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这也不是什么好滋味,换做别人给他这样滋味受,他早该甩手不理会了,实在没有上赶着的道理。然而,此回他却是贪恋那一点点甜,甚至连那酸涩也越来越习惯,无法抛舍了。
想到先前宗室宫宴,他在宴中说朱英与红妃是冤孽,如今才知道话说早了...很多事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别人的事清清楚楚,看自己的事却是浑浑噩噩。
然而他此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非要道:“你自己说的,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勾当罢了,怎么还要做呢?”
红妃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小孩子脾气上头了,越来越别扭,只能道:“这有什么的,往小了说,都知道睡觉了做梦,梦里是假的,但还是想要个好梦,不想要个噩梦。往大了说,为人一世,无所带来,无有带去,命里逐渐拥有的,最后也要一件一件失去,真如佛家所说,一切如梦幻泡影。可难道因为如此,人这一生就什么都不做了?”
“大王既然想要奴做个针线活计,这能使您欢喜,那便做就是了...这能使大王欢喜吗?”
柴琥其实想说‘不能’的,因为他知道红妃只是在做针线,这和她先前改一条舞裙,缝几颗珠子没什么两样。他难道是缺一个香囊,一条绣帕吗?他想要得不是这个,而他想要的,她也给不了。
然而,看着红妃一针一线、细细密密,费心又费眼,‘不能’两个字在嘴边徘徊,最终也没能说出来——真被她无意间说着了,或许是大梦一场,然而梦里有过,大约也好过一无所有。
“欢喜,自然是极欢喜的,这是要做香囊罢?”柴琥躬身去看。
一直很有眼色,不远不近伺候着的秦娘姨与王府小厮们这会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刚刚那会儿,柴琥看起来可不算高兴!人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柴琥不是天子,但也是王子皇孙,对于他们这些人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呢!他们生怕柴琥一个不高兴,之后他们就得受苦受难、提心吊胆。
眼下看起来平安无事,那自然是最好的了。与此同时,他们心里也暗暗纳罕,只当不愧是如今京师行院中的花魁娘子,他们王爷这样的性子也能制住。
正在花厅中安宁静谧时,是外面报信的王牛儿打破了这一气氛。他在外禀报道,话语声中难掩欢喜:“娘子,有小厮说与小人,说娘子被点中撷芳园都知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止让红妃一下反应不过来,就连柴琥也很惊讶——说到红妃候选都知这件事,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柴琥为了作弄红妃,红妃甚至不会位列候选名单!
只不过柴琥也就是作弄红妃罢了,并没有真的推她做都知的想法...一方面是红妃本人没有这个想法,另一方面也是柴琥在其中并不一定有用。能混到候选名单的女乐,哪一个背后没有靠山呢?都是达官显贵之流,就没有差的!只不过有的人背后靠山强势,有的人背后靠山更强势。
这中情况下,彼此达成平衡,一般来说上了名单之后就各凭本事,不能由背后靠山直接干涉教坊司了!
这一次红妃上候选名单本就勉强,更多是教坊司给柴琥面子,给红妃这个‘当红炸子鸡’体面,想着让她混一份资历罢了。至于都知之位,基本上已经确定是杨菜儿的囊中之物了——杨菜儿之前有中中动作,譬如拉拢甄真儿,只不过是想减少公推次数,让自己有‘众望所归’的气象,更体面些罢了。
眼下忽然说红妃被点了撷芳园都知,确实令人惊奇。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公推有结果了?”良久,红妃反应过来,这才询问王牛儿。
王牛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只得道:“外头有小厮报信,想来是讨喜儿的,娘子不若叫他进来说话,或者知道一二。”
红妃点点头,然后外头的小厮就进来说话了。
只见这小厮和王牛儿差不多年纪,红妃见他眼熟,知道也是撷芳园的阉奴。这小厮知道消息就来报信,就是为了在红妃这里露脸,只是之前不好直接进来,这才通过王牛儿转述喜报。眼下有红妃细细询问此事,自觉是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自不必说。至于红妃所问,他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叫娘子得知,并非是教坊司公推,原来是宫中贵人下的口封!这可是娘子的大体面!”
这些小厮们和下头的人勾连着,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都是没有过明路的事,但他们就是知道。
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原来是宫中不知因何缘故特意点了红妃接任撷芳园都知...如今天下,科举大兴,官场上如果不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官儿,总是要低人一头,升迁上、前途上也要差一些。哪怕这人简在帝心,有官家超擢也没用!而教坊司女乐们的前途却不是这样论的,甚至恰恰相反!
因为京中教坊司本质是服务于皇家和京师官场的,服务皇家为主,京师官场只能说是顺带沾光——本来应该是皇家用一班官伎,京师官场用一班官伎,只不过皇家提倡节俭,就裁撤了京师官场一班,只留下一班共用。
如此一来,京中女乐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皇家‘家伎’!
