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话没法说,一方面是两人身份有别,严月娇到底是一位‘娘子’呢!另一方面,这话真的说出来了,就有些说红妃的不是了!说到不会牵绊男人,问题最大的其实是红妃!在秦娘姨看来,红妃哪怕有一点儿粗劣的手段,也断不止是如今样子。
虽然如今样子也很了不得了。
秦娘姨道:“陶娘子最有成算了,此时怀孕如何能行?下决断可快了,大约这一两日就要吃药。看着罢,今后半月她定然是要告病假的。”
堕胎之后肯定是要休息、养身体的,女乐们是非常贵的‘商品’,这一点上做的比较好。不像底层贱籍女子,无论是堕胎,还是生产之后,都得不到足够的休息。
对于陶小红选择不要孩子,红妃并不算很奇怪。陶小红是一个本性很刚强的人,十分有韧性。她认准了要不断往上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软弱’。眼下正要进入一个女乐最好的年华,也是真正的上升期,她哪里愿意因为孩子打乱节奏、放弃机会!
“以前也不大注意姐姐妹妹们这些事,如今身边一般年纪的娘子也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这样的事好多。”红妃最终只能说这个,心里又想到了李汨...李汨为她铺房,却没有要求和她有肌肤之亲,这确实是很大的恩情。
不只是让她不必去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也免去了如今陶小红、严月娇她们的难题。
红妃倒是不太怕生孩子‘毁容’,她有甘露水,既能养身体,又能美颜,对这种事的担忧要小得多。她怕是另外的事——对于她来说,怀上一个不爱的人的孩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了。
这让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既畏惧,又恶心。
“别说是这样事,就是旁的事,娘子又何曾关心过呢?”对于红妃的说法,秦娘姨促狭了一句。这是真话,红妃除了每天专心于练习才艺,旁的事是很少关心的。而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发愁了:“过去娘子如此还行,今后要如何是好呢?”
她之所以有这种担心,还是因为红妃要接任都知了...京中的大小衙门一般都是腊月二十六封笔,封笔之后大官小吏也就各自回去过年了。所以如果衙门里有什么决定,都会在这之前发出来。
点红妃做撷芳园信任都知的任命书,要下来应该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红妃原来只是撷芳园里的一个女乐,再红也有限,她愿意怎样过自己的日子只看她是怎么想的。但她做了都知,就要学着和撷芳园上下打交道了,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在人情世故上,秦娘姨对红妃是没有信心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说的?”红妃心里其实已经有成算了,只不过不想这个时候说太多,所以拿这句话堵了秦娘姨的嘴。
秦娘姨还想说什么,就听外头有动静。撂开厚重的棉帘子走出去查看,一会儿就回来笑说:“娘子,是年节下郑王放的节礼。”
过年时送年礼并不一定要等到真的过年时送,腊月过半就可以开始送了。而一些住的远的亲朋,送礼的路上耽搁了,元宵节之前送来年礼也没什么奇怪的。
红妃送到各位有交往的客人那里的节礼,昨天就发出去了。只不过有的人如今不在京师,收到的时候会晚一些罢了。
这些日子红妃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年礼,其中大多数都可以说丰厚——对于女乐、雅妓这些人来说,其实平常也没有多少收重礼的机会,更多时候就是收一些‘小礼物’罢了。相对来说,逢年过节算是比较容易收到比较好的礼物的时候了。
而红妃,平常就时不时收到各种厚礼,过年这种大节就更不必说了!哪怕是‘略尽心意’的薄礼也称不上薄,一些真正用心的客人更是不吝惜钱财,为了用礼物讨她欢心,花钱如流水。
由郑王府的管事送来了朱英的礼物,东西如何多、如何好其实没什么的。红妃当着管事的面做足了场面,也写了回函,这件事也就这样了。等到管事等人离开,剩下的也就是礼物分类归置,而这自有章程,也不必红妃费心。
不过这一份礼物里倒是有一件特别不同的东西,是两只鹦鹉,一只是雪白的,另一只是绿毛的。雪白的那只叫‘雪衣娘’,绿毛的那只叫做‘绿衣娘’。两只鹦鹉都用十分精致的竹编鸟笼装着,因着如今冬日天寒,还用棉罩子罩着。
另外还有一对一大一小的金鹦鹉架,上面有精巧的金链子,显然是做两手准备,要是红妃不喜欢用笼子拘着这两只鸟,可以暂时用鹦鹉架。
这些活物,先不说价值如何,至少出现在礼物中是十分扎眼的了,一下让人看到了它们。
严月娇和秦娘姨都很喜欢这两个可人意的小东西,笑着道:“难得郑王有心,竟送来了这个!”
