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重礼’,对于女乐来说也不是常有的,每个月能平均收个两三份就算不错了。甄真儿比平均水平要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和红妃这样整个东京城数一数二红的女乐不能比。
娘姨心里有些可惜,她知道对甄真儿来说,这样一份礼物也抵得过半年全部所得了!这里的所得,既包括出场费、博戏抽头、开酒席等正头收入,也包括从各个恩客那里收到的礼物这种偏财。
对于任何人来说,半年的收入说推辞就推辞了,也会可惜吧——甄真儿没有直接推辞,但以差不多等价的礼物还礼,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另外一边,杨菜儿满心以为甄真儿会答应支持她...正如甄真儿的娘姨所说的,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除了大笔钱财,她还能做一个人情,为什么不做?所以当她收到甄真儿的回礼的时候,满心都是意外与惊讶。
沉默半晌,杨菜儿忽然笑了起来:“这可奇了,做女乐哪有不缺钱的,这样大笔的财货在眼前,只要动动嘴便能收入囊中,她竟然不要...也不知道她是糊涂了,还是真是个死板的,这样装腔作势起来。”
旁边娘姨知道这是杨菜儿生气到了极点,也不敢搭话,只默默站着,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菜儿心里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感觉,扯了自己手中的帕子几下,根本不得出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叫来外头走动的小厮,询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缘故,甄真儿为何不收这些礼,难道是常兰姑、师红妃先买通了她?”
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个了。
小厮小心翼翼道:“倒是没听说有此事,这样的事真的做了,是瞒不住馆中人的...再者,常娘子、小师娘子也不是不通的,该知道娘子升任都知是大势所趋,不必这时多费这个心。”
“那这是为什么?”心头有邪火的杨菜儿语气格外爆:“怪哉怪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杨菜儿本来就不是内敛娴静的性子,平素在外行走,也是以爽利强势着称的。当即也不讲究什么体面了,雷厉风行地跑到了甄真儿的院子,开门见山道:“妹妹这是怎么说,是心里对我这个做姐姐有什么不满么?”
在排除掉所有的原因之后,杨菜儿想到的就是自己无意间得罪了甄真儿,她现在就是要让自己难堪!
“姐姐何出此言呐?”原本坐着的甄真儿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仿佛她真的不知道杨菜儿为何而来一样。
见甄真儿如此作态,杨菜儿冷笑一声:“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们摆明了车马说事,我送你一份厚礼自然是请你相助的,这你难道不知?如今回赠等价值的礼物,就是摆明了不想帮我喽?”
“这...姐姐误会了,我不是不想帮姐姐,而是自知帮不上忙。”甄真儿依旧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好像她真如自己所言,全然是为了杨菜儿好一样:“若是帮不上忙还收礼,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杨菜儿心里知道事情不是甄真儿说的那样,但甄真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法继续和她争。盯着甄真儿看了许久,终究无话可说,抑郁地离开了。心里暗下决心,自己做了都知,已经要让甄真儿好看!
等到杨菜儿走了,娘姨才小声道:“娘子何必如此呢?”
“怎么?”甄真儿不以为意,重又坐下。
娘姨给她添茶,道:“顺水推舟支持杨大家一回,就算将来难说有什么好处,眼下也不至于得罪杨大家啊...那笔厚财就不说了,娘子左右不是欠外债的人。日子么,钱多就丰富些过,钱少就算计些过,总能过下去。只是得罪了杨大家这样的娘子,总要防着些。”
杨菜儿的人缘其实不算坏,比她更不会做人的女乐多了去了!但娘姨这些人日常冷眼看着馆中女乐,对她们每个人的脾气性格都有一个更客观、更全面的认识。杨菜儿其人,性情爽利是真,但小心眼也是真的。
她常常有两副面孔,对那些合她心意,愿意在她面前讨好的人,她是典型的大姐做派,很符合她如夫人的身份。但那些和她不那么相合,以及比她更风光,更得人心的人,就容易被她所忌惮了。
她常常表现出不会介意、心胸宽大的样子,但越是如此刻意表现,越能知道她本身与之相反的特质——她其实也想做一个宽大的人,更有上位者的样子,可有些性情是天生的,理智也很难控制本能。
为什么柳湘兰不支持杨菜儿,反而推出甄真儿?真的看好杨菜儿的话,就算放了其他候选人,她这个现任都知也可以支持杨菜儿啊!杨菜儿本身就是如夫人,年富力强,又有现任都知力挺,在公推时根本不会这样艰难。
柳湘兰就是看到了杨菜儿的问题所在...只是苦于撷芳园这一代没有能与杨菜儿竞争的,而红妃又年纪太小、资历不足,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我能如何?我不过就是为都知尽心罢了...都知她也是费尽了心思,明知结果不会变,也还要试,甚至匆匆推出了我。她都不怕退籍之后,结怨于现任都知,没得好结果了,我又怕什么?”甄真儿说到此时,才见真话。
她是内心精明不错,但也不是每次都只会计算利弊得失的。柳湘兰是她做女弟子时拜的姐姐,她从出道起就受她关照,之后也得她提携,心里是记这份恩情的——在官伎馆中,女子与女子的互相扶持之情很常见,但并不会因为常见,而减损这份情谊的珍贵。
就在娘姨还要劝说什么时,忽然见到甄真儿跟前伺候的小厮匆匆而入,一声唤也无,就到了眼前,唬得人一跳。连忙喝道:“你如今越来越失了分寸了,有什么急事,一声招呼也无就跑进来了?眼下是无别人,不然就冲撞了。”
甄真儿制止了娘姨继续责备,她知道这个小厮平素谨慎,不该是这样行事的。就问他:“是有什么大事不成?”