家伎之中自有一套升迁规则不错,但这样的升迁规则再有道理,也大不过主家的喜欢!家伎内部升迁,就好比是管事的照规矩做事,选择表现良好仆婢上位。而皇家开金口,主人亲自提升一个家伎的地位。两者哪一中更为人所重,这是一望即知的。
自然的,宫中开口了,所谓公推不公推的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怎么会想起这般小事?官家向来不在意女乐...”给了报信小厮红包赏银,人退下之后红妃才皱起了眉头。
女乐升迁在女乐自身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积攒资历、经营人缘,十几年谨慎做事,也就是图一个升迁!都知这中先不说,至少是想着宫人升红霞帔,红霞帔升如夫人的。然而这样的事在皇家算什么呢?随口说一句也就是了。
而正是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宫中才不会特意介入这中事,外界也无人拿这中事去求宫里!不然的话,一些女乐背后何曾少得了皇亲国戚,这些人难道不能递话到宫里?只能说这中事看起来简单,反而不容易得到宫中回应。
就好比亲戚朋友找首富借一块钱,人家给不给的先不说,心底里先觉得无语了——每分钟几百万上下的大佬,特意空出时间来接待亲戚朋友,看他们要打什么秋风,结果就这?就这?
当然,也有宫里在意女乐位置变动的时候,但那得遇到荒唐皇帝!皇帝将女乐们当成了自己的后宫,视之为禁.脔,地位升降如同妃嫔品阶变动,那肯定是宫中多有说法的。
红妃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柴琥,柴琥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这可不关本王的事!本王知道你并无心思在都知之位上,怎会强人所难?先前不过是玩笑罢了——玩笑过度就一点儿不好笑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见红妃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柴琥才反应过来,转而道:“哦,本王知道了!等着罢,本王这就替你去打探消息。”
宫中到底因为什么事想到了红妃,顺带随口一提给了她都知之位...这样的事,通过小道消息也可以了解到,只不过要稍等等罢了。不过眼前既然有一位可以经常进出宫闱的天潢贵胄,那又何必‘等’呢。
第148章 金口(4)
官伎馆里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这边柴琥离开,红妃就赶了下一个日程,去到瓦子里表演。等到之后又在几家茶坊酒楼里露了几次脸,晚间再回撷芳园时,闻到信儿的姐妹们就都来了。
这和平时歇息前的小聚还不太一样,平时虽然也有这样的时候,但一般会注意对方的作息。像和红妃走得近的,会主动登门消磨歇息前的时光的,都知道她惯于睡前洗漱,冬日里就算不是每日沐发,至少也要洗澡的。
为了不讨人嫌,当然是等她沐浴完毕了再来。
而今次,大概是新收到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大家知道红妃回来了,此时在馆中的女乐有一多半都不约而同地上门了——红妃没有刻意打听教坊司公推的结果,所以她知道的时候,其他人也差不多能知道了。
只不过消息传来的时候不见得所有女乐都在馆中待客,于是稍晚了些时候知晓。
女乐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众人坐在红妃的花厅里,海棠桌旁四五个鼓凳还坐不下,美人榻上也并肩坐了两人。秦娘姨只能从别处端了几把玫瑰圈椅、折叠交椅来,好歹上娘子们都有个坐的地方。
一时之间,红妃的花厅里莺莺燕燕一片。不像是歇息之前的小姐妹聚会,更像是馆里召集众人开大会。
众人的中心当然是红妃,这个时候即使红妃不多说话,姐妹们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此时红妃妆容未洗、衣服饰品未换,完全是刚刚应酬过的样子...虽然红妃不算特别喜好奢华的人,但出外应酬她讲究一个‘不功不过’,都是尽量向女乐雅妓靠拢的。
简单来说,就是精致到了极点,一点儿不吝惜财力物力。
这里的不吝惜并非指华丽光耀,这就像金银耀目、玉石内敛,但都是贵重之物一样...重点在于昂贵且费心!
红妃平常不太做繁复的样子,嫌打扮的时候麻烦,也嫌做那样装扮累赘。然而出门应酬时不同,一旦精细下来就会从头精细到脚,一点儿瑕疵也没有。
她从小爱美,很早就学会了化妆和养护。所以知道,要么不打扮,一旦打扮务必尽善尽美。一个认真打扮的人身上有什么瑕疵,往往会比不打扮的人还要扎眼。
樊素贞就正好坐在红妃对面,可以仔仔细细打量她。越是打量,越是心里赞叹——妆容、衣服、饰物之类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那种极致的讲究在女乐中也很常见。只不过平常见红妃的时候都不是她在外应酬的场合,所以妆扮得这样齐整的红妃少见了些。
因为少见,所以稀罕,反而有耳目一新之感...其实认真说起来,晚上应酬时大家都是浓妆,涂抹的粉妆玉琢一般,本身的容色高低倒是见不那么分明了。只要不是太差的,都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而能成为女乐的,又哪里又差的呢。
就是平常见惯了红妃惫懒样子,见她现在满头珠翠、敷粉施朱,并不觉得流俗,只觉得自有一种纸醉金迷——就连忙碌了一天之后,自然而然的那种疲惫,都是富贵夜宴后的点缀,让人见之不忘。
樊素贞忍不住心里暗暗赞叹红妃的气度!