正说着呢,‘雪衣娘’便叫道:“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雪衣娘’善人言,娘子冬日得空,正好能教它。”秦娘姨心里喜欢,拿干果去喂‘雪衣娘’。虽说鹦鹉学舌,但也不是所有鹦鹉都能学人言的。这个时候也只有贵族能弄来这些玩意儿,是挺稀罕的。
“‘雪衣娘’?这名字也是好叫的?太轻狂了,这都是杨妃旧事了。”红妃各种杂书看得多,自然知道唐朝杨妃也有一只‘雪衣娘’,还留下了诸多典故呢!据说那只雪衣娘能说佛经句子,所以此时画《杨妃诵经图》喜欢在角落画一只白鹦鹉。
听红妃慢慢说了杨妃时‘雪衣娘’的典故,严月娇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叫的?若是本朝宫中故事,还有些忌讳,既是前朝的事,那就无碍了。别说是一只鹦鹉重了名字,就是行院中娘子本人,也不乏呼之以‘玉环’‘赛杨妃’之类,那才叫轻狂呢!”
说这个的时候,严月娇又眨了眨眼睛:“更何况,若是姐姐的话,就是不是杨妃,也该是汉宫飞燕一般的美人...这话有什么担不得的?”
杨妃和汉代赵飞燕都是出名的美人,都以舞蹈出众闻名,并成为‘环肥燕瘦’。只不过相较来说,杨妃丰腴明艳,赵飞燕轻盈姝丽,单单从外表来说红妃更接近赵飞燕留给世人的刻板印象。
“...说起来,这回郑王真是有心了。”严月娇话锋一转,忽然道:“打发时辰的玩物多的是,就算是活物也不见得要送鹦鹉,猫儿、鱼儿什么不成?送这两只鹦鹉,大抵还是郑王想到了姐姐心思重,最念旧。”
“前些日子郑王见姐姐念着旧年养着的小於菟,再不养这些猫犬了。当时没说什么,如今倒是巴巴送来了这个。”严月娇捂嘴一笑,显然有促狭红妃的意思。
她说的是朱英前几日来红妃这里的事,当时朱英刚从城外游猎而来,说到自己刚得了一只细犬,打猎时十分机敏。不知怎么的,就想送红妃一只弗林犬,这是一种外来犬,更小巧,很亲人聪明,皮毛丰厚,看起来很可爱,贵族女子常常豢养这种小狗。
红妃拒绝了,说起了师小怜养的小於菟...自家养的宠物死了后,人是很难有心思再养宠物的。
“鹦鹉不同于猫犬,岁数长!如今姐姐养着雪衣娘、绿衣娘,若无疾病,能活好多年呢!不至于短短数年之后离世,倒惹得姐姐伤怀。”
“是吗?”红妃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伸出手去给那只绿鹦鹉添食水。
严月娇很有眼色,当即不再提朱英,随着道:“方才说‘雪衣娘’是杨妃旧事,却不知‘绿衣娘’有什么奇的,说起来绿毛鹦鹉,也不算少见罢...难得的是‘雪衣娘’那样白的一根杂毛都无罢?”
“这可不是普通的绿毛鹦鹉。”红妃无意说什么,便跟着说到了‘绿衣娘’。她要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她并非因为小於菟死了,所以不想再养宠物了。她真正在意的是‘物伤其类’,看到这些宠物就会联想到自身的境遇。上辈子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不会联想到这些,也不会觉得养宠物有什么,但这辈子不同。
这些话说出来都让人觉得矫情,她也没法和别人说。
“这叫绿毛幺凤,又叫‘倒挂子’,因其爱倒挂架上得名。较于一般绿毛鹦鹉,它要轻巧美丽许多,传闻它喜飞于岭南梅林中,不同于凡鸟...诗中说‘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讲的就是它了。”
“娘子,娘子。”雪衣娘叫着,绿衣娘虽不善于学舍,此时也倒挂在笼中架上,展开翅膀,十分美丽。
第150章 金口(6)
严月娇在红妃这里略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
“今日小年,姐妹们大都有闲,也有几个邀集在一起的,我也去了。”严月娇如此说道。
私妓不像官伎馆中的女乐,女乐骨子里是吃官家饭的,天然就有各中‘规矩’。即使其他正经吃官家饭的人看不起她们,并不觉得她们和自己是一类也不妨碍这一点。所以女乐有那么多规矩,也有那么多保障。
相对固定的休息日也算是规矩之一吧,虽然私妓也有休息的时候,但终究和官伎不太一样。
至于官伎馆小年这一天休业,娼馆也是一样,这是因为小年这一天不同于一般节日。一般越是节日,风月场所就越忙,这也符合服务业的特征。但有些节日本就有家人团圆这类意味,风月场所反而吃不开,也就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必要了。
小年正是这样的日子,这一天无论是官伎馆的官伎,还是娼馆,大都是歇业的...当然,总有一些娼馆,特别是比较差的娼馆,这中日子也做生意。生存方式不同,这也不必解释,懂的都懂。
趁着难得的假日,严月娇这一日要和花月阁,又或者别的地方结交的姐妹交际交际实属寻常。事实上,不止严月娇,红妃今天也有约要赴。所以才送走了严月娇,她就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打扮,等到全身上下的妆扮没有一丝不好之后,也出门了。
也不用走多远,定下的聚会地点是北桃花洞这边一家茶坊,不一会儿红妃的轿子就到了。
这次聚会是做‘盒子会’,所谓‘盒子会’,就是娘子们各自做一道点心,到起会的时候端上桌来,姐妹们共同品尝评价——看起来像是厨艺比拼+下午茶聚会,其实比拼的意思并没有很强。
‘盒子会’本来就是女乐和雅妓们慢慢搞起来的...此时烹饪对于女子来说算是必备的手艺,和女红等一起算在‘妇功’当中。而且,虽然没有人要求女乐与雅妓要有厨艺,但她们偏偏生活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上流社会,于食物上有些巧思也是常有的。
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一些精于此道的女乐、雅妓开始在小聚时带上自制点心,一是为聚会增色,二是炫耀自己的手艺...这就是盒子会最开始的形式。后来盒子会扩展,在女乐、雅妓内风行不算,还流传向外,逐渐成为了如今女子比较常见的聚会形式。
而这次盒子会,算是撷芳园内部聚会,邀集的女乐都是撷芳园自己人。参与者十多个,算起来半个撷芳园都在这里了。
抵达办盒子会的茶坊时,茶坊伙计远远就看到红妃的轿子了,轿子前挂的栀子灯上又写了字号,哪有认不出来的。所以立刻就殷勤上前,只不过打帘子这样的活儿没轮的上他,秦娘姨自会做。
伙计只能探问说道:“师娘子来的算早!二楼最大的阁儿,才来了六七位娘子...来,师娘子这边请。”
官伎馆中不缺办小聚会的地方,别说是哪个姐妹的小院了,就是前面楼子,借来办小宴也没问题。左右今天不做生意,借用前面楼子也便宜。但大家正儿八经办聚会大都会去外面——官伎馆这一亩三分地都呆腻烦了,有机会去外面,那肯定是要去外面的!左右只是花钱而已,而官伎馆中的女乐是不缺这点儿钱的。
红妃走进茶坊二楼最大的阁儿,如伙计所说,已经来了几个人了。其中就包括红妃的姐姐师小怜,她是今次最早来的人之一...她之所以来的这样早,很大原因还是为了红妃。红妃成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当好这个都知。
红妃本人的交际能力实在无法让人放心,还好有师小怜这个情商极高的姐姐帮衬。她们两个,一个是愿意帮助自己的妹妹,另一个是丝毫不介意都知的权力被分享。于是在双方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一拍即合。
师小怜如今在撷芳园姐妹中间比过去高调了些,其他人也默认她会是红妃的‘代言人’——红妃不理庶务在其他人看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方面是她一惯不上心那些事,另一方面是红妃年纪太小、资历太浅,直接对上馆中位高资深的‘姐姐’,会显得很被动。要是有她姐姐师小怜在前面做缓冲,事情就要好处理多了。
师小怜是个很仔细的人,确立红妃的地位,以及自己的定位都是从一件件小事中来的。她认为这样做更恰当,更能减少波折,唯一的不好只是需要多费心而已,而她早已习惯多费心了。
连这次一个‘盒子会’都不放过,她早早来到,仿佛主人一样关照馆中姐妹...大家都知道,她这是在代行红妃身为都知的权力。
心知这一点的众人,大部分其实是很配合的。她们和师小怜、师红妃又没仇,师家姐妹上位,对于她们来说又有什么干系呢?生活和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个时候大家乐得做好人、卖人情,和师小怜是客客气气的。
但总有人稍欠些配合,比如杨菜儿一系的。
在‘大势所趋’的当下,这样做似乎有些蠢了,但实际上不能那样说。官伎馆里的女乐都知道‘都知’是管着她们的人,但每个官伎馆里还是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有的是年少得意,张扬跋扈;有的是资深位高,听调不听宣;还有的就是性子古怪,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杨菜儿这中情况不多,但也是有不少的,总不能说这些人都是蠢的。
杨菜儿如此只能说是心有不甘,加上被人架上了,所谓‘骑虎难下’——之前她自觉都知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很是拉拢了一些人。新拉拢的墙头草也就罢了,转头她们就能去讨好师家姐妹,但一些一直跟着杨菜儿的人却是不能那样了。
别看官伎馆只有二十几个女乐,实际上内部派系也挺复杂的。再加上人数众多的下人、管事(以钱总管这样的总管为主),情况只会更复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争斗,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杨菜儿从成为‘如夫人’起,就开始树立派系了,这有点儿像一个选举制的国家,某个特别有威望的议员,实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组建自己的党派。党派大小先不说,旗号总归要树立起来,方便加大与人谈判的筹码,攫取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