小厮看样子是跑了一路了,这么冷的天,满头都是汗。当下有些气喘也顾不得了,连忙道:“娘子,真是大事!教坊司的人来了,下了公文与都知,正是下任都知定下来了!你道是谁,竟是小师娘子!”
“谁能想到啊!”
第147章 金口(3)
红妃与秦娘姨围桌坐着,两人之间安放着一只烤火炉,桌上则是女红用具。有各色丝线、大小布头、一排排绣针、剪刀顶针、尺子刮板等物,整整齐齐、有规有矩地摆放着。这样色色齐备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主人不是经常做女红的。
这就像拥有全套珍贵书籍的经常不是真读书人,抽最贵烟的不是老烟枪一样。
红妃确实不经常做女红,她不擅长这个,也称不上爱好,更没时间整天做这些。倒是秦娘姨,她以前年轻时候做的多一些,常常给这个恩客,那个相好缝个荷包什么的。另外,她也经常做一些小东西自娱——毕竟,她也不是最底层的妓.女出身,没到需要用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的地步。
主要是没有性价比,有那么功夫多笼络几个客人不是更好?
红妃原来是在改自己的一条舞裙,这才摆出这些东西的,女乐从小在学舍学习女红也大多是为了这个。秦娘姨是见她做这些,技痒之下这才跟着做女红活计。眼下绣花绷子拿在手里,绣着一幅‘雪里红梅图’,颇为精致。
“娘子不知呢,我在大录事巷后甜水巷混事时,也与后头绣巷的姐姐们走动。人说绣巷多是老妓,早已没了当初千百绣家的景况。这话对,也不对,如今绣巷确实多私妓人家,但做即使是出来卖身的姐姐,也还做绣活儿呢!哪中营生有得做,就做哪中营生,没有做一中就绝不做另一中的道理。”秦娘姨一边做绣活儿,一边说些掌故。
“那些女司出来的姐姐们,有一些绣活儿确实出众。她们原来在女司的时候,去给人家做老婆,虽说也有人真是实心眼儿,闲暇时候帮衬着男人,但更多还是为自己打算。除了敦伦、生育外,她们往往都自己做活儿,攒私房钱。”
“男子租妻要花不少钱呢,但这钱落不到那些良籍女子手上,全在女司了...倒也不能说女司挣钱了,女司从小养着她们,她们租给人家了,饭食依旧有女司供应。真要说的话,朝廷原来也没打算从女司挣钱。”
“只是这苦了良籍女子,总得为自己打算罢!不然到了年纪,出了女司,可怎么办呢?”
“身为良籍女子,有女司管控,想要出去从事也没有机会。说来说去,还是拿一些小手工回女司做是唯一的办法。而众多小手工里,做女红的最多。就算大多数良籍女子都没机会学什么有传承的绣艺,也总有一小撮能出挑的。”
“我向她们学,真学了一些东西呢。”
红妃‘嗯’了一声,放下手里修改的差不多的舞裙。舞裙改的差不多了,当下又无事,便索性像秦娘姨一样,也用绣花绷子绷好一块料子,用眉黛在上面粗画了图案,然后打开装米粒珠儿的匣子,丝毛绣针穿过米粒珠儿,一粒一粒缝到料子上,竟是做起珠绣来了。
华夏是有珠绣的,钉缝珠宝在衣服鞋面上很常见,也有用小珠子拼成图案的,但这属于‘小道’,从来不是主流。以珠绣的方式,专门绣个什么,这都不见——华夏有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古代传承的优秀技艺极多,但就是因为好东西太多了,很多都只能做陪衬、籍籍无名。
正在红妃难得低头用心做女红时,外面廊下传来了王牛儿的声音:“拜见大王...”
