她就是以此出名的啊!该有这般能为...若不是这般能为,她能甫一出道就有这样声势?她才多大呢!”
“她这样,是早就知道的。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揭花榜’之事可没有那么容易,从来没有说是看谁歌舞的好,就更看重谁啊!”
瞿大姐这话说的合情合理,说过之后,张采萍依旧不快,但好歹能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了。她扶了扶鬓边的珠钗,笑着点了点头:“大姐说的有理,这世上事向来就没有简单的!且不说这年头才艺什么的,都快成了官伎自矜身价的说辞,根本当不得什么了。就是过去才艺吃香时,说到底也就是歌舞娱人的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呢?”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还带着昔年贵籍娘子的傲慢与矜持。确实,对于真正有身份的人来说,操持歌舞就是贱业!娱乐消遣也就罢了,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相比之下,她精研的书画诗词,却是贵籍娘子们争先用功,能在说亲时抬身价的。
一边说着,她便由娘姨护着回休息的院子了,倒是和退场的红妃差点儿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