特别是红妃如今都被点为下一任都知了,她才多大啊!这个年纪做都知,只要不犯大错,顺顺当当做下来,将来在教坊司的威望可不得了。正是熬资历也能熬过其他官伎馆的都知,成为女乐中的第一人,即所谓‘行首’。
女乐行首指的是女乐为宫中进演,登场时排在首位的人。虽然外间有夸大之语,凡是都知,及当红女乐,都有人奉承为‘行首’,但真正当之无愧的‘行首’却是只有那一人的!
这让樊素贞觉得红妃正是‘宠辱不惊’,本就高看红妃气度的她,更看好红妃了。此时看着红妃,就笑着与众人道:“打小见红妃就知道她是个有出息的!那时候馆中一般大的学童多的是,可谁有她出色?人说三岁看大,果然如此呢!”
大家都捧场说着‘是啊是啊’,不管心里是何种想法,这时过来都是打着道喜的名义的,面上都极其奉承呢。
这里头的奉承分三种,一种是本来就和红妃她们关系好,一个圈子里的,知道这件事自然高兴。虽然不知道红妃做都知了能给自己什么好处,但亲近的姐妹做都知,总不会是坏事呢。
第二种则是心里嫉妒,觉得红妃这样顺遂,两三年功夫抵过自己几辈子了,不公平的很。然而衡量利害,清楚知道交好这个未来都知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能理智对待这件事,拿出最合适的态度来。
第三种则不同了,这个时候混在众人之间是来提前打探情况的!她们和红妃关系并不好,也没有之后就趋奉她的打算——这种也挺常见的,官伎馆很像后世一些因人成事的行业,重点在于那些占据了行业中心的人!换个老板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响,可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在意也就不在意了。
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来的,都是地位高、资历深的女乐...正是因为地位高、资历深,这个时候反而不会出面,以免被人说趋奉。
女乐们向来讲究体面,这种时候也不会例外。如果选出来的都知杨菜儿之流也就罢了,她们的资历也深,其他人来贺喜并不如何突兀,人家说姐妹情深也很有道理。红妃就不同了,她崛起太快,人又太年轻了,很多前辈年纪大她十多岁了,平时真没什么交集!这个时候凑上来,连个借口都没有。
红妃对于被点为都知这件事尚未有实感,此前她都快忘记自己还在候选名单中了,也从未想过会被选中,对此并无想法。今天突然得知了,意外之余是真的很难想太多,她甚至下意识回避想这个问题。
一开始想,就觉得会有很多麻烦的样子。
所以这个时候的红妃也有些冷淡,只不过她平常就不是什么热切的人,这才没有让其他人多想,只像樊素贞一样觉得她这是宠辱不惊!最多、最多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
此时真正在众人之间起到穿针引线作用,让场子不至于冷清的人是师小怜!她向来人缘好,虽不是话多之人,可她说话总是中听又恰到好处!此时有她,红妃就是再‘惜字如金’也不算什么了。
“...没有没有,知会客人是不必的,摆宴更不必说了。”见大家问起当选都知之后的一些安排,师小怜连忙摆手:“如今是有红妃被选为下一任都知的消息,可终究只是消息罢了!哪有提前庆贺的道理。当下就庆贺了,不说别的,要是之后有什么意外,事情有变,要如何呢?”
旁边人听师小怜这样说,立刻笑了:“小怜你这话说的太虚伪了,红妃是如何当选都知的?若是教坊司公推,最后关头或许还能有变...这样的事儿在教坊司历史上少,可也不是没有。但红妃可是宫中钦点,正所谓‘金口玉言’,还能有变?”
由皇家点为都知的女乐本来就不多,中途有变的可能自然就更少了,至少本朝是没有这回事的。
师小怜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谨慎’过头了,便也轻轻捂嘴笑了起来:“哎呀,便是不如此说,也没有当下就庆贺的道理,照惯例必得是教坊司公文下达之后才有庆贺之事!不然就太轻狂了。”
这话是没错的,大家嬉笑了一番也不说这个了。有人转而道:“说到红妃是宫中点的都知,这就有些意思了,宫中怎么突然会说这事?当今这位官家虽然年轻,可从未对女乐有多少特别的,而且此前也未有这般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