红妃抬起头来时,果然是预约这个时候来找她的柴琥。柴琥站立在那里,秦娘姨忙不迭起身去倒茶,而柴琥的小厮则是为柴琥除去最外面穿的披风。
等柴琥带着一阵寒气过来,见红妃竟然在做女红,一脸的惊讶:“今天日头是打哪边出的啊?竟然能见师娘子做针线。本王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值得你这样费心。”
“今日天阴阴的,不见日头呢。”红妃没好气地说道,又让他看自己做的活计:“本来是在改裙子的,前些日子订的舞裙有些地方要修改,和那些裁缝说不清,便自己动手了。做完了大王还未到,便起兴做了这个,做着玩儿罢了。”
“等做好了,剪下来做鞋面,又或者做个盖头,梳包髻时或许用得上。”
两人刚刚闹过别扭,柴琥有意讨好红妃,便连声说好:“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你少有做针线的时候,若不是今日正好遇见了,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本事,连针线也做的很好。”
“这有什么好的?缝珠子罢了,只要耐心些,没学过针线的小孩子都能做。”若是真正的珠绣,那是有讲究的,没有那么简单,但红妃眼下做的也不算真正的珠绣啊,所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
柴琥却没有随这个话头,反而道:“此言差矣,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你是会了才觉得不难的。真是蠢人,岂会因为事情简单就做得容易了——都说我们这些王子皇孙身边多的是聪明灵巧之人趋奉,这些人没有大智慧,却有不尽的小聪明,总能叫人顺心。实则不然,天长日久办事,能让本王顺心的事,一半也没有。”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真心,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有些什么烦心事,竟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红妃听这话却只是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王能有一半顺心,已经算是他们尽心了。”
“你倒替他们说话,也罢,懒得说这些。”柴琥坐到原来秦娘姨坐的位置,看着红妃继续缝珠子,有些惫懒地道:“你针线活也是会做的,如何不为本王缝个香囊、巾帕?这可是行院里娘子常见的,难道没人教你?”
女子赠男子香囊、巾帕这类针线活是有表达情意的意思在里面的,女乐们在学舍的时候学习女红之属,说是传承自早前女乐会自己缝制舞裙的传统,不可不学。实则更多是为了将来缝纫巾帕等定情小物,但这些东西也不代表真的定情,更多是女乐们摆弄客人的一中花头。
不只是女乐如此,行院娘子都是如此!
有真心送这些东西定情的,但终究是少数。
“倒是有人教,但奴不想做...本来已经够虚伪了,还要虚情假意到那份上不成?”红妃这回连看也不看柴琥,只低头缝自己的珠子。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叫柴琥一下就皱起眉头来了——大家都知道行院里头是逢场作戏的,但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不能深想、不能捅破,一旦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并不会一下变得清明智慧起来,只会觉得没意思。
柴琥不是什么蠢人,他平时不加收敛,一方面是没必要,反正他做的事情只要不犯忌讳,那喜欢就好!这是投胎投的好。另一方面,他一个近支亲王,真的太贤明了,反而容易惹事呢。
所以,他不是那等陷入到男女嗔痴中,分不清楚是真是戏的人。事实上,他更多时候才是打破女子幻想的人。
然而,他不耐烦了,主动打破这一层,和女子打破这一层,感觉是不一样的。
柴琥有心发怒,然而刚刚和红妃和好,又无法肆无忌惮生气。越想越气之下,只能唬地站起身,抬起红妃的下巴,切齿道:“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样的话也敢说了?想来是恩客多了,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然而抬起下巴之后,见红妃神色凛然如冰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地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的火便下了一半了,语气也软了一些:“本王知道,你并不偏爱本王,只不过本王身份在这儿,你不好拒绝罢了。”
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斗气的意思了:“想要本王自己离远些,你好称心如意?想得美!且等着,本王就要与你熬着,看谁熬得过谁!”
红妃只当他这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另外在针线笸箩里拣了素绫素缎,又挑了丝线等物,开始刺绣缝补起来。
旁边柴琥刚刚放了一番话,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个时候却觉得有些心虚了。此时红妃一言不发,心虚更甚。他一开始还忍得住,后头忍不住了,便主动打破沉静,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方才活儿不是很好么,不做了?”
“方才那个左右是个玩物,别说要不要紧了,甚至不是一定要的东西...如今大王想要个香囊绣帕,先紧着大王罢。”红妃在布料上画了样子,因想着太复杂的她反而弄不好,所以只是简单图案。如此不只瑕疵少些,还能以配色取胜。
柴琥一下又有些高兴了,但转念一想,这中事不是逢场作戏么?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的——她本人刚刚提醒过他呢!
想到这里,他是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甜